序言

法国汉学家让-路易·罗卡(1)常驻中国多年。在与中国各级官员深入接触后,罗卡吃惊地表示,他们似乎对西方发达国家的“民主”既缺乏认识,亦缺乏理解。他说:“他们对西方统治阶层以公众名义合法地控制人民的民主政体运作技巧几乎一无所知。”(2)

这种无知并不能责怪中国的官员们。责任在于中国思想精英阶层,特别是以研究西方为己任的专业学者、教授,也包括我们常驻海外的记者。正是因为这些思想精英阶层对“西方统治阶层以公众名义合法地控制人民的民主政体运作技巧几乎一无所知”,才导致我们从深度上对西方政治体制的认识和了解不够充分;结果就是我们在与西方打交道时,经常处于“知己”有余而“知彼”不足的被动地位。这一点,从清朝以降,几乎没有实质性的改善。

这样说可能会“得罪”很多人。我只能在此恭请各路高手原谅。再者,我自己也知道,我对法国、对“西方民主国家”之认知,也就是我在那里工作、生活了20多年积累的个人体验而已。我自认为这一体验是与西方现实相吻合的。但这也依然是我的个人感觉而已。这本书,就是与大家分享我的这种个人体验和感觉。

应该承认,在20多年前我首次抵达法国时,我对所谓“民主国家”和“非民主国家”的认识还有些不确定。然而,20多年后,“情况起了变化”……最关键的是,我对现实——包括东西两方面的现实,有了更深刻、更切合实际的感知、认识和理解。

事实上,今天我们已经知道,民主还是专制,关键在于其评判标准(3)。正如我在另一本小书《自由的幻觉》里所提到的那样,我们被西方扣上了一顶“民主原罪”的大帽子,就是因为我们被归为“非民主国家”,也就是“专制国家”之列。这对我们是绝对不公平的。到底谁更民主,相信读完本书后读者自己可以得出一个更为客观的结论。

但有一点是绝对没有争议的,即我们对“民主”本身怀有超乎寻常的强烈兴趣。事实上在中国,有关西方民主的书可谓多如牛毛,特别是有关美国民主的书,涉及法国的虽然要少一些,但也已足够多到证明,中国有一部分人如所有被西方称为“非民主体制”国家的民众一样,非常关心“民主体制”及其相关的一切。这是几乎所有发展中国家民众的普遍心态。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不是早就预言,“民主”是历史未来的终结政治形态吗?既然我们都“不可避免地会走向民主”,那么关心我们的未来又有何不对呢?西方仅有的20多个发达的“民主国家”,多年来似乎一个个都强大、富足,民众之生活显然要比世界其他国家宽裕得多;加上西方人又喋喋不休、不厌其烦地向我们强调,他们之所以富裕、自由,正是源于他们的“民主制度”,更是令那些没有在“民主国家”生活、体验过的人,无比向往这种几乎被视为“人类发展终点站”的政治制度。

从20世纪80年代末我被上海《文汇报》派往巴黎担任常驻记者开始,直至2013年离任,除了其中有三年多时间回国述职外,我前后在法国一共工作、生活了20多年。这是我生命中精力最充沛、思想最活跃、接受能力最强,同时也是最具怀疑目光的岁月。

生活在“民主国家”,不是通过理论去认识民主,而是通过切身体验来感受、领会民主,在我看来,是我们真正认识和理解民主这种统治模式最为重要且唯一可行的方式。如果有一个没有在民主选举体制下长期生活过的人试图告诉你民主是怎么回事,甚至给你描述出许多“民主的细节”的话,你千万不要相信。更加苛刻地说:有的人即便在所谓“民主国家”生活过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但仍浮在社会表层,其认知只能印证民主的某些“细节”;而且这种印证往往只是“按图索骥”——照西方的民主理论来看西方社会的现实——所得出的结论,仅此而已。即使其言论凑巧与现实相吻合,那也就是“凑巧”而已。中国智者早就已经告诉我们,愚者千虑尚有一得,列出一大堆“细节”,若完全与事实不符,当然也是不可能的。我在法国多年,中国国内有关民主的论著很少被翻译介绍到法国。我想,其中的一个原因,恐怕就是还没有深入到西方民主的深处。

事实上民主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说中国是“复杂中国”(4)肯定是正确的。但如果由此对比映衬的是西方国家的“单纯”或“简约”的话,则无疑是大谬。越是看似“透明”的体制,其复杂程度越是令人难以想象。法兰西共和国就是一个例子。这本书就是对这个例子的记录和分析。

原因非常简单:法国社会从表面上看,与钻进其内部看,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其实所有国家都是这样的,都存在着一个表象的世界,和另一个真实的、人所不详的世界。对于法国这样一个伟大与衰落并存的国家,这种现象格外显著,以至于我常常说,在法国,眼见也并不一定为实……所以,我曾在各种场合——公开的、私下的,包括在法国电视上——不止一次地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天天在媒体上、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并理解的法国,其实只是一个表面上的法国,一个“化了妆”的法国,一个甚至可以说是披上了面纱的法国,而绝非一个完全真实的法国!我的意思很少有人理解,我也很难说明。因为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事实上,我是在法国生活了20多年才真正理解,法国是一个真正的“复杂国家”。在人人都观察得到的“舞台上的法国”之外,还掩饰着、存在着一个芸芸众生所不知的“帷幕背后的法国”。

这个“帷幕背后的法国”,即便是法国人也未必了解。特别是在一些特殊的领域,普通法国人的认知是有限的,比如政治领域、经济领域,更遑论其他更为专业的领域。

我在我的法文著作《与你一样的中国人》(5)一书中也曾提到中国的复杂性。但这种复杂性是建筑在中国历史之悠久、民族之众多、地域之辽阔、文化之广博以及传统之独特的基础上的。因此,我认为,中国的复杂在于繁杂,确切地说,中国更多的是“庞杂”,相对而言没有那么“神秘”。法国的复杂性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这个“仅有着”6 000多万人口的国家,却凝聚着我们基本不了解的双重性甚至多重性之存在。要了解中国确实不易,但只要持之以恒,并非难事。而西方如法国的复杂,则在于其社会本身是一种复式结构。法语中有一种说法叫做“second degrée”,大概类似于我们的“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吧,“声”和“音”在表面的词语之下,实际上包含着另外一层含义。我经常将法国的现实形容为一个“俄罗斯套娃”。我们往往只认识其最外层的那个娃娃,我们不但可以细细观察之,甚至可以对其每一个细节、色彩、条纹、花色都了如指掌。然而问题是,在“俄罗斯套娃”的里面,还有一个套一个的其他娃娃……我们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仅不认识其内部的“俄罗斯套娃”,甚至不知晓其存在……

而我欲在这本小书中,揭开“帷幕背后的法国”的一角头盖,以便读者能够略窥一斑“人所不知的法国”,并得以“窥一斑而知全豹”。

回忆起来,恰好是在而立之年,我第一次踏上向往已久的法国。那是1985年。

尽管我出身于书香门第,一个与法语渊源颇深的家庭,一个从小就知道“法兰西”的特殊家庭——家父郑永慧是著名的法国文学翻译家,我是在《九三年》《娜娜》《卡尔曼》《萨朗波》……的陪伴之下长大的。但第一次踏上法国国土的时候,我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在法国期间,我很自然地,甚至在潜意识里就不断地对中法两国的异同、优劣、长短、感觉上的差别、人际关系上的繁简,以及政治制度、经济状况、社会现实,甚至阳光、空气、陆地、海洋——总之包含一切——进行种种比较。这是一个普通人近30年的心路历程,30年的个人思想演变,也是30年对中国,特别是对法国的观察和思考。

而立之年赴法,但真正开始认识这个国家、认识这个“浪漫的民族”,却是在过了“不惑之年”之后……也就是说,认识法国与认识到我自己的人生之含义几乎是同时开启的。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并非一个文字与数字的戏言,而是人生的一个真理。只是,当我们理解了这两句话的深刻内涵时,我们已经垂垂老矣……但我至少有了一个收获,就是对法兰西有了较之常人,甚至较之一般的法国人都可能更为深刻、深入的了解,特别是对法国实践中的——而非理论上的——政治体制的了解。本书就是对实践中认识到的法国政治体制即“民选体制”的研究、分析和介绍。

法兰西共和国无疑是一个按西方民主理论的图纸建立起来的国家。而事实上,这一理论在实践中有相当多的破绽。但法国人——我一向认为,法国人才是法国的真正存在,而非法国的国家体制——却将这个有破绽的理论,实践得有声有色,乃至使人以为这个理论本身是完美无缺的。他们自以为已经真的生活在一个“民主”的社会里。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权力高度集中,资产(财富)也同样高度集中的国家。少数人正在享受着最大的自然和社会资源,而大多数人则处于被剥削和被欺骗的境地——只是,“被剥削与被欺骗”的他们,生活依然要比世界上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民众所过的生活好得多。他们并不认为他们生活得更富裕是因为他们率先工业化,并在全球范围内进行了殖民统治、掠夺了大量的资源……相反,尽管对自己的处境非常不满,但他们依然认为比起世界其他地区的人们,他们生活在人间“天堂”,而这个“天堂”,则源于他们的“民主体制”。

他们显然生活在“民主的幻觉”里。尽管他们有了选举,有了多党制,有了轮流执政……似乎也有了法治,有了“新闻自由”,有了权力的分立制衡……但他们离真正意义上的公平、公正、公开的“民主社会”还很远。只是表面上看比世界上其他很多国家好得多,仅此而已。为什么我这么说呢?“民主的幻觉”究竟从何而来、如何形成,又是如何影响着社会的呢?本书就是要以真实的经验穿透这层“幻觉”,围绕“法兰西的选票”揭示出法国“民选体制”的真相。

我在我的法文版著作《与你一样的中国人》一书中开宗明义地写道:“本书并不奢望成为有关中国的百科全书。”我申明《与你一样的中国人》提供的只是几把“理解中国的关键钥匙”。读了我的书的法国人,再在生活中看到、听到、读到有关中国的新闻和故事时,就能够自己做出更为接近事实的客观判断。法国读者显然理解了我,也接受了我。而现在你手中的这本有关法国民主体制的书,亦同样并非一本法国“民主体制”的“百科全书”,同样仅仅是“理解法国民主体制的几把关键钥匙”。只是,这几把钥匙原来是被仔细地收藏在抽屉的最深处,因此很有可能是国内读者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甚至可能是超出了国内读者脑海中“民主的、自由的、平等的法国”这一固有形象的。故此,可能有读者会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如果你是来这里寻找你头脑中固有的法国的印证,我劝你不要读这本书。这里写的东西很有可能与你想象的法国不一样。这些内容绝大多数都是我亲眼所见,因此你很有可能在其他书籍里找不到。曾有读者批评说,在我的前一本书《自由的幻觉》里竟找不到什么引自西方学术名著的话语,“还不如一篇博士论文更多地引经据典”……我恰恰写的是前人没有论述过的“理论”,是我试着自创的“理论”。因此,喜欢阅读“引经据典”作品的人,不读这本书也罢。

如果你是来这里找某种情绪的发泄,我也劝你不要读这本书。这里论述的既不是“普世价值”的法国,也不是“衰败民主”的法国,只是一个真实的法国。真实的法国没有那么多的戏剧性。

如果你是来这里寻找某种政治立场的话,我更是劝你不要读这本书。尽管任何文字都逃不开相应的政治诉求,但政治诉求不是此书的目的。此书只是想让你能够睁开眼睛看世界,看一个真实的世界。

如果你是来寻找你心中的“理想国”的话,那你绝对不要读这本书。有一次我与一位在国内颇有影响的编辑说起法国,以及我所写的有关法国的一些新闻,特别是政治领域的负面新闻,她很不以为然地对我说:

你说的这些法国故事,其实我们并不关心。法国有什么问题不是中国人关注的焦点。我们关注的焦点,是法国人如何生活在一个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国度里的。你要知道,我们对我们的现实很有点不满的地方,甚至可以说非常之不满。法国就是我们投射出去的一个能反映我们对中国不满的坐标系。因此对于我们来说,法国是,也必然是一个理想国。否则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这番话对我的冲击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突然认识到,我们原来并不需要了解外国。我们需要的是制造一个域外的“理想国”,然后通过对这个“理想国”的赞誉,来对照我们自己国家的不足,让我们有一个前进的动力、学习的楷模、仿效的对象……

但那绝不是这本书的目的。

本书唯一的目的,就是告诉你一个我所观察到的真实的、现实中的法国“民选体制”。仅此而已。

据说法国著名政治家乔治·克里孟梭(6)有一句流传至今的“政治俏皮话”:“战争是一件太严重的事,不能将其托付给军人。”我认为,认识选举民主治下的法国也同样是一件太严重的事,不能将其(仅仅)托付给……学者。

我坦承,我不是一位理论家。我既没有博士头衔,也不是大学教授;尽管我也有着研究员和高级记者的双重职称。但总体而言,我自认是一个以记录正在发生的历史为己任的记者。我在本书中所提出的一些观点,几乎都没有现成的理论依据来支撑。因为我回避一切他人已经涉及的,特别是已经成型的理论。我不想重复别人的学术成果,我只从现实中去寻求我的依据。所以,我写的这一切,你可以说没有理论根据,但你不能说我写的不是事实。我挑战任何质疑我所撰真实性的学者。

西医在诊断一则病例时,主要依据是病理分析,如化验、透视、解剖,而中医则是靠“望闻问切”,靠长期的经验积累。我的观察就是一种长期的经验积累。所以,让我们一起来为法兰西乃至西方的“民选体制”把把脉吧……


(1) 让-路易·罗卡(Jean-Louis Rocca),法国社会学家、汉学家,巴黎政治学院博士生导师、教授。

(2) 见畅销书《寡头政治足矣,民主万岁》(L’Oligarchie, ça suffit, vive la démocratie)第16页,埃尔韦·肯普夫(Hervé Kempf)著,法国Seuil出版社2011年出版,列入“现时历史”(L’Historie immédiate)丛书。

(3) 如果真正用“民享、民有、民治”的原则来衡量一个国家政治体制的性质,中国实际上比很多所谓“民主国家”更接近真正意义上的“民主体制”!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结论。但目前西方评判民主的普遍“标准”是“选举”,而这一“标准”是具有很大欺骗性的。本书正是试着对此进行详细分解。

(4) 参见《环球时报》前总编辑胡锡进著《胡锡进论复杂中国》,人民日报出版社2013年出版。

(5) 原书名为Les Chinois sont des hommes comme les autres,法国Denoël出版社2012年出版。

(6) 乔治·克里孟梭(Georges Clemenceau, 1841—1929),绰号为“法兰西之虎”的法国政治家,曾任法国政府战争部部长,并两次出任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