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打假行动

“项目终止不是不可以裁员,但是这种情况肯定是要支付补偿金的。”

郗娆走出电梯,一边从包里摸车钥匙,一边对电话那边的人说。

“您说的所谓劝退我个人不建议,很抱歉这个案子我不能接。”

对方有些不满,“我说郗小姐,你干的就是裁员的活,你管我给不给他们钱呢?你那份我一分不少给你不就完了吗?”

“是吗?该给的补偿金您都不给,您让我怎么相信我自己就能顺利拿到钱呢?不好意思,我没有这种自信。”

郗娆轻笑,随后挂断了电话。

“你就是那家互联网公司的HR吧?我认识你!”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尖锐的女声,“太缺德了,把别人辞退你就能发财是吗?”

“就是,人家小哥哥找一份工作容易吗?你们说不行就不行,那你们当初别把人家招来啊,这不是欺负人嘛!”另外一个女声说。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似乎是被指责的一方在解释,“试用期达不到录用标准,公司有权利终止试用……”

“说这些没用,你们就是欺负人!”尖锐女声打断她。

另外几个女孩也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其中不乏人身攻击。

郗娆一贯是不爱管闲事的性格,所以只在准备上车的时候,随便往那边瞥了一眼。

然而,正是这一眼,让她拉开车门的手顿住了。

被人围在中间,一身职业装的姑娘,她认识。

“你还挺有理是不是?今天非得给你点教训!”正在这时,最先开口的女孩子喊了一声,抡起胳膊就朝中间的姑娘打了过去。

其他女孩子也扯衣服的扯衣服,抓头发的抓头发,场面乱成了一团。

郗娆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迈开大步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都住手,警察来了!”她边走边大声喊,同时把手机里录好的警笛声播放了出来。

女孩子们一时惊慌失措,丢下中间的那个人转身就跑,眨眼间就没了人影。

“你没事吧?”郗娆站在职业装姑娘面前,上下打量她。

姑娘拨开挡在眼前的长发,慢慢抬起头来。看见是郗娆,她的眼圈就红了起来。

“师姐,”她抿唇,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才能再说出话,“你帮帮我吧。”

职业装姑娘叫隋欣,是郗娆的师妹。

也是三年前在她被迫背锅,对自己的职业和人品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的时候,为数不多的站出来安慰她的人。

郗娆性格冷淡,记仇,但也记恩。

隋欣的人情,她一直在等机会还。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人坐进她的牧马人里,郗娆递了一瓶水给隋欣,然后问。

“我真是委屈死了,师姐。”隋欣把手机点开,递到她面前。

“你看过这个视频吗?是关于互联网大厂HR强制裁员的。两天时间一百多万点击量,所有评论一边倒地骂HR,什么心机婊,什么走狗,多难听的话都有。”

“很不幸,那个HR就是我。”

原来,隋欣三个月前刚刚换了工作,到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做员工关系主管,负责员工入职离职管理。

视频里的男主角,正是她在这家公司的同事,名字叫胡俊宇,今年28岁,是一名驱动开发工程师。

他五个多月前入职,公司的试用期是六个月,现在距离试用期结束还有两个星期,而他的技能一直达不到公司要求,公司决定以“不符合录用条件”为理由终止试用。

于是隋欣便约胡俊宇进行面谈。

然而,胡俊宇拒绝了,理由只有两个字,“没空”。

“也是我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毕竟我任职过的公司,试用期达不到录用标准,解聘都是很正常的流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隋欣解释。

所以在几次联系无效后,下午快下班时,隋欣拿着打印好的《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直接去研发部找到了胡俊宇,要求他在通知书上签字,并立刻离开公司。

没想到却碰了个史无前例的大钉子。

“我不同意解除劳动合同。既然你们说我达不到录用标准,那就拿数据说话。你要求会底层驱动,要求会数据库,我都会,你凭什么说我达不到录用标准?”他直接质问。

隋欣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恰逢研发部经理出差,她连个求助的人都没有,只能苍白无力地解释:“从试用期的交付情况来看,您的底层应用开发能力和公司招聘要求确实有差距……”

“差距?是九十九分到一百分叫有差距,还是一分到一百分叫有差距?这个标准由谁来定义?”

胡俊宇摇头,“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作为劳动者就是完完全全的弱势群体。我为了来这边上班已经在附近租了房子,现在你们轻飘飘一句话就想让我走,我是不会接受的。”

他说完,就抱肩靠在了椅子上。

直到这时,隋欣才注意到,胡俊宇办公桌的侧板位置放了个手机支架,刚刚所有的过程,都被从头到尾拍了下来。

她顿时有些无措,一句话也没敢再说。

然而,已经晚了,仅仅过了不到一个小时,隋欣就在网上看到了这条视频。

随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谩骂,甚至还有人像今天这样,直接找上门来攻击她。

“公司已经明确要求我想办法逆转局面,否则,”隋欣摇头,“我不仅无法转正,更会被当成替罪羊扫地出门。”

此时的你,正如彼时的我。

郗娆转头看向窗外。

“明天你去和领导申请一下,你要休假两周。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处理。”她说完踩下油门,牧马人轰鸣一声,疾驰而去。

郗娆正式入职是在三天以后。

胡俊宇的办公室在三楼,于是她在对面找了一间闲置的办公室,隔着一道玻璃隔断,正好能看见胡俊宇的工位。

所以当他一出现在工位上的时候,郗娆就认出来了这个人。

略微苍白的肤色,笔直的眉毛,瘦削的双肩,黑色T恤,胡俊宇的样子与三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忽略掉眼神给人的那种捉摸不定的感觉,他甚至算是相当英俊的。

胡俊宇曾经是她的同事,只是那时候,郗娆还是公司新来的HR经理。

然后,她按照高层提供的裁员名单裁掉了他。和现在不同的是,因为对薪资不满,胡俊宇当时本来就有离职的打算。

当然,他很好地审时度势隐瞒了这种打算,在N+1之外,还要求了半个月的面试时间。

这是个小算盘非常多的年轻男人。

郗娆皱起了眉头。

“麻烦把胡俊宇的简历发到我邮箱。”她一边打电话给招聘专员,一边琢磨着要找胡俊宇所在的研发部经理了解一下情况。

没想到研发部经理却自己找上了门。

“郗经理是吧?”

研发部经理是个体型比较胖的男人。他一进门就拉过椅子坐下,双肘放在郗娆的桌子上,身体前倾,神情恳切地说:

“胡俊宇那件事,我承认当初面试的时候把关不严,这是我的问题。所以现在我想拜托您,帮忙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为什么会把关不严?”郗娆问。

胖子有些尴尬,摸了摸自己所剩不多的头发,“校友,有点先入为主。”

这倒是可以理解。

“那么,您现在提出,胡俊宇达不到录用要求,依据呢?”

“还需要什么依据?”说到这,胖子有些气愤。

“大家都是做技术的。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我不说别的,就说驱动开发,他简历上写的是精通。”

“还精通呢,要不要点脸,做出来的东西,连工作一两年的工程师都不如。我要是他,不等别人说,我早就自己卷铺盖走人了!”

那就是没有定量的标准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研发人员的工作,很多时候天生就不能量化。

可是要拿这个说法去终止试用,遇到讲道理的还好,遇到胡俊宇这样的,就比较麻烦了。

“这样吧,我先找胡俊宇谈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说他现在的目的是想要留下来,”郗娆摇头,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反正我是不信的。”

“对不起,我很忙。”当郗娆通过内部通讯软件询问胡俊宇的时候,他的回答和当时对隋欣说的如出一辙。

郗娆看着这行字,挑了挑眉。

“我刚刚了解到,你今天下午并没有开发任务。所以,我可以理解为,你在上班时间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是吗?”郗娆问。

很快,消息变为查看状态,但胡俊宇没有回复。

“我在对面的办公室等你,想谈条件的话,机会并不会很多。”

敲完这行字,她抱臂靠在了椅子里。

两分钟后,胡俊宇推门而入。

“你到底什么意思?”话说了一半,他顿住,侧过头上下打量郗娆,好半晌才说,“原来是你。”

郗娆伸出手,“你好,又见面了。”

胡俊宇却不领情,“和你见面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就不必假客套了吧?”

“随你,”郗娆笑笑收回手,从抽屉里拿了一张纸递到胡俊宇面前,“这是当时公司发布在网站上的招聘要求,我把它打印了下来,你看看。”

胡俊宇的目光落在纸上一秒钟,又回到郗娆脸上,“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好。”

郗娆食指点在其中一条上,“精通底层驱动开发,这是我们的要求。”

“而您的简历上对个人技术能力的描述,也写着您精通底层驱动开发,所以在我们筛选简历的时候,您的简历被通过了,是这样吧?”

胡俊宇不置可否。

“那么,我们来看看汉语词典上对‘精通’一词的定义。”郗娆继续说。

“精通,是指对学问、技术或业务有透彻的了解并熟练地掌握。也就是说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能够融会贯通,这才是精通。”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您认为您能做到这点吗?”

“我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胡俊宇和她对视几秒,突然嗤笑,“郗小姐,我就不明白,除了裁员,你就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干了吗?”

说着,他退后一步,手指在眉心敲了敲,“哦,我倒忘了,你颇为擅长这一点。面对别人声泪俱下的恳求,你连脸色都不会变的。”

“我只想问你一句,砸人饭碗毁人前程,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郗娆垂下眼,想起了不久前被她裁掉的那个破坏企业信誉的销售总监,然后她说:“不会。”

“哈,”胡俊宇仰头笑了一声,刚要说话,却被郗娆打断,“您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现在请您回答我,您认为您符合精通底层驱动开发这一录用条件吗?”

“如果我不符合,他们当时为什么把我招进来?”

胡俊宇冷笑,“我告诉你,录用我就说明我符合录用条件。要不然三轮面试,难道个个都是瞎子?”

“这是两件事。试用期本来就是政策赋予企业的进一步考察的机会,”郗娆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他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不过您既然有异议,可以提出您的想法。”

“我相信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您想要的也不是长期留在公司发展。那么您要什么?半个月工资的赔偿金?还是其他的?”

“半个月?”胡俊宇摇头,“我的合同期是三年,现在还有两年半没有履行。我要求赔偿两年半的工资,不过分吧?”

“很有想法。”郗娆缓缓笑了,“不过这个我需要请示,您等我消息吧。”

“你为什么要让他提条件呢?”第二天胖子听说了经过,气得脸都绿了,“他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他没有。”

郗娆晃了晃自己的手机,“不过他在录音,我也是。所以一旦他再制造舆论,我需要让网友了解他是怎样狮子大开口的。”

“毕竟他在网友眼里是受害人,而你我,”她挑起唇角,“是黑心资本家的代言人。”

“可是你知道公司里在传什么吗?我刚刚在卫生间听见有人说,新来的HR以前就是专门裁员,把人家单身妈妈逼得差点跳楼,现在来了我们公司,说不定会掀起什么妖风……”

胖子说着顿了顿,“反正谣言很多,说的也难听,你不要在意。”

“也不算谣言,至少有一半不是。”

郗娆拿起胡俊宇的简历,对胖子复杂的目光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说实话,公司在这件事上也不是全无问题。第一,招聘要求写得不够具体,第二,没有让他在招聘要求上签字。”

“而且现在舆论导向又是这样,关起门来说,真的要仲裁的话,我们并不占优势。”

“那试用期绩效考评不合格呢,不能开掉他?”胖子问。

“不能,只有培训或者调整岗位以后仍然不能胜任,才能解除劳动合同,而且要给经济补偿金。”

“这不合理吧?”

“但合法。”

郗娆说着,食指弹了弹手里的简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他的学历和工作经历上入手,如果他有哪怕一点点的不真实的地方,我们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裁掉他。”

“那就这么办。”胖子露出喜色。

“你去查吧,郗经理,我觉得就他那两下子,绝对不是W大毕业的研究生。当年这个学校我考都没考上,他就算考上了,这种技术基础能毕业?”

“那可不一定,”郗娆凉凉地说,“赵括你听过吗?不管查学历还是项目经验,都只是去试一试,至于能不能成,看运气吧。”

只是郗娆的运气却不太好。

在学信网上输入毕业证号和姓名,毕业证是真实存在的,照片也和胡俊宇提交的照片一模一样。

郗娆仔细看了半晌,看不出什么漏洞。

虽然说毕业证上胡俊宇看起来比较土气,发型也不一样,可大部分人寸照都显得丑,再说毕竟过去了五年,有些变化也很正常。

就连她自己,不是也从有点婴儿肥的圆脸,变成了现在的巴掌小脸吗?

既然学历没问题,那就只有查工作经历。

胡俊宇之前任职主程序员的公司,是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名字很洋气,曾经因为靠上区块链概念,还引起了很多关注,算是火过一把的公司。

这种公司应该会配合背景调查。然而郗娆按照胡俊宇入职登记表上面写的电话打过去,却是一个机械的女声提示,此号码并不存在。

以郗娆的经验,这种情况多数是员工故意填错,以回避背调。

如果你找他核实,他很有可能会提供一个手机号码,至于这个手机号码是不是他前公司的HR,那可就很难说了。

所以郗娆没有去找胡俊宇。

她直接打开了一个查询企业信息的手机APP,想找到这家公司的地址和电话。没想到,她查到的信息是,这家公司已经被注销。

而注销的时间,正是胡俊宇提供离职证明的第二天。

那么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管胡俊宇在这家公司的工作经历是真是假,都已经无法考证了。

现在就只剩下一家公司可以进行背调。

郗娆放下手机,仰头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了眼睛。

如果可以,她永远不想再提起那家公司。

三年前,自己是怎样被他们用鄙夷和唾弃的眼神看着,灰溜溜地抱着箱子走出办公楼的,她一次都不愿意去回忆。

其实回头去看,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不过是年少无知,被程牧野推荐到那家公司做HR经理,然后按照高层的指令和他们提供的名单进行了裁员,之后又被他们当成替罪羊扔了出去。

谁的职场不委屈,谁没有被算计过,郗娆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

只是就算她愿意去联系那些曾经的同事,请他们配合她提供一些信息,恐怕人家也未必愿意。

毕竟她在那里的名声,已经跌到了谷底。

不知道算不算是有自知之明,郗娆发微信给当时胡俊宇的部门经理的时候,果然看到了一行小字——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通过后才能聊天”。

郗娆盯着这行字几秒钟,果断发送了朋友验证。

然而,一直没有回复。她再申请,结果仍是一样。

拒绝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事情似乎走到了死胡同里。

程牧野的电话正在这时打了进来。

郗娆按下接听键,只冷淡地“喂”了一声。

男人却似乎察觉不到她的态度,自顾自地说:

“我这里有个职位,一家行业百强企业的项目经理。要求不能只做过研发,还要了解售前售后,对整个交付流程有实际经验,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给我多少钱?”郗娆面无表情。

“呵~”程牧野笑,“随你。别都拿走就行,怎么也得让我对其他合伙人有个交待。”

听着他这个语气,不知道怎么的,郗娆觉得堵在胸口的郁气似乎散了些。

可这个人选,她却是没有。郗娆刚想拒绝,一个人的名字突然蹦到了她眼前。

“王国斌。”她脱口而出。

“什么?”

“我是说我之前,”郗娆顿了顿,“就是你坑我的那家公司,有一个合适的人。”

程牧野似乎苦笑,声音显得很无奈,“郗娆。”

“我没耿耿于怀,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过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好,那我去找。找到了还是算你的。这样可以吗?”

这话倒有几分像在哄着她了。

郗娆垂下眼,神情不自觉软了下来,“那倒不用。不过你找到了就约他出来,我和他另外有话要说。”

如果这次他真的能帮上忙,以前的事,就不和他计较了吧。挂断电话的时候,郗娆想。

“怎么又是你?”这是王国斌对郗娆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眉头能夹死苍蝇,说完就别过脸去。

“介绍一下,”程牧野示意郗娆坐在自己旁边,“这是我的搭档郗娆小姐。是她向我推荐了您。”

“她对您的评价很高,而且认为您是她所认识的人之中,最适合这个职位的。”

王国斌再次看了郗娆一眼,郗娆对他点点头。

“给我推荐工作,你想要什么?”他直截了当地说。

其实有时候,郗娆很喜欢这种性格的人。沟通起来简单、高效,大家也都轻松些。

于是她也不绕弯子,把胡俊宇的简历推到王国斌面前,简单说明情况,然后问:“他的项目经验您应该还有印象吧?是真的吗?”

王国斌拿起简历扫了两眼,“这上面写的参与过的项目,我这么说吧,”他嗤笑,“改个bug,写个文档,或者跑个冒烟测试,哪怕只是跑腿打杂,你也总不能说人家没参与过吧?”

的确是这样。

人家又没写是项目负责人,只要参与了,你从这上面便挑不出毛病。

事情难办了,郗娆微微皱起了眉头。

程牧野侧头看了她一眼,抬手给几个人续上热茶。

“当初这人是从王经理手里带过的,您对他的评价是什么?”他问。

王国斌摆手,“您可别说是我带的。这人招来的时候,我还没进公司。”

“等到我手里,我觉得他眼高手低,有难度的事儿做不好,没难度的事儿不愿意做,自尊心又特别强,说不得碰不得的,所以我也就没怎么管他。”

“也是,现在有些名校毕业生,把自己端得太高了,反而不好带。”程牧野附和着。

王国斌笑了,“名校毕业生?你说胡俊宇?”

“怎么?他有什么问题吗?”郗娆敏锐地感觉到,王国斌这是话里有话。

“那我就不知道了。”

对面的男人端起茶杯吹了吹,“反正有一次部门聚餐,喝得有点多,我偶然听见胡俊宇和另一个同事吐槽老家教育水平,说他们高中成绩最好的同学都没考上985。”

“我就问了一句,那你呢,W大国内前十,你这不是考得挺好吗?”

“结果胡俊宇当时脸色就变了,支吾了半天,说自己超常发挥。我琢磨他那学历啊,八成有问题。说不定是找哪个做假证的地方做的吧。”

假证?

郗娆想起自己在学信网上查到的那张毕业证。

也许,此胡俊宇非彼胡俊宇?看来自己只有直接联系W大,去查个水落石出。

然而星期一上班以后,电话打过去,学校并不配合。

这一点郗娆也能理解,别人有别人的事情,没有义务向企业提供毕业生的身份信息。

实在不行,只有自己飞到那边去看看,郗娆想。

幸运的是,快下班的时候,程牧野打来电话,说他的一个同学读的是W大的博士,今年毕业留校当老师。

晚上他们可以一起吃个饭,到时候当场打给那个同学,想问什么,她自己来问。

“好。”

挂断电话,郗娆拿起车钥匙正准备走,办公室的门却从外面被推开了。

“盯上我了是吗?”

胡俊宇还是一身黑色T恤,戴着一顶棒球帽,一双眼睛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中,郗娆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存在盯上谁,我的职责,只是处理好解聘你这件事。”

“所以,你打算查我的学历?”他冷冷地问。

“你听谁说的?”

“胖子今天就一直在找我毛病,当着那么多人说我给W大丢脸,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W大毕业生,应该让HR好好查查。我还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吗,当我是傻子?”

猪队友!郗娆心里骂了一句,嘴上却不让步,“就算是我们要查你的学历,有什么问题吗?公司对于所有员工的学习背景,都有权利去查实,这是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利。”

“那为什么发offer的时候不查?你明明就是在针对我!”

胡俊宇抬起手,食指几乎碰到郗娆的鼻子尖,“我告诉你,姓郗的。你查别人我不管。查我,不行!”

“你怕查吗?”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胡俊宇的手握成拳,在郗娆面前用力一挥,“这是侮辱,侮辱你懂吗?”

“对了,你是不会懂的。你向来只侮辱别人,怎么会懂被别人侮辱的感觉?”

“也未必,我现在不是正在被你侮辱?”郗娆指了指他身后,“如果你没有别的事,请让让。”

然后,她绕过胡俊宇拉开门。

“我一辈子不会放过你的!”胡俊宇突然说。

郗娆回头。

胡俊宇转身和她面对面,一字一顿地重复,“如果你坚持去查,我一辈子不会放过你的。”

“一辈子很长,想好再说。”郗娆挑挑眉,径直走了出去。

地下停车场线路故障,造成大面积停电,只有几个应急电源闪着微光。

郗娆刚走到自己车前,就听见身后迅速靠近的脚步声。她本能地回头,却没看见一个人。

难道是被他刚刚那个样子吓的?郗娆自嘲地笑了笑,摸出钥匙正准备按开锁,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黑影。

“谁?”她大喊一声,左脚退后一步,右手抬到胸前,做出防卫的姿势。

“送你点东西。”随着这句话,眼前的黑影举起手里的瓶子,向她身上泼了过来。

“啊!”压住脱口而出的尖叫,郗娆飞快地又退了一步,捂住脸转身躲避。

然而已经晚了,液体带着一种刺鼻的气味,湿透了她的头发和后背。

衬衫贴在身上,那里有隐约的刺痛感。

不会是硫酸吧?就算郗娆一直是冷静的性格,也忍不住心尖发凉,慌忙去解胸前的扣子。

“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身后传来冷冰冰又带着嘲讽的声音。

郗娆这才分辨出来,此人正是自己几分钟前才见过的胡俊宇。

“这次只是警告,给你一瓶洁厕净尝尝。下次可就没这么便宜了。”他说。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程牧野的声音,“郗娆?是你吗?”

郗娆应了一声,回头去抓胡俊宇的胳膊。几乎是下一秒钟,胡俊宇一把甩开她,大步朝出口跑去。

“我来!”程牧野拔腿就追,却被郗娆叫住,“算了,我们赶紧走。”

说着她拉开车门就要上车。

“快把衣服脱了。”程牧野几下扯出自己的衬衫扔到她怀里,“先披上,我们去找个酒店洗洗,那东西有腐蚀性。”

“好。”

身上的灼热感告诉她,程牧野是对的。郗娆果断钻进车后座,“你来开。”

“出门右拐500米,假日酒店。”她说。

如果王穗穗在这里,一定会眼神猥琐地说:“终于开房了,吃干抹净没,从实招来。”

事实上,房是开了,而且开房的时候场面相当难以描述——程牧野赤膊穿了一件西装马甲,郗娆则穿着他的男士衬衫。

无论谁看见这样的两个人,第一个想法一准是,“战况挺激烈呀,这俩人是要打下半场吧?”

尽管他们上半场都没有过。

在前台小姐暧昧的眼神中进了房间,郗娆一个箭步就冲进浴室,而程牧野则扔下一句,“我去给你弄件衣服。”就直接走了。

洗了整整一个小时,郗娆才觉得,自己身上终于没有洁厕剂的味道了。

她吹干头发出来,程牧野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小沙发上,像个绅士一样看着只披了浴袍的她。

这种对比让郗娆觉得尴尬。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尴尬,程牧野起身,指着衣柜,“给你弄的衣服在那里,我想你今天也没心情出去吃饭了,所以就自作主张点了酒店送餐。”

“你先换衣服,我去看看菜做好没。”他说着,从她面前走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郗娆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

自己当年,是有点喜欢这个人的吧?所以后来才那么委屈和愤怒?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是喜欢这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宽肩窄腰大长腿,是个女人就会喜欢。

她当然是个女人。

程牧野为郗娆准备的衣服,是一件真丝连衣裙。淡青色,款式很大方知性,只是她很多年没有穿过连衣裙了。

自从做裁员顾问以来,郗娆以裤装为主。没别的,有个什么万一,抬腿就可以踢在对方要害,方便。

她抚摸着裙子的领口,又看了看紧闭的门,到底还是勾起了唇角。

就算这条裙子过了今天,也许只能永远挂在衣柜里,她也喜欢。

此胡俊宇还真不是彼胡俊宇。

提交了介绍信,又请程牧野同学帮忙走了审批流程,郗娆终于拿到了W大那位胡俊宇的入学登记表复印件。

两个胡俊宇同名同姓,来自同一个省,长相有五分相似,就连生日,都只差了几天。

如果那位胡俊宇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李鬼,不知道会不会哀叹一声,“孽缘啊。”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郗娆决定找胡俊宇面谈。

“我不是没有警告过你,”胡俊宇看完入学登记表,一把拍在郗娆桌子上,“你没完了是吗?”

“警告我?”郗娆冷笑,“先不说我那天完全可以报警,我已经放你一马了,不会再有第二次。就只说今天这件事。”

她食指指节敲在那张表上,“你造假,公司单方面解除合同天经地义,你没有资格警告我。”

“我造假?”胡俊宇一手掐腰,胸口起伏,“没错,我是造假了。既然你都查出来了,我也懒得绕弯子。”

“可我为什么造假?这个社会,它不公平!我出生在穷乡僻壤,起点就比别人低,和人家在一个考场上竞争,我凭什么?!”

“别人生在北京,随便学学就可以去211、985,我呢?就连教过我的所有老师,没有一个是这样的学校出来的!”

“我努力了的,我考上了市里的大专,我想过要凭自己的能力改变命运。可是结果呢?就是你们这些HR,嫌弃我的学历低,连个面试机会都不给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只看重学历,不看能力的是这个社会,是你们,不是我!我只是想要个公平的机会,我有什么错?”

郗娆安静地等着他说完,又看了眼门口聚集的听门缝的众人,然后点头,“没错,你靠着造假获得了机会,结果呢?”

“别人不知道你不是W大的,还是觉得你达不到要求,你想过为什么吗?”

“他们欺负人!”胡俊宇涨红了脸。

“全世界的人都欺负你?”郗娆淡淡笑了笑,“这是被害妄想症,得治。”

“胖子说得对,做技术的,一出手别人就能看出你的深浅。事实上,我理解你为了迈过招聘门槛去造假,虽然我并不赞同。”

说到这,她放慢了语速,注视着胡俊宇的眼睛,“可是假的始终是假的,你能造一份学历,造不出自己的能力。你没有去让能力匹配你的假学历,有今天,我不同情你。”

“半个小时之内,请你拿着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离开公司,否则,网上那件事会怎样反转,你比我更清楚。到那时候,这个行业才真的没有了你的容身之地。”

郗娆最后说。

夜晚的绿道很安静,只偶尔传来跑步的声音。

郗娆坐在长凳上,一边擦着额角的汗,一边给程牧野发消息。

“谢谢你,这单是帮我朋友的,没钱分给你,明天我请你吃饭。”

“还是我请吧。”程牧野很快回了消息。

“王国斌下周入职,佣金到账以后打你卡上。”

“不用了,就算那条裙子的钱吧。”郗娆说。

程牧野改成了语音,笑得很爽朗,“郗娆,我送你条裙子,你要跟我算钱,这是一点机会也不给的意思吗?”

郗娆顿了顿,装糊涂,“你还要什么机会?哪个案子有合作的机会,我没联系你?”

“你呀,”对方很无奈,“真是凭本事单身。”

“行了,明天我来接你,发现一家好吃的鱼头火锅。”

“好。”

放下电话,郗娆唇角微微弯起。

一对年轻男女从她面前跑过,她听见女孩子撒娇说:“你别出差了,我不想一个人跑步。”

男孩子下巴微微朝她的方向一点,“别人一直一个人跑,你就是被我宠坏了。”

果然单身还是要受到歧视吧?

她起身,冷冷扫了两个人一眼,大步朝着前面跑去。

我单身,我跑得快,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