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我下楼取了快递,正准备返回办公室,旁边安全通道的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
女人走到我身边,我听见她压低了声音说,“苏学姐。”
“您是?”这样一个久远的称呼令我有些惊讶。我仔细打量了她几秒钟,确实想不起来她是谁以后,只好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您确定认识我?”
女人苦笑了一下,抬手摘下口罩,“苏学姐,我是杨希。”
杨希?张振宇的老婆杨希?
我再次仔细打量她。
的确是杨希。只是与记忆中的那个笑容温暖的女孩子相比,她似乎老了许多,而且脸色憔悴,唇角上还带了一块明显的青紫。
“发生了什么事?”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臂,“杨希,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说来话长,”她摇了摇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苏学姐,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
我把她带到了写字楼外面的一个水吧。
水吧里没有什么人,很安静,我们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你的脸怎么了?谁打你?”我小声问。
“张振宇。”杨希说着,两行泪珠滚落下来。
我一顿,“不会吧?”
“还不止这里。”她把自己的刘海撩起来,指着额头上一个鸡蛋大小的鼓包说,“这是他把我推倒的时候,撞在了茶几上。”
“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张振宇竟然家暴?他那样的人,竟然会家暴?”
“我知道难以置信,”杨希慢慢弯起唇角,湿漉漉的脸上挂上了一个惨淡的笑容,“认识他十年,爱了他十年,到今天,我才算彻底看清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苏学姐,我不求你别的,只求帮我劝劝张振宇,放过我吧,我要和他离婚。”
接下来杨希告诉我的事情,完全出乎了我对这个人的认知。
张振宇出轨,聊天记录被杨希发现了。杨希是一个对爱情的纯粹性有着至高要求的女人,所以她坚决要求离婚,同时要求儿子的抚养权。
令她没想到的是,张振宇拒绝了。与此同时,张振宇拿出六十万元,在他们老家给父母和哥哥各修了一套非常豪华的别墅。
杨希认为这是张振宇在转移财产,便找了律师和他谈,准备实在不行就起诉离婚。而张振宇一边对律师说自己会考虑一下,另一边却回到家里,对杨希拳打脚踢。
“他说如果我起诉离婚,让他丢了脸,他就杀了我们全家。”杨希闭了闭眼睛,“张振宇这个人,把脸看得比命还重要,我相信他做得出来。”
“可是,苏学姐,我真的不能再和他生活在一起了。求求你帮帮我吧,要不然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捂住脸,最终泣不成声。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还有些怔忡。
张振宇的那张脸,在我眼前逐渐模糊起来。或者应该说,一个是我认识多年的那个内敛沉稳的男人,一个是杨希口中的渣男和恶魔,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那时我还在读大三。作为学院的学生干部,我负责特困生助学金申报工作。
按照老师要求发出了申报通知以后,一位大一新生班的班长找到我,说他们班有个特困生,父母都因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一家五口人全靠他哥哥一个在工地打工维持生活,希望学院这边能给予照顾。
这个特困生,就是张振宇。
我把班长反馈的情况上报了学院老师。一般来说,这样的家庭,只要没有弄虚作假,获得批准的可能性非常大。
但是没想到,张振宇却选择了放弃。
下午我下了课,他站在教学楼外的银杏树下等着我。天气已经转凉,银杏叶子落了满地,张振宇还是只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藏蓝色薄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清瘦得像快要被风吹走的样子。
“苏学姐吗?我是张振宇。”他抿着唇,看着我的目光很专注,只是声音压得极低,“那个……我就不报了,名额给其他更需要的同学吧。”
我的思绪还在课堂上,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本能的问,“什么名额?哦,特困生助学金?”
“嗯,”男孩子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却仍然顽强的坚持着,“我不需要。”
“可是你们班长说你家里……”
“苏学姐,”张振宇打断我,“我自己会想办法的。麻烦您和老师说一下,谢谢了。”
就算学校给政策,也要两厢情愿,于是我再次找到分管老师,把他从补助金名单上减了下来。
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张振宇连吃饭的钱都已经所剩无几,他完全是凭着一股强烈的自尊心在死扛。
一周后,午休时我刚走进学校食堂,打饭的窗口前突然传来女孩子的惊呼声,然后不知是谁大声喊到,“有人晕倒了,快叫救护车。”
我怔了一下,和我一起的同学扯着我的胳膊就往那边跑,“苏耘,你不是学过急救术吗?快过去看看。”
“可我并没有用过啊,我真的不行。”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堵在了喉咙里。
我看见了躺在地上那个男生的侧脸。
是张振宇。
所幸已经有人在掐他的人中,他也很快醒了过来。后来我听说张振宇晕倒的原因是因为饥饿——18岁的大男孩,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这唯一的一顿饭连一点肉也没有,难怪会饿晕过去了。
宁可自己饿肚子,也不去申请特困生补助金,这还真是个倔强而坚强的男孩子。
当时张振宇在我的心里,留下的就是这样的印象,所以后来我和他以及他的女朋友杨希都成了不错的朋友,甚至当云纵需要招聘一名采购经理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他。
可就在今天,我见到了面目全非的杨希。她告诉我,我的采购经理张振宇出轨而且家暴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件事,只觉得这个世界太玄幻了。
下班的路上,我一直沉默着。
薛仲觉得很奇怪,趁着等红灯时摸了摸我的头,“不舒服?还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怎么会?”我忍不住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通。你觉得一个人会有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吗?”
于是我把杨希找我的事情讲给他听。
薛仲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其实你的这位师弟,我一直都看不透。只是你说他可靠,那我便相信他吧。”
我一噎,有些无言以对。
做了这么多年HR,坦白说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比较自信的。只是对于张振宇的评价,到底有多少是客观的,有多少是来源于当年对他的印象,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对了,你刚刚说张振宇拿出六十万在老家修房子?”薛仲突然问。
我点头。
他眉心微微皱起,“之前我偶然听人说起,他在高新区也买了两套房子,其中一套还是全款。”
“他怎么这么有钱?”我脱口而出。
薛仲看着我,有些意味深长的点点头,“确实,他为什么这么有钱?”
张振宇的工资是我核定的,全年二十五万左右。我还来不及去想这件事背后的逻辑,薛仲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按了免提。
“薛总,”那边传来王文斌的声音,“C市自来水厂这个标可能要丢了。”
“为什么?他们之前邀标的时候,对我们的产品很满意。”
“是满意。可别人的报价比我们低了15%。薛总,不是小数目,是15%。换成是你我,也不敢做主买差价这么大的产品吧?”
“15%?怎么可能?”薛仲踩下刹车,方向盘一打停在了路边,“为了拿下这个客户,我们报价已经压得很低。如果按照你说的价格,扣除软硬件成本,那就完全没有利润可言了。”
“您说的我明白,但是别人是怎么做出来的?”王文斌放慢了语速,“薛总,我不相信他们会赔本赚吆喝,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挂断电话,薛仲转头看我。
“你怀疑是硬件价格拉高了成本?”我问。
他笑笑,“也不见得。不过但凡有不合逻辑的地方,我们总要去搞清楚。就算是真的输了,也要输得明明白白。”
“好,”我点头,“先交给我好吗?我去查一下。”
从内心里,我不相信张振宇会这样做。但是,如果真相确实不是我乐于见到的,那也应该由我亲手去揭开。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登录了公司OA系统,调出了王文斌说的这次投标相关的采购合同审批流程和采购订单。
这是一批定制设备。询价对象是三家本地的厂商,我们选择了其中技术指标最好,同时价格介于另外两家之间的一个叫百讯科技的公司。
这似乎合情合理。为了保证产品质量,换成是我,大概也会和百讯签合同。
我拿起电话,把负责进行订单申请的采购专员赵倩倩请到了办公室。
“苏总,您说这笔订单?”她看着我电脑上的流程,点了点头,“是我负责询价的。”
“那这三个报价厂商是怎么找到的?之前有合作?”我问。
“有啊,”小姑娘还是点头,“这几家都是张经理推荐的。去年开始主要的设备采购,都是由他们提供的报价。”
也就是说,张振宇圈定了参与报价的厂商范围?
我的太阳穴跳了两下,笑了笑岔开话题和她聊了聊工作情况,才状似无意的问,“对了,虽然规定是三方比价。但是类似厂商还是挺多的吧,你们没想过多问问吗?”
“我想过啊,”赵倩倩顿了顿,歪着头看我,“也请示过张经理,可他当时说的是,不建议找太多厂商询价,一个是耽误时间,另外质量、交货能力、账期都要考虑,万一一个不小心,就容易给公司业务带来风险,到时候责任可就大了。”
“这是张振宇说的?”
“嗯。”
我又笑,“那你的想法呢?据我所知,你也有两年采购经验了,就算行业不同,也有些共性可以借鉴吧?”
“我……”赵倩倩抿了一下唇,似乎有些犹豫,隔了两秒钟才说,“张经理在这方面经验比我丰富,领导安排的,肯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
这就是并不完全赞同了?
于是我进一步启发她,“张经理当然有经验,不过就算咱们自己网购,也不一定一辈子都在那几家店买东西吧?毕竟这个市场也在发展,不去了解一下,谁知道有没有更优的选择呢,你说是吧?”
赵倩倩点头,放在腿上的双手交握在一起。
“我觉得,”她语速很慢,然后抬眼看我,“也可以考虑扩大一下供应商反问,现在这几个厂商……”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拿起手机,来电显示着“杨希”的名字。
“苏总,您有事我就先不打扰了。”
赵倩倩飞快的站起来,扔下这句话逃似的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哎,”我见来不及叫住她,只好摇了摇头,无奈的按下了接听键,正准备说,“杨希,怎么了?”就听见里面传来张振宇的声音,“你有完没完了?离婚离婚,整天就知道闹着离婚,你想过孩子吗?你算什么母亲?”
“我没想过孩子?”杨希似乎在哭,“难道我们的婚姻走到今天,是我的错吗?”
原来是在吵架。那么,杨希是不小心拨通了我的电话,还是为了争取我的信任,故意让我听见的呢?
我立刻按下了手机录音键。
“当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在乎你家穷,也不在乎你将来能赚多少钱,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我就觉得幸福和满足。”
杨希的声音嘶哑,话语也支离破碎,“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背着我在外面搞女人!是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爱情,你就知道爱情!”张振宇冷笑,“我没有说过我不爱你,可我需要妮娜!你的父母一辈子教书育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
“我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家,但妮娜她能给我钱。我需要钱。所以,我今天就可以告诉你,我绝不会和你离婚,也不会和妮娜分开,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然后是摔门的声音和杨希撕心裂肺的哭泣。
我挂断了电话。
人果然是有两面性的,比如这个,我完全陌生的张振宇。
“你过来一下,”我打电话给薛仲,“我给你听点东西。”
薛仲很快出现在我面前,我把手机递给了他。他反复听了两遍,蹙起眉,“张振宇嘴里的妮娜,就是他出轨的那个女人?”
“嗯,”我点头,“我没想到张振宇对钱的欲望这么强烈。可我更不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说妮娜给他钱呢?难道他被人包养了?就他那个弱不禁风的小体格,这行不适合他吧?”
薛仲被我逗笑,无奈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老婆,咱能别说着说着就歪楼吗?”
我刚想跟着他笑,唇角翘起一半就被他的下一句话给冻在了脸上,“这次公司采购定制设备那家厂商,有个销售经理就叫孙妮娜。只是不知道此妮娜,是不是彼妮娜。”
“真的?”我凑过去,“你怎么知道?你认识?”
“这,”薛仲略一犹豫,把我的手握在手心里,“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多了想。”
原来早在张振宇没有到我们公司任职之前,这个孙妮娜就给薛仲打过电话,推销她们公司的产品。薛仲觉得公司刚刚成立,是需要积累一些供应商资源的,所以就在办公室里约见了她。
他们谈了半个小时,临走时孙妮娜说她的车送去修了,问薛仲能不能送她。
“我拒绝了,”薛仲捏了捏我的手,“我的副驾驶是不会坐别的女人的。”
我笑,“表现不错,继续努力。”
后来孙妮娜又来找过薛仲几次,说是顺路过来拜访。对于她们公司的产品,薛仲其实也是认可的。只是那时候云纵刚刚成立,现金流很紧张,可孙妮娜那边要求货到立刻付款,所以他最终决定选择了另一家账期更长的供应商。
“这一点你应该在一开始就告诉过她吧?”我觉得不太对劲,”为什么她还会来?”
薛仲一顿,露出苦笑,“这就是我让你别想多的地方。孙妮娜大概是为了以后能有机会合作吧,对我有点……过分热情。”
过分热情?我眼睛转了转,“她对你有好感?还是想把你变成她的裙下之臣?”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薛仲起身,靠在桌子上俯视我,“苏小姐,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讨论的是,这个孙妮娜会不会就是张振宇出轨的那位。”
“啊,”我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
杨希那天给我看了张振宇和对方的聊天截图,我当时就觉得那个女人的头像很眼熟。原来我确实见过她,一年多以前,在薛仲的办公室。
那么毫无疑问,此孙妮娜,正是彼孙妮娜。
薛仲以前没有采购孙妮娜公司的产品,而在张振宇做了采购经理以后,她成了我们公司的供应商。
刚刚我听到的对话中,张振宇说孙妮娜给他钱。那么孙妮娜给他的是什么钱?她给他钱到底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另有其他原因?那个原因又是什么呢?
这样仔细想下去,我的心口禁不住涌上来一股凉气。似乎前面有某些我不想看到的东西在等着我,而我,却不得不往前走。
赵倩倩住的不算远,公交车几站地。
下午六点,我在公交站台前放下车窗对她招手,“这么巧?快上来。”
“苏总?”她左右看看,“您先走吧,车就要来了……”
“反正顺路,”我催促,“快点,这里不能停车。”
赵倩倩咬咬牙,只好拉开车门钻了进来。
“苏总,您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小姑娘年纪不大,却很聪明,“只是我就是个打杂的,也不见得能帮上您什么忙。”
我笑了,要不说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呢,真省事。
“你昨天想说什么?”我问。
她抿了抿唇,声音里带着犹豫,“我觉得我询价的那几家厂商,有点问题。”
“是什么问题?”
“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我想多了,总感觉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而且我向他们询价这么久以来,每一次技术指标我们最满意的那家,报价几乎都是介于另外两家之间的。就好像他们说好了一样,苏总,这不奇怪吗?”
这确实有点奇怪,但你要说是巧合,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想了想说,“你学的就是采购与供应链专业,应该有很多同学都是做这一行吧?”
“也不是太多,”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个专业不太好找工作。”
“那倒是,”我笑了,“小公司喜欢用自己的亲戚朋友,只有大公司才有机会。像我们这种偏爱专业人士的创业公司,还是很少的。”
“张经理不也是您的学弟吗?”赵倩倩脱口而出,又赶紧解释,“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原来之前她顾虑的是这个。我还是笑着,“一个学校出来的,都可以是学姐学弟,毕竟校友也是一种资源。”
“哦,”她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钟,“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年初的时候,张经理让我询价了一批服务器。我感觉这几家的报价高了点,正好我同学在一家游戏公司做采购,我就去问了他。他也觉得有些高,还把他们的供应商推荐给我。结果我向张经理建议,却挨了批评。”
“批评?”我挑眉,“他怎么说的?”
“说游戏公司和我们不具有可比性,让我不要只关注价格本身,要学会系统思考。”
不得不说,这话听起来不仅一点毛病没有,还挺有道理的。只是张振宇这样一说,以后赵倩倩就不可能再提出什么意见了,那么每次采购向哪些供应商询价,就成了张振宇一句话的事情。
最后不管公司选择了谁,从整个流程上来看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如果接受询价的那些厂商本来就是合作拿单的,那么只向他们询价,就意味着价格完全掌握在他们手中,也意味着,掌握在张振宇手中。
所以,他想要从中拿回扣,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就算是公司直接付款给对方公司又怎么样?对方只需要走销售提成的方式打给孙妮娜,钱就会最终落到张振宇的手里。
怪不得说他需要孙妮娜,果然需要。
“倩倩,”我的目光落在前面的道路上,缓缓呼出一口气,“物资部现在就你们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库管。是不是采购的工作量有点大了?如果再补充一个人,你有什么建议?”
工作需要有人承担,处理张振宇,我要知道,这个赵倩倩能不能顶上去。
听了我的话,她放在腿上的手指动了动,然后低声说,“那不如考虑招聘应届生,成本低,没有经验也不要紧,我可以带。”
年轻的女孩子平时留了心,今天拿来赌一个机会,对她对我都姑且算是一件好事。
于是我又笑了,“不错的想法,我考虑一下。”
如果可以,我很想问问杨希能否查到张振宇的银行流水。因为就算到了现在,除非有更直接的证据,否则我也不愿意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然而,这个证据却不是我能获得的。说到底,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利用这个本来就遭遇了婚姻不幸的女人,我做不到。
我决定直接找张振宇对质。
下午五点,张振宇来到我办公室。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脸色沉静,不苟言笑。
“苏总,”张振宇在我对面坐下,“有事吗?”
我打量他,微微笑了笑,“振宇,我们认识多久了?”
“十二年。”
“竟然比你和杨希认识的还久,”我还是笑着,却摇了摇头,“杨希那天对我说,她到现在才算看清楚你。原来我们一样,都不曾了解过你。”
张振宇眼睛下面的肌肉跳了跳,然后迅速绷紧,“杨希找你了?她说了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仰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说呢,振宇?这几个问题需要我回答吗,你自己没有答案?”
他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好吧,你非要我说清楚,那我就说清楚。”我笔直的看向张振宇的眼睛,“我请你来云纵,是因为你是我的学弟,基于当年的感情,我信任你。可你来告诉我,你和孙妮娜是什么关系?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是我的私事,与工作无关。”张振宇避开我的目光,低声说。
“你确定与工作无关?”我怒极反笑,“孙妮娜是公司的供应商,你是采购经理,现在你说是你的私事,既然这样,孙妮娜为什么要给你钱?”
听到“给钱”,他的肩膀明显的僵硬了一下,呼吸也加重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重复一遍。孙妮娜不是女老板女富豪,就算她和你在一起,难道她会倒贴你?”我放慢了语速,“振宇,虽然我过去也觉得你是个不错的男人,但似乎并不足以让一个女人这样做。”
“如果她就是愿意呢?”张振宇抬眼看我,“苏总,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不能代表所有女人。”
“好,”我决定诈他一下,“那她每次给你钱的时间,都是在公司采购付款之后,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猜测的,就算张振宇矢口否认,我其实也拿不出证据来。
然而他说,“巧合吧。”
“振宇,我们十二年的交情,我一句实话都得不到吗?”
到了最后,反而是我觉得心酸。
我发现自己原来的想法——让他退还回扣之后主动离职,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是多么单纯可笑。
张振宇又一言不发。
我闭上了眼睛,摆手让他出去。门关上以后,我拨通了报警电话。
张振宇很快被带走,拘留通知书上写的是“涉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也许是因为早有思想准备,赵倩倩顺利的接下了他手里的工作,基本上没有给日常采购带来太大的影响。
后来我听说,警方调取了张振宇的银行流水。流水显示,确实在每一次我们公司采购付款之后,他的银行卡上都会进一笔钱。刘佩玲核对以后告诉我,进账金额不多不少,恰好是我们采购费用的10%。
庭审的时候我去旁听,在法院门口,遇到了杨希。
“学姐,”她红着眼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振宇这样做,我一定会阻止他的,你相信我。”
我点头。事到如今,其实她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能不能,”杨希咬着嘴唇犹豫半晌,还是挤出一句话,“放过他。”
“你还爱他?”我问。
杨希摇头,眼泪掉下来,“可我也不希望他被判刑。苏学姐,你替我想想,他进了监狱,我儿子以后怎么办?别人会怎么看他?”
她边哭边扯住我的胳膊,“你也是母亲,你替我想想啊,苏学姐!”
我突然就理解了杨希。
然而我没有办法,每个人都要为他所做的事付出代价。我给过张振宇机会,可惜他一方面心怀侥幸,另一方面却又坚定的认为即使我有证据,也会对他心软。
毕竟我是他的苏学姐。
可张振宇忘了,就连他自己都变了,我又为什么会还是当年的我?他损害的是云纵的利益,而我是云纵的老板娘,这就决定了,我别无选择。
法庭宣判以后,张振宇要求和我说几句话。
审判长问我的意见,我点头同意了。
“苏学姐,”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这样称呼我。我以为他会道歉,却没想到他说的是,“你知道挨饿是什么感觉吗?”
那一瞬间,我的思绪回到了学校的食堂。昏暗的光线、拥挤的人群、冰冷的黑灰色地砖上,张振宇孤单的躺在那里,面无血色。
我的眼睛突然就酸涩起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十岁以后,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张振宇低垂着眼睛,像在和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是拿了回扣。在前一家公司我也拿了。可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有什么错?”
“振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那要到什么时候?”张振宇打断我,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再也不用担心受穷?我等不了了,我饿怕了,也穷怕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一半又停下,“学姐,为了那百八十万,你毁了我的一辈子。你会觉得心安吗?”
薛仲回到家的时候,我正抱着一杯咖啡站在窗边。
“这么晚喝咖啡,当心睡不着,”他皱起眉头,把咖啡杯从我手里抽走,“我去给你热一杯牛奶。”
“算了,”我叹气,“今晚怕是喝什么都没有用了。”
薛仲一顿,“张振宇……判了?”
我没说话。
他把我拉进怀里,“谁都有看人失误的时候,我不是也有吗?损失就损失了,咱们以后注意点,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是因为这个,”我摇头,把张振宇今天对我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问,“对他……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等过几年出来了,他要怎么办?杨希和孩子要怎么办?”
说到底,可能真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是那个容易心软的苏耘。
薛仲却笑了,“老婆,你这胳膊肘能不能不往外拐啊?现在苦主在你面前站着呢,你去同情给我挖坑的人?”
“可是……”
“别可是了,”他捏了捏我的手指,“穷不是犯错的理由。如果是,那么全世界有多少人有理由去抢银行?”
“而且,张振宇是个成年人了,他所做的一切,他自己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你也说了,他在之前的公司就拿回扣。那他为什么要到云纵来?
无非是两点:第一,我们信任他,第二,云纵和大公司相比,管理没有那么完善,拿起来方便。总之他是为了和我们一起做事业吗?不是。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坑我们来的。”
“所以,你现在还觉得他值得同情吗?”
我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
“行了傻老婆,”薛仲无奈的揉我的头发,“走,和老公一起泡个澡,好好睡一觉。做企业哪能不遇到问题,咱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就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好,”我吐出一口气,“明天我先想想,怎么去完善采购流程。如果我们把规则设计的严密一些,犯错的成本更高一些,就根本不会有人去以身试险了。”
说着,我低了声音,“如果早点这样做,就算是张振宇,可能也会悬崖勒马。”
如此,也就不会让我对人性,又一次产生失望。
我总是在避免对人性失望。
因为那实在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