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半开的办公室门外,传来蒋铎的声音。他象征性地用指关节敲了一下就推门而入,“有件事,我必须马上告诉你。”
“我同寝室的兄弟,目前在一家知名互联网巨头任职。他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公司有一些职位今天统一面试,他担任面试官。嫂子你猜,五分钟之前,他面试时候见到了谁?”
“见到谁?”我的目光从电脑屏幕前挪到蒋铎的脸上,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心里微微一沉,“难道是,丁小磊?”
“没错,就是他。”蒋铎拖过我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双腿岔开,语气肯定,“什么梦想,什么现实,全都是扯淡。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个丁小磊是不会到咱们公司来的。你看现在怎么样,果然去大厂面试了吧?嫂子,你信不信只要我同学公司给他offer,他一准拎着包就去上班……”
“他面试的是什么职位?”我顾不上听他那些个人看法,直接打断蒋铎。
“好像是一个新产品的产品经理吧?”蒋铎有些不确定,“或者是产品团队的成员之一?人家大公司分工很详细,有能力的人多得是,就丁小磊这个背景,不会让他总体负责的。”
我点头,“那你同学公司准备录用他吗?”
“还没定。毕竟一个职位几十个候选人,总要挑挑拣拣吧。”他这话让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之前在大公司,我作为HR经理,在招聘的时候何尝不是挑挑拣拣呢?至于说看中了候选人转头就去别家,在一个更低的职位上任凭别人挑拣这样的事,基本上是没有发生过的。
这也是创业公司的无奈——当你求才若渴的时候,选择什么样的人主动权常常并不在你手里,而是看谁愿意相信你,加入你。
“你知道大概什么时候会出结果吗?”我继续问。“可能三两天吧,”蒋铎说着一顿,“嫂子,你不是非丁小磊不可吧?我就不明白了,杜宇哪里比他差,人家是名校毕业,大公司工作背景,而且现在还愿意回到咱们公司来,这不是挺好的事儿吗?”
“杜宇是不错,可是,”我叹了一口气,“他不适合我们。”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蒋铎身体前倾,双手握拳放在桌面上,“嫂子,我看要不就杜宇吧。已经拖了一个多星期,再拖下去,我担心鸡飞蛋打。”
“好,”我抿唇,“可我必须先和丁小磊谈谈。”
半个月前,经公司总经办会议通过,准备在蒋铎分管的研发中心下面成立一个产品部。除了现有的产品助理和交互设计师之外,产品部还需要一个部门经理来挑大梁。然而,对于这个职位,公司内部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苏总,你怎么看?”薛仲问我。
我看了坐在对面的蒋铎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既然业务发展需要,找人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我就说嫂子……不是,苏总。我就说苏总肯定没问题吧?”蒋铎一拍桌子,脸上露出笑容,“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我也希望很快就能有好消息。只是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大数据产品这两年才开始兴起,真正做过产品规划和设计的人并不多,更别说我们要找的还是能够独挡一面的。招聘网站根本指望不上,李嘉文挂在上面好几天,几乎算是一无所获。
“苏总,蒋总那边催过我两次了,”她有些焦虑,“现在咱们怎么办?”
既然网站不行,那就只有通过猎头了。于是我约了一位以前做HR的时候合作过的猎头公司合伙人程先生共进午餐。
“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我没有猎头费给你。”一坐下,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所以希望你帮帮忙,提供一些资源或者线索给我,至于能不能搞定,我自己去想办法。”
程先生笑了,“果然身份不同,说话也不一样了,苏总您也开始精打细算了。”
“没办法,”我耸耸肩,“现阶段我能表示感谢的,也就是请你好好吃一顿了。所以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千万别和我客气。”
话音刚落,隔壁桌传来一个突兀的男声,“你说什么,小雅?”
我和程先生对视了一眼,目光转向一侧。说话的男人二十八九岁,清瘦,长相很普通,只是一双眼睛却又黑又深。
“七年了,小雅。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低声重复了一遍。
“知道,”女孩双手垂下,紧抓着自己的裙子,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说,我们分手吧,丁小磊。”
“你也记得我们在一起七年了吗?那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多少次,赚钱买房子,然后风风光光把我娶进家门?”她渐渐泣不成声,“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继母虽然没有虐待我,可指望她帮我,是不可能的。”
“为了能和你建立一个自己的小家,我拼命工作,终于存下了一点钱,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以为加上你的一半,我们终于可以交得起一个小房子的首付了……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你把所有的钱都拿去创业,而且失败了?”
“丁小磊,你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啊?我二十八岁了,我不想再等,也等不起了,你明不明白?”女孩说完站起身,抓过自己的背包,踉跄着冲出了餐厅。
叫丁小磊的男人独自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可是我分明看见,他原本挺得笔直的背慢慢弯了。也许是因为薛仲也在创业,我心里有隐约的同情冒了出来,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程先生却又笑了。“苏总,”他压低了声音,“您有没有听说过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什么?”我不解。
程先生下巴微微一转,往隔壁桌点了点,“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创业场有家小公司,做的是数据清洗和分析产品。丁小磊就是那家公司的创始人。您也知道,在创业公司他这个角色就是最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产品经理。我在一个创业项目大赛上看到过他,他在产品策划这一块应该确实是有能力的。”
“当时有投资人想要投丁小磊的项目,他不肯让人家控股,估计是希望决策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是他的公司好像因为资金的问题已经做不下去了,不知道您介不介意这一点?”
“这样?”我又看了丁小磊一眼,“你把他的资料发给我,说不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程先生说话算话,第二天下午,丁小磊的简历就发到了我的邮箱。大概是顾念之前合作的交情,程先生还亲自在简历上添加了一些备注。详细到我看完这几页纸,丁小磊这个人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轨迹,就几乎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丁小磊不是名校出身,但他毕业的那个学校有个创业实验室,算是办学特色,经常搞一些创业项目大赛,在本市的高校里,还有一些名气。
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多年前,第一届创业大赛的冠军得主,正是丁小磊。他搞的是一个类似远程计费的系统,搭上了物联网的概念,很受评委们好评。
当时丁小磊大四,本来是择业或者考研的关键时间点,他却和几个同学自筹资金建立了一个工作室,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创业之旅。
只是这条路并不好走。如果说整个行业创业成功率有百分之一,那放在大学生创业者身上,就绝对是千分之一,甚至是万分之一。
工作室艰苦挣扎了三个多月,最后因为产品一直没有上线发布,团队成员们开始扛不住了。他们一方面不肯再追加投入,另一方面找工作的找工作,参加国考的参加国考。
就这样,丁小磊的第一次创业以失败告终,彼时他二十三岁。有人说,创业者的基因里就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大概丁晓磊也是如此。
所以,筹备了几个月之后,丁晓磊开始了第二次创业,做远程物流管理软件。这一次他找了投资人,除了丁小磊本人出任CTO以外,投资人还聘请了一位“职业经理人”来负责市场开拓和公司运营。
只是丁晓磊自己也没想到,投资人的目标,和他从来就是不一样的——他想要做的是自己的品牌和产品,而投资人,关注的只是利益最大化。
所以产品刚刚出来一个版本,丁晓磊觉得还不足以推上市场,那位代表了投资人利益的职业经理人就启动了市场推广。有一段时间,公司迅速膨胀到一百多人,看起来一片繁荣,只有丁晓磊知道,他们的根基存在多么大的问题。
然后,不等问题暴露出来,投资人迅速卖掉公司持币离场,丁晓磊也跟着分了一小杯羹。带着这笔钱,他开始了第三次创业。也就是做这个大数据相关的工具类产品。
而这一次,丁晓磊又失败了。他烧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而他心目中那个可以“改变大数据分析方式”的产品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完。这真是一名产品经理的悲哀。
我想见见丁小磊。如果是在他开始创业的时候,这个人我不会考虑,可现在,我有种感觉,他很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
只是蒋铎不赞成我的想法。“嫂子,你说这个丁小磊要是真有本事,能至于这么三连败吗?”他说。
“那可未必。”我摇头,“人生的经验来自于哪里?无非是死去活来。别人怎么活的,自己又是怎么死的,这些都能教人成长。所以现在的丁小磊,相比那些一帆风顺的候选人,也许更值得了解一下。”
“你实在想见就见见吧,不过别抱太高期望。”蒋铎摇头,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对了嫂子,早上杜宇跟我联系了,问我咱们公司是不是在找产品部经理。我感觉他有想回来的意思。”
说到这,他露出笑容,“如果他真的想回来,那就太好了。我觉得HR这边可以主动去问问,你看呢?”
杜宇这个人我知道,是公司之前的产品经理。只是他离职的时候我还没来,对杜宇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并不了解。于是等蒋铎走了,我把李嘉文叫到了办公室。
“您说杜宇?”听我把前因后果一讲,李嘉文的嘴角撇了撇,“他是我招的,也是从我手里走的。我得承认我错了,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把他招来。”
“他能力不行?”我有些奇怪。
“能力倒是不错,要不然我当初也不会录用他。可是咱们庙太小,供不起这尊大佛。”
原来,杜宇出身名校,一毕业就进了一家规模不小的云计算公司。他从产品助理一路做到产品经理,后来因为不满公司论资排辈的风气,于是跳槽到了我们云纵科技。
然而,那时双方都忽视了一个问题:我们这种创业公司和大公司不同,很多细致琐碎的事情都需要产品经理自己动手去做。对于这种工作方式的转变,杜宇是不是能够认可和接受?
后来的事实证明,杜宇显然并不认可。蒋铎和薛仲都和他沟通过,然而他最终还是选择离职,去了一家互联网大厂。
“既然这样,”我摇头,“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想回来,我担心原来的问题可能还会存在。所以,如你所说杜宇可能真的未必适合我们,我们必须做两手准备。”
“那我去约丁小磊面试?”李嘉文问。
我想了想,笑了,“还是我自己联系他吧。”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个丁小磊,可能不是那么好约的。
果然,当我在电话里说明来意以后,丁小磊一口回绝了我。
“您找错人了,苏总,我并没有什么成功的作品,”他说,语气间带着一种疲惫沧桑,“所以您提供的职位,我可能并不胜任。”
山不来就我,我就来就山,这是我一向的做事态度,于是放下电话,我按照网上查的地址找上了门。创业场上面有五层楼,底下一层是地下室,丁小磊的公司就在地下室。
下午六点,我站在那间地下室门口。黑色边框的玻璃门半开,夕阳余光洒在外面的走道上,把门里门外分割成了一明一暗的两个光影空间。
男人背朝着我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拾起一张A4纸大小的东西,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又用手指在上面反复摩挲。我微微眯眼,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纸面上,这才隐约看出,那似乎是一张合影。
“丁总,”我抬手敲门,同时低声开口,“我可以进来吗?”
丁小磊顿了一下,站起身转头打量我,脸上浮现出一个无奈的苦笑,“苏总?”
我弯起唇角,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你好,我是苏耘。”
“丁小磊。”男人在衬衫上蹭了蹭手,才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干燥有力,和我握手的时候,手掌包住了我的整个手。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很可能靠谱而坚韧。
“那是你们的团队成员?”我环顾了一下因为人去楼空而显得有些萧索的办公室,然后指着他手里的照片问。
“曾经是。”丁小磊垂下眼,神色带了几分黯然。
“他们是怎样的人?”我又问。
“有梦想、有热情、聪明、充满创造力。”丁小磊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越来越低,“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是我让他们失望了。”
“那你有错吗?错在哪里?”
丁小磊顿了顿,“志大才疏。”我笑了,“也可能只是平台不对,或者你运用自己才能的方式不对。”他抬头看我。
“所以,你要不要来和我们公司的创业团队聊聊?你们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我相信彼此会有很多话题。况且每个人都有优势和不足,也许这个平台刚好适合你也说不定。”
“算了,”丁小磊沉默许久才说,“我累了,也想像别人一样找个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踏踏实实过日子。”
“那你的梦想呢?”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相信一个像你这样的创业者会没有梦想。”
他扭头看向门外,那里的阳光渐渐淡了下去,只剩下一点点斑驳的阴影。“忘记了。”丁小磊声音很轻,像在叹息。
我刚开车离开创业场,蒋铎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嫂子,你今天还回公司吗?”他问。然后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说,“杜宇过来了,我想让你和他聊聊。”
“好,等我十五分钟。”下班以后不谈工作?这话别人可以说,唯独老板和老板娘不行。
回到公司,会议室里亮着灯,杜宇和蒋铎两人坐成直角形,脸上都挂着笑,看起来颇为愉快。
“苏总,”看见我进来,蒋铎站起来,给我们做了介绍,然后说了一句“那你们先聊,我那边还有事。”就转身出去了。
我走到杜宇对面坐下。“如果我了解到的信息没有问题,”我笑着说,“您半年前离开了云纵。那么现在您是出于什么考虑,想要重新加入我们呢?”
“也许是,”杜宇微微偏头,右手打着手势,“因为有一些想法,很想让它变成现实吧。”
“不知道您是否了解,当初我来云纵的时候,云纵只有二三十人。所以感觉很多工作没办法开展,缺少一些资源和协助。”他停下来,似乎在想怎么表达,然后才继续说,“所以我离开,想要去学一些新的东西。”
“确实,在大厂,你会见到很多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东西,对我很有启发。我就在想,能不能把这些经验带回云纵来做一下,说模仿也好,怎么都行,也算是一种学习吧。”
说完,杜宇笑了,我也跟着他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尽管我不赞成这种观点。云纵是我们的梦想,我不喜欢别人把它当成试验田。“那么,如果您回来,需要我们给予什么样的资源支持?”我又问。
杜宇靠在椅子背上,对着我伸出两根手指,“两点。第一,我需要两个产品助理,我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在杂事上,而且公司现在也多少有点规模了,这个应该不难;第二,”他微微仰头,样子有几分志得意满,“我希望给我充分的自由,我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样的产品,所以不要过多的干涉我。”
“明白了。”我微笑点头,“今天辛苦您了,一起吃个饭吧。”
杜宇说他还有约会,于是我叫上蒋铎,把他送出了门。
“谈得怎么样?”回来时蒋铎问我。
我叹气,“备选吧。”
蒋铎很不解,在他心里,我和杜宇谈完就可以办理录用了。
“杜宇可能确实有想法,也有能力,”我解释,“可我们想要的和他期望的,我感觉并不一致。你也可以理解为三观不合吧。”
“三观不合?”蒋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我,“嫂子,你这话有点像玄学。那丁小磊呢?你不是去谈了吗?”
我点头,“没错,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同意过来和你沟通,我也不知道他的专业能力怎么样,但我根据看人的经验,他和你,和薛仲,是同一种人。”
“他还没有同意来?”蒋铎只抓住我前半句话,“嫂子,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看重他呢?你不觉得他这几年,其实算是挺失败的吗?”
“什么是成,什么是败?”我笑了,“你知道庞统吧,就是三国时期著名的凤雏。在做军师之前,他还做过县令,嗯,大概是当时蜀国最糟糕的县令了。”
蒋铎睁大眼睛,“有这事?”
“对。后来张飞去到那个县,回来就告了庞统一状。诸葛亮却对刘备说,庞统不是没有才能,而是用错了地方。做县令需要通才,而他恰恰是个专才,结果他做不好一个县令,却成为一名非常出色的军师。”
“所以,你还是想要丁小磊?”蒋铎总结道。
“是的。”
“可是我急用人啊。现在杜宇随时可以到岗,丁小磊却还是这个态度,我不可能无限制地等下去吧?”蒋铎这点考虑我能够理解,所以我虽然不满意杜宇,也同意作为备选。
“再给我三天,三天内我搞不定丁小磊,就录用杜宇吧。”我说。
本来已经说好了,可没想到第二天上午,蒋铎告诉了我一个消息——丁小磊在参加他同学公司的面试。“我现在就去找丁小磊。就今天,不行就放弃。”说完,我抓起车钥匙出了门。
“你在哪?”拨通丁小磊的电话,我开门见山地问。
他没回答,转而问我,“有事吗,苏总。”
“我想和你见个面。”我说。
“没有必要了吧?”丁小磊微微顿了顿,“我昨天已经回绝您了。”
“但我没有说过我接受啊,”我笑了,“我不是想强人所难,只是希望你和我们总经理,还有技术总监谈谈。你可以只当过来喝杯咖啡,咖啡喝完了,你还是不愿意加入我们,其实对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丁小磊没有说话。旁边传来喧嚣的叫卖声,是一家我很喜欢吃的生煎包。老板嗓音特殊,对于熟客来讲,很容易辨认出来。
“等我五分钟,我马上到。”我立刻挂断电话,一脚油门冲了出去。丁小磊果然乖乖地等在那里。也许不是他想等,只是他的车爆胎了,他正在挽起衣袖换轮胎。
我把车停好,站在丁小磊身后,看着他熟练的拆除螺丝,把旧轮胎取下来平放在地上,又把备胎装好拧紧,才笑着开口说,“原来你们理工男动手能力都这么强啊。”
丁小磊转头看我。“我见过的另一位换轮胎也能一丝不苟、干脆利落的,是我们云纵的总经理薛仲。你要不要见见他?”
“您真的认为我能行?”丁小磊和我对视了足有一分钟,才低声问。
我摇头,“不知道。只是感觉你会是一位伙伴。而我们想找的,正是一位伙伴。”
“伙伴,”他重复着我的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您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吗?不是信仰,是面包。”
“那当然,每个人都需要。”我向他走近了一步,“据说当年被写进《基业长青》的企业,现在有些已经消失了。而还有一些,正挣扎在生死边缘。所以谁能保证大厂就一定能长久生存下去?”
“当然,我们云纵生存也许会更难些。不过哪怕有一天公司真的会垮,我们也会首先尽最大努力保障员工的利益。这是我能给你的承诺,以云纵老板娘的身份。”
话音一落,丁小磊挑眉看我。半晌,他笑了,“那就去您的公司看看吧,正如您所说,就是喝杯咖啡,我也没有什么损失。”
公司唯一的大会议室里,薛仲正在给来考察的混凝土行业商会做产品演示。我轻轻拉开侧门,和丁小磊一起贴着墙边走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
“数据清洗效率是我们关注的一个主要方面,”薛仲站在会议桌前,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抬手示意大家看他背后的LED,“各位可以看到,数据源更新以后,大概只需要0.2秒,这部分更新的数据就会得到清洗……”
也许是看到我们进来,他微微向我们点了点头,才继续自己的话题,“同时,我们这个大数据平台产品的另一个优势是,它可以做到整个分析结果通过可视化大屏,多角度展示……”
薛仲说着,用触控笔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原本的数据列表瞬间变化成炫酷的图表展示。而且随着数据的更新,展示出的图表也跟着发生了动态的变化。
“这个不错。”有客户低声说。
“确实,用来做经营数据分析和辅助决策很直观。”另一个客户附和。
我转头看向身边的丁小磊。他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目光紧紧盯着薛仲和他身后的大屏幕。
“可视化做得真好,”丁小磊喃喃自语,“也许我们当初也应该以可视化做为切入点……只是不知道下一步的产品规划是什么,这个数据分析方式其实可以考虑升级……”
“说到这儿,听说你在大数据分析方式上面有些研究?”我小声问。
丁小磊脸一红,“只是探索。”
“没有进行产品化?”
“算是做了一半吧。”丁小磊摇头,“预期不足,投入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资金方面出了一些问题。而市场上大数据、云计算这个方向的项目不少,融资也没有那么容易……”
“那真的很可惜,”我笑笑,“十月怀胎都怀了,却没看见孩子生下来是什么样子。”丁小磊抿住了唇。只这一个动作,我便看出了他内心的不甘。
“我们前期市场开拓情况还比较好,现金流目前也在预算中,”我刻意放慢了语速,“不过毕竟我们没有专业产品团队,现在产品规划主要靠薛总和蒋总,他们还没考虑清楚下一个版本要做什么。”
丁小磊沉默了下来。
“也许你的一些想法,可以纳入下一个版本的规划中。”我继续说。
他转头看我。“当然,要根据客户需求的实际调研情况决定。”
“提高数据分析的准确性,一定是大数据产品的发展方向,”丁小磊语气中带了一种自信,“不管你是用于辅助决策,还是推送广告,精准匹配都是必要的。而不改变数据分析方式,就很难实现精准匹配。”
我往薛仲的方向看了一眼,“你这话倒是和他不谋而合。”丁小磊再次沉默。
“方便了解一下你去面试的那家,薪资要求多少吗?”我问。
他倒是没有扭捏,说了一个数字。
“如果我们也能提供呢?”我笑了,“有句古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我觉得,为什么不能给别人一条鱼先吃着,同时提供一个平台让他自己钓更多的鱼呢?”
“你说你需要的不是信仰是面包,这个没问题。其实薛总和我都明白,只谈信仰不给人家面包,那和画饼充饥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只要你是我们要找的人,就算我们自己饿着,也会两样都给你,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丁小磊看看我,又看向前面的薛仲,然后问我,“苏总,有没有人说过,您适合去做销售?”
我点头,“我现在做的事情和销售有区别吗?只是他们推销的是产品,而我向你推销的,是我们这个公司和这群人的梦想。”
“薛总等会儿有时间吗?”隔了几秒钟,他问。
“你来了他就有。”
“那……”丁小磊说,“我就占用他一点时间吧。不管将来咱们能不能共事,其实我都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能驾驭苏总您这样的女人。”
“我能把这话当成赞美吗?”我厚着脸皮问。
“好吧,可以。”认识以来,丁小磊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笑容。还挺有感染力的。
这也是产品经理应该具备的一项能力,我认为。促成丁小磊和薛仲见面,我打的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主意。他行,就想办法拿下他。他不行,至少还有一个杜宇可以试一下。
结果几个男人关在房间里聊了大半天之后,蒋铎先冲进了我的办公室。他让我无论如何,把丁小磊给他招过来,这个人他想要。我笑他,前脚还对杜宇情有独钟,后脚就去表白丁小磊,果然是个容易变心的男人。
蒋铎被我这个玩笑弄得一脸窘迫。“你放心,剩下的交给我吧。”最后我说。
其实我对丁小磊选择云纵还是有一点把握的——一个心怀梦想的人,是很难放弃的。要放弃他早就放弃了。就算现在他撞了南墙,只要你把墙上给他开一道小门,他都会忍不住推门而入。
所以我并没有让薛仲去说服丁小磊,事实上他这类人不太容易被别人说服,能说服他的,只有他自己。现在我要做的事,是去找那位“前女友”小雅。
丁小磊为什么追求稳定,从我偶遇他们看到的情况分析,一大半都是为了挽回这个女孩子。既然如此,她就是丁小磊做出决定最大的一个影响因素,排除了这个因素,丁小磊才能跟着自己的心走。
听说我要和她谈谈丁小磊,小雅犹豫了一下,还是和我见了面。我们只谈了十五分钟。我问她是不是还爱着丁小磊。其实看见小雅以后,这个问题我已经有了答案,毕竟这姑娘憔悴的,任何人都能看出来。
然后我说,如果她愿意支持丁小磊加入云纵,我有一套小房子可以借给她。一直到他们有能力买自己的房子,他们都可以住在那里。结婚生子,安家立业,都随他们。
小雅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然后她几乎是泪眼朦胧地问我是不是真的,得到我肯定地答复以后,小雅兴高采烈地走了。我接到了丁小磊的电话。一周后,丁小磊入职云纵。
然后他就被蒋铎霸占了每天午餐时间,蒋铎都拉着丁小磊一起吃饭,谈产品部的工作和未来的产品规划。四个月以后,云纵大数据分析平台产品2.0版本正式发布。发布会当天,我们就收到了30多个老客户的升级请求。
同时,有同行向丁小磊抛出了橄榄枝。“他不会接受的。”我告诉薛仲这件事的时候,他头都没抬,只淡淡地说。“为什么这么肯定?”
“良禽择木而栖。”我笑了,“薛博士,你这是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吗?”
薛仲不承认,“逻辑就是这样。如果大前提是丁小磊是良禽,那么择木就是起码的能力,所以他必然会选择云纵,因为云纵最适合他。这个逻辑有问题吗?”
好吧,你是理科生你说了算。毕竟结果是,丁小磊确实拒绝了那家公司,就像当初拒绝蒋铎同学的大厂offer一样。良禽果然是最擅长择木而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