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舒张了张口尖声大叫,但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眼前一片金星乱舞,差点就要晕过去。等她的视线再度清晰时,那个可怕的头颅正从玻璃中缓缓探出来,硬生生地将玻璃拱成弧形。
2006年8月8日,深夜。
从谐音来看,这是一个很吉利的日子。但在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眼里,这个日子却有些特别——农历七月十五,传统的鬼节。老皇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忌行丧、安葬、出行。
传说,鬼节这晚,地府大赦,鬼门大开,孤魂野鬼们蜂拥而出,游历人间,享受人类的祭祀。
所以,这天晚上,南江医学院的校园里格外的清静。以前,黑夜的帷幕还没有完全降落,校园的各个角落里早就坐满了学生情侣,牵手、拥抱、亲吻,用一些简单的爱抚动作来满足各自对性与爱的幻想。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却没有人敢造次。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禁忌,在人们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没有必要,谁也不愿意在鬼节这晚外出。
苏舒在熄灯哨响了没多久就睡着了。不但是她,寝室里的其他三个女生都早早地睡着了。这个夜晚有点反常,一向喧嚣的女生宿舍里竟然听不到女生打闹的尖叫声,寂静得过分。
不知过了多久,苏舒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
死一般寂静的黑夜,急促的铃声显得特别诡异,仿佛一个韶华已逝的女人在尖叫、嘶喊、捶打,音量并不大,却声声尖锐刺耳,迅速弥漫了这个女生寝室的所有空间,一下子就攫住了苏舒的心脏,让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苏舒感到一阵恶心,似乎想要呕吐——她从来没有听到如此难听的铃声。奇怪的是,铃声仿佛是从她的手机上发出来的。她记得很清楚,她的手机铃声是胡杨林的《香水有毒》,那是一首柔情似水的流行歌曲,怎么会变成这么难听的可怕声音?
苏舒擦了擦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窗外,一轮孤月,几点繁星,忽隐忽现。夜风乍起,虽然还是八月,却已经有了几丝秋天的寒意。
铃声还在继续,旋律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激烈起来,一个高调紧接着一个高调,绵绵不绝。苏舒伸出手,在床边摸索了一会儿,很快就摸到了她那个粉红色的诺基亚手机。手机是那种可爱型的,配了条晶莹剔透的红色水晶链,在黑夜中散发着淡淡的浅蓝色荧光。
铃声果然是从她手机里发出来的。
苏舒不再迟疑,掀开翻盖,看了眼来电显示,“138×××71724”,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苏舒对着手机发呆,想了一会儿,始终想不起这个号码的主人。这么晚了,谁还会打电话给她呢?
奇怪的是,铃声竟然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按理说,手机响了一会儿,没人接听会自动停止。难道,那个人一直在拨打?看来,她不接听这个电话,铃声会一直响下去。
苏舒小心翼翼地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聆听。
什么都没有听到,除了若有若无的风声。
苏舒忍不住了:“喂?”
依然没人说话,却开始有声音了——又是一阵铃声。
只是,这次的铃声,特别的悦耳,仿佛清泉叮咚,简单而纯粹,极为空灵,没有一点杂音。苏舒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悦耳的铃声,情不自禁地陶醉其中,心旷神怡,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身体似乎要随着铃声翩翩起舞。
不知不觉中,苏舒所有的精神都贯注在手机的铃声中,连心跳都随着铃声的旋律而起伏跳跃着。
但是,铃声却渐渐地加快了,似乎是泉水突然涨了起来,汇成了明快的小溪,唱着欢快的歌曲明快地流淌。苏舒的心跳也开始加速,如小鹿般“砰砰”直跳。她猛然一惊,额头沁出些冷汗,这铃声,怎么这么诡异?
可没等苏舒想明白,小溪突然溢满河床,汇集成了汹涌的河流,浩浩荡荡,奔腾翻滚。苏舒的心跳益发急促了,手机传来的声音仿佛炸雷般一声声冲击着苏舒的耳膜,震耳欲聋。苏舒急了,这时,她才意识到,手机里的铃声比魔鬼更可怕。
她想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僵硬起来,竟然不听从大脑神经发出的指令。铃声还在翻江倒海般折腾,苏舒的身体蜷缩了起来,仿佛一只正被解剖的青蛙,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肢体却不时神经质般地抽搐一下。
这是什么铃声?
苏舒急了,集中所有的精神和气力,猛然发声喊,终于挥动了拿着手机的右手,将手机扔了出去。
粉红色的诺基亚手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可怕的铃声戛然而止。苏舒松了口气,躺在床上,筋疲力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舒怔怔地望着地上的手机,神情恍惚。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刚才所发生的,是一场梦?还是幻觉?
诺基亚手机的质量就是好,摔得这么重一点事都没有。屏幕上浅蓝色的荧光仍然不紧不慢地亮着,忽明忽灭,颇有节奏。
苏舒光着脚丫子站在地上,捡起手机,仔细地端详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一阵夜风拂过,苏舒打了个寒战,缩着脖子钻回了毯子里。
翻看手机里已接听电话的记录,都是同学和朋友打来的,没有看到刚才那个陌生电话。
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
苏舒悬着的一颗心慢慢放下。但是,她却始终没办法真正放下。刚才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那么真实,怎么可能是一场梦?颤抖疲惫的身体似乎也在提示着她什么。
苏舒头昏脑涨,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索性把手机关了,安心睡觉。但她刚闭上眼,就听到一阵古怪的笑声——女人恶毒仇恨的笑声,尖着嗓子,一个劲地笑,笑得苏舒毛骨悚然,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看到那个本已经关了的手机竟然是开着的,颤动着发出女人的笑声。这哪里还是个手机,分明是个吃人的怪物,是个要命的魔鬼!
苏舒睁大了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着,惊恐地盯着自己的手机。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手机竟会变得如此可怕!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双手堵住耳朵,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去触摸那个手机了。然后,她放声大叫:“救命!”
随着苏舒的叫声,寝室的灯亮了。小妖揉着眼睛问:“苏舒,你又做噩梦了?”
“我没……”
“没做噩梦叫什么救命?难道是春梦?梦到有人要调戏你?”上铺的沈嘉月不怀好意地探头探脑。
“我刚才听到……”苏舒突然停住嘴,望着床上的手机,说不出话来。不知什么时候,手机恢复了正常,屏幕乌黑地躺在床上,明显关了机,寂静无声。
“睡吧,明天还有事呢!”星星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继续睡。
小妖嘻嘻一笑,做了个鬼脸,熄了灯。
黑暗与寂静再度统治了这个女生寝室。没过多久,她们三个又睡着了。只有苏舒,心有余悸,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寝室里阴风阵阵,全身莫名地直冒冷气,即使把毛毯裹得再紧也抵挡不了那股寒气。
今夜,七月十五鬼节,百鬼夜游,忌出行。
窗外,一轮冷月无声地悬在半空,灰白的月光将南江医学院的校园映得影影绰绰,仿佛置身于陈旧的黑白电影中,让人无端地涌出许多惘然。
从窗棂的缝隙中眺望过去,在教师宿舍那边的小径边上,一些高矮不一的模糊的影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蹲或站,焚烧冥钱,灰烬随风而起,仿佛有灵性般盘旋着、飞舞着,消失在苍茫的黑夜中。
苏舒看了一会儿,心里不知为什么渐渐沉重起来,一股深入骨髓的凄凉铺天盖地湮没了她。她刚到十八岁,正是少年心事当拿云的年龄,却总是多愁善感,飞花落叶都能让她心生惆怅,自哀自怜好半天。
如果没有爱,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苏舒突然好怀念外婆的温暖手掌,如果能回到从前,她宁可舍弃一切,永远做一个长不大的疯丫头,永远陪在外婆身边。可外婆终于离她而去,去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没有温度、没有颜色、没有情感的另一个世界。
鼻子有些发酸,眼前一片朦胧,强忍了许久,温热的液体终于还是从眼里缓缓滑出来。苏舒将毛毯裹得更紧,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任孤独的灵魂在悲伤的音乐中翩翩独舞。
迷迷糊糊中,苏舒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
只是“似乎”睡着了,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睡着了没有。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很清晰,和平常清醒时一模一样。但是——但是,她没办法让自己的身体听从她的意识。
眼睛,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哪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看清身边的事物。但是,她又分明“看”见了某些东西,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没有色彩,没有形状,仿佛只是一些零乱的碎片,却依然可以感觉出是她沉睡的寝室。
她想说话,可没办法说出来。她侧耳倾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头,她的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不听从她的使唤了。
身体,似乎是被千斤铁锁捆住了,纹丝不动;胸口,闷得很,仿佛被千斤巨石压住了,连呼吸都难以坚持。但奇怪的是,即使她没怎么呼吸,也不会感到窒息。是的,没错,苏舒清楚地体会到,自己竟然可以完全不需要呼吸。她似乎有了两个身体,一个是躺在床上、僵硬得无法动弹的身体,另一个则是她感觉到的身体,从原来的身体中脱离出来,仿佛是一个毫无重量的影子,又或者是一缕漂浮在空气中的烟雾,身不由己地飘来飘去。
难道,这就是死亡后的感觉?自己已经死了?苏舒悲伤地想。然而,她并不感到有多少痛苦,只是有点惘然若失。她不甘心,她还没享受到人世间的情与爱,她还没有感受到婚姻与天伦之乐,怎么能就这样离去?何况,如果真的死了,真的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却如此无序、冷漠、寂静,连找个可以交流的灵魂都没有,那岂不是更惨?
绝对不可以就这样离去!苏舒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集中所有的意志,想要让自己飘浮的身体回到那个实质的身体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实质的身体还躺在床上,僵硬而冰冷,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让身体听从指令稍微动一下。感觉就像——就像自己的思想与那个身体完全分离了。
不会的,自己不会就这样死去!苏舒累极了,一边休息一边思索对策。她记得很清楚,自己是睡着了,怎么可能会死呢?如果没死,那么又如何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呢?
苏舒的思绪百转千回,突然间灵光乍现,脑海里浮出一个在民间口耳相传的词语——“鬼压床”。今夜是鬼节,鬼门大开,百鬼夜游。难道,自己的身体真的被孤魂野鬼压住了?听说,很多人都有“鬼压床”的经历,像她这样挣扎在生存与死亡边缘。
苏舒壮着胆子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没事的,那么多遇到“鬼压床”的人还不是醒来了?想到这,苏舒稍稍安心了些,再次集中意志力来呼唤自己的身体。这次,她改变了策略,不再胡乱用力,而是把所有的精神和力量都集中在自己的眼皮上——只要睁开了眼,自己就醒过来,一切都会消失!
睁开、睁开、睁开!苏舒抛掉一切杂念,拼命地给眼皮下命令。一次、两次、三次……不知尝试了多少次,苏舒眼珠一转,眼皮拉开,竟然真的醒过来了!
醒来后的苏舒筋疲力尽,仿佛死过去一样,瘫软无力。八月天,正是酷热的时候,苏舒却浑身冒着冷汗,心虚气短。
苏舒喘着粗气,尝试着动了动手脚。幸好,手脚还是听从她神经中枢发出的指令的,只是有些疲惫。刚才那场梦魇,苏舒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肉跳。
她转动身体,换个姿势睡觉,从平躺变成侧卧。听说,逃避“鬼压床”最好的办法是换个睡眠的姿势。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现在,苏舒正对着寝室的窗户,八月的夜风断断续续地从那里侵袭进来,带来几许清凉。苏舒不喜欢开着窗户睡觉,她总担心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溜进来,比如盗贼。从小她就是一个胆小的女生,害怕一切陌生人,更别说是那些作奸犯科的小偷与强盗了。在她的记忆中,睡得最安心的时候是童年时她在外婆的怀抱里。
但寝室里的其他三个女生却坚持要开着窗户睡觉,说这样通风,对健康有益。三比一,少数服从多数,苏舒只有让步。结果,自从她来到南江医学院读书后,每晚睡觉时总是疑神疑鬼,休息很不好。苏舒一度怀疑自己患上了神经衰弱症,想抽时间去医院里做个检查,却一直没有时间。
起风了。先是微风,徐徐而至;然后风加大了,迎面扑来;接着是狂风,呼啸怒号。今天的天气也有些怪,昨天立秋,公历却只是八月初,正是酷暑难耐的时候,不知怎的竟然变得如此阴森。没有固定好的玻璃窗在狂风的肆虐下野蛮地撞击着,咣当直响。
苏舒跳下床,奋力关好玻璃窗。狂风怒号,明月却依旧,灰白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投入寝室,映出淡淡的人影。苏舒刚松口气,突然间看到玻璃窗上有人影晃动,刹那间整个身体都僵硬了,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本来,玻璃上反射的应该是她的容颜。可是,现在,她所看到的,竟然是一颗极为恐怖的头颅。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颗头颅下面,根本就没有连着任何肌体。头颅上面,披着乱糟糟的长发,遮住了面容的大部分。裸露着的一双耳朵,竟然像是血一样鲜艳的红色。这个头颅,嵌在玻璃中,就这样一直盯着苏舒,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苏舒头皮发麻,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脑门,两腿软绵绵的,腿肚子直打颤。
忽然,一阵风吹过,扬起头颅前面的长发,露出她那张神秘恐怖的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鼻子被削去了,只留下两个空洞洞的鼻孔,渗着暗红色的血丝,里面的肉块与骨头清晰可见,随着头颅的摆动微微颤动着;一双眼睛,竟然没有瞳孔,完全变成死鱼肚一般的惨白色,幽幽地盯着苏舒;嘴,紧紧抿着——不对,不是抿着,而是上嘴唇与下嘴唇都被缝在了一起,根本就没办法打开。
苏舒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瞪大两只惊恐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如果不是两只手在后退过程中本能地扶住了床头,她早就瘫软在地上了。这怎么可能?按照物理学中光学的定理,玻璃里面反射出来的应该是她自己的容颜。难道,自己的真实容颜竟然是这副模样?
不,不是的。苏舒有种奇怪的感觉,玻璃里面的那个可怕的头颅和她没有一点关系,绝对不可能是她自己的。这是一种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主观感觉,却往往正确。既然不是她,这个可怕的头颅又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玻璃里面?
喉咙里渗透出一些苦涩的液体,肾上腺紧急收缩,苏舒在巨大的恐惧中勉强保持着镇定,眼睛一下都不敢眨,生怕会有什么灾难性的事情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
她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果然,没过多久,苏舒听到一阵“吱咯咯”的刺耳摩擦声,似乎就是从玻璃里面发出来的。那个头颅,竟然要从玻璃里钻出来!面容被散乱飘扬的长发半遮半掩,狠毒的眼神隐藏着凌厉的杀气,越过空间的距离穿透了苏舒的眼睛。眼睛一阵刺痛,仿佛被尖锐的银针扎了一般,寒意浸骨。
苏舒张了张口尖声大叫,但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眼前一片金星乱舞,差点就要晕过去。等她的视线再度清晰时,那个可怕的头颅正从玻璃中缓缓探出来,硬生生地将玻璃拱成弧形。
那个头颅奋力往外冲突了几下,没有成功。“吱咯咯”的声音陡然停止了,拱成弧形的玻璃也不再弯曲,一切都停下来了。头颅在养精蓄锐,固定在那里凝视着苏舒。苏舒打了个哆嗦,不敢看却又不得不盯着头颅看。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嘴唇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上面渗出了点点血珠。
过了一会,头颅又开始发力,渐渐冲破玻璃的阻隔,一点点地往外钻。苏舒眼睁睁地看着,动都不敢动一下。终于,“砰”的一声,那块玻璃碎裂了,头颅的整个部分都从玻璃里钻出来了,兴奋地摇了摇,长长的乱发益发显得诡异。然后,它徐徐飞到苏舒面前,几乎就要顶着苏舒的鼻子,冷冷地对视着。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
心跳加速,全身疲软,苏舒站都站不住了,纤细的身体战栗不止。她的两只手,也越来越没有力气,以至于靠在床沿上都无法支撑她身体的重量。她实在忍不住了,软软地瘫倒在自己的床铺上,随手扯过毛毯,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如果不是求生的本能支撑着她的信念,她早就晕过去了。她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恐怖的场面,但无论如何,她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那个头颅似乎看穿了苏舒的心事,冷冷地笑了——如果那也算是笑的话。苏舒只看到,那个头颅的脸颊上有几块脸皮轻轻扯动,仿佛死水微澜,轻轻荡漾了一下。嘴唇,依然是紧紧抿着,上面的血珠因为刚才的笑容而变得更加鲜艳了。
然后,那个头颅缓缓上升,飞出了苏舒的视线,飞到了沈嘉月的床铺上。苏舒不敢妄动,不敢乱叫,呆若木鸡地躺在那里。女生寝室里,又寂静了下来,远远传来不知名的秋虫鸣叫。苏舒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响动,壮着胆子站起来,偷眼向沈嘉月的床铺窥视。
沈嘉月睡得正熟,苗条的身体自然地卷起,散发着妙龄少女特有的淡淡的香气,对着窗外侧卧着。苏舒没有看到沈嘉月的脸,她的脸被一个乱发飞扬的后脑勺挡住了。
是那个恐怖头颅的后脑勺!苏舒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个头颅竟然在慢慢地嵌进沈嘉月的脸。它嵌得很小心很缓慢,似乎怕惊醒沈嘉月。
苏舒想起了平常看的那些恐怖电影,这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她想救沈嘉月,却又怕救了沈嘉月后自己却惹祸上身。犹豫不决中,那个头颅竟然完全嵌进去了。苏舒伸出手去,想推醒沈嘉月。就在这一刹那间,沈嘉月的脸突然变了模样,变成那个恐怖头颅的模样,恶狠狠地瞪着苏舒,仿佛一道凝结了千年的冰柱陡然射进苏舒的眼中,彻骨的寒气从眼睛里直透全身。一直绷紧神经强自支撑的苏舒再也坚持不住了,还没来得及尖叫,整个人就晕过去了,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一道黎明的曙光穿透窗户的玻璃射进了这个女生寝室。旭日初升,朝霞满天,南江医学院里一片鸟语花香,女生宿舍又开始热闹起来。
苏舒醒来时,发现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她揉了揉眼睛,对着上铺的床板,陷入了沉思。昨晚发生的那些事情,历历在目,大白天想起来都感到心悸。
“奇怪……”苏舒喃喃自语。
“奇怪什么?”沈嘉月从上铺蹦下来,生性活泼的她就像一只小白兔,做什么事情都是风风火火的,没有一点女生的矜持和温柔。奇怪的是,她这种性格,居然还在学校大受欢迎,居然有很多男生称赞她很可爱,喜欢和她交往。
“没什么……”苏舒好奇地盯着沈嘉月左看右看,看得沈嘉月都有些不好意思。
“干什么啊,这样色迷迷地看着我,是不是春心荡漾想找老公了?嗯,我就勉为其难,当你的老公好了!来,好老婆,啵一个!”沈嘉月作势要亲苏舒。
“去你的!你才春心荡漾呢!”苏舒推开沈嘉月。这个寝室里,只有她和沈嘉月没有男朋友。
“来嘛,爱妃,不要害羞!”沈嘉月不依不饶,“昨晚,还是朕抱你上床的呢!”
苏舒怔了怔:“你抱我上床的?”
“是啊,我昨晚半夜醒来,看到你睡在地上。这么大的人,睡觉都睡不好,还掉到了地上。幸好你的床铺矮,不然,肯定摔疼你。我抱你上床时,你睡得正香,叫都叫不醒。还好爱妃的身体够苗条,如果再重一点,朕就抱不动了。”
这回,苏舒是彻底愣住了。照沈嘉月这么说,昨天自己真的是晕倒在地上。那昨晚发生的事情,真的不是做梦。怪不得自己总觉得身临其境不像是做梦,原来,昨晚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都是真实的。那接下来……
苏舒不敢想下去了。金黄色的阳光照射在苏舒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总觉得身边阴风阵阵,凉气逼人。苏舒转过脸望向窗户上的玻璃,其中有一块竟然真的破裂了。
沈嘉月还在身边张着嘴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但苏舒已完全听不见了。苏舒看到,沈嘉月的影子淡淡地反射在其他的玻璃上,那里面呈现出来的身体是沈嘉月的,可面容却是昨天晚上所看到的那个可怕头颅的,没有瞳孔的惨白色眼睛正幽幽地望着她,皮笑肉不笑,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之情。
小妖察觉到苏舒的异样,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苏舒回过神来,再看玻璃里面的人影,依稀是沈嘉月的模样。
小妖语重心长地说:“苏舒,你是不是想事情想得太多了?你太孤单了,老是这样魂不守舍。我看,还是找个男朋友谈谈恋爱,享受下爱情的滋味,这样才会幸福快乐些。”
“是吗?”苏舒故作沉思状,“嗯,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我是学你呢,还是学星星?”
小妖长得并不特别漂亮,笑起来却很甜,两颊露出浅浅的酒窝,黑宝石般明亮的双眸流露出万种风情,仿佛邻家女孩般,特别的妩媚。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许多男生的心,让他们彻夜难眠骨头发酥。入学才一年,追她的男生排成长队,从星期一到星期天,陪在她身边的男生几乎没有重复的,她整天为选谁来陪她打发时间而感到苦恼。用小妖的话来说,我这么年轻,当然要多认识几个优秀的男生,以便从中挑选一个最优秀的来陪伴终生。
星星则不同,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生。所有看过星星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油然而生一股怜爱之情,想把她拥入怀中好好宠爱。她娇气、温柔、文雅,活脱脱一个古典美女的形象。和小妖不同的是,星星对医学院所有的男生一概不予理睬——除了那个叫秦渔的幸运儿。秦渔既没有帅气逼人的长相,也没有傲世不俗的才华,在南江医学院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他能成为星星的男友,也许只因为他和星星青梅竹马,近水楼台先得月。
小妖嬉皮笑脸:“当然是学我,学星星那个傻瓜做什么。我这里有很多优秀男生备选,你需要的话我帮你参考参考。”
苏舒没心思和小妖开玩笑:“那些就留给你自己慢慢选吧。今天有什么安排没有?是不是又和哪位帅哥去逛街?”
现在是暑假,南江医学院里的大多数学生都回家了,苏舒她们四人却各有各的原因没有回家,还住在女生寝室里。平常,天一亮,大家各忙各的,难得在一起集体活动。
小妖眼珠子转了转,望着一直没有说话,捧着本《唐诗三百首》看得入神的星星说:“我倒无所谓,想要帅哥陪哪天都可以。倒是星星。咳咳……”
星星听到别人叫她,还没有完全从阅读唐诗的情绪中跳出来,有些惘然地问:“叫我做什么?”
沈嘉月一声不响地走过来,伸手夺过星星手中的《唐诗三百首》,怪声怪气地读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说星星同学啊,怎么还看这种伤感情诗?你能体会到诗中的意境吗?要知道,你现在可是生活在比蜜还甜的幸福日子里。”
星星撇了撇嘴:“难道你们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成天没事就知道欺负我!”
“我哪敢欺负星星美女?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说,我可是有点怕你那位。”
“什么你那位她那位的?说话这么损,小心没人要,嫁不出去。”
沈嘉月吐了吐舌头:“呜呜……天啊……苍天啊……我不过是拿了别人一本书,就被人下了这么恶毒的诅咒,还有天理吗?”
看到沈嘉月的怪模怪样,苏舒的心情略微好了些,心里虽然还是沉甸甸的,但总算能把那些疑团暂时抛到一边。
小妖在一旁推波助澜:“月月,你不能怪人家,要知道,那本书可是人家白马王子送的,要是有个小小的损坏,你可怎么赔得起。”
星星哭笑不得:“好了好了,算了,怕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你们就明说吧。”
沈嘉月最近闲得无聊,有心把大家凑到一起:“我建议,今天我们四个女生集体活动,一起去逛南江郊区的西山万寿宫。听说,那里是当年许真人修炼的地方,是传说中的神仙福地。如果心诚的话,可以延年益寿哦。”
苏舒第一个响应:“我同意。”
小妖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好吧。”
只有星星没有作出回答,看着其他三个女生,面露难色。
沈嘉月不乐意了:“怎么了?秦渔就那么好?离开一天都舍不得?”
小妖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星星同学,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还有一句是怎么说的,哦,对了,小别胜新婚。”
“去!谁新婚了!没个正经。”星星经不起两人在旁一唱一和,“好吧,我本来和他说好一起去湖滨影院看黎明与张曼玉的《甜蜜蜜》。”
“那么老的片子,也只有你和他才有兴趣看。真要看的话,我从网络上下载一部给你们看就是了。”沈嘉月怕星星反悔,干脆把她的后路也堵住。
事已至此,星星也只好随大溜。四人洗漱完毕后,一起走出女生宿舍。在女生宿舍区的铁门处,秦渔正提着几个袋子站在那里。不用猜,肯定是给星星准备的早餐。
八月的阳光,依然毒辣,秦渔站在那里,额头上全是汗。虽然是暑假,但南江医学院的管理员们却不放假,女生宿舍一向是南江医学院男生的禁区,他也只能站在这里等星星了。
沈嘉月笑嘻嘻地迎上去,一点都不拘束:“秦渔,这么好,又送早餐给我们星星?累了吧,来,擦擦,东西我来拿。”
没等秦渔明白过来,沈嘉月伸手就把袋子提过来,放在石桌上,一一打开:“没看出来,秦渔还真是个细心体贴的好同学。酸奶、鸡蛋、馒头、包子、苹果,真丰富啊。”
星星脸皮薄,耳根子都红了,狠狠地瞪了一眼秦渔。
秦渔知道这些人不能得罪,赔着笑脸说:“我不知道你们都在,要知道的话,就多买几份。”
“现在知道我们都在了,是不是?”
秦渔脑筋转得也快,忙答道:“是的是的,如果各位美女不嫌弃的话,就由我来做东,请各位小撮一顿,各位要赏光哟。”
“赏光、赏光,怎么不赏光呢?你们说是不是?秦渔同学,前面带路吧。”沈嘉月挥了挥手,仿佛宫中娘娘使唤太监一般。
秦渔无法,对星星苦笑一声,一个人走在前面,四个女生跟在后面。没走几步,星星加快脚步,走到秦渔身后,故意踩秦渔的鞋后跟。
秦渔不敢作声,知道星星不满,加快脚步,远远地把四个女生抛在后面。
苏舒看着这对小情侣,心中好笑。想到自己孤苦无依,又有些落寞。
谁也没想到,走出校门时,差点发生意外。原来,在校门的道路旁,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体形巨大的杂种警犬,趴在那里,瞪着凶恶的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为什么,看到苏舒她们走过来,突然站直了身子放声大叫,对着女生们张牙舞爪,似乎随时会扑过来,把苏舒她们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
秦渔听到狗吠声,连忙赶回来,捡起石块,护着女生们,慢慢地后撤。此时,苏舒惊奇地发现,那只杂种警犬竟然是一直望着沈嘉月大叫,看上去虽然穷凶极恶,其实是在掩饰它的胆怯,它的眼神里分明充满了害怕与恐慌。果然,女生们没走多远,那只杂种警犬停止了叫声,竟然夹着尾巴反方向迅速逃跑了。
出了医学院,秦渔本想带女生们去“好口福”中餐店,沈嘉月却坚决反对,提议去肯德基。结果可想而知,秦渔被女生们狠狠地宰了一顿,一个月的生活费报销了。结账后,秦渔还想拉着星星去享受二人世界,被沈嘉月和小妖严词拒绝了。
“怎么了?不是说好的一起去湖滨影院看电影吗?票都买好了……”秦渔不乐意了,脸色有些难看。
“我……”星星看了看女生们,欲言又止。
沈嘉月不给星星反悔的机会:“今天是寝室的集体活动日,我们早就约好了一起去西山万寿宫游玩。电影有的是机会看。”
小妖笑容可掬地说:“是啊,秦渔啊,你不会管得那么紧吧?星星和我们出去玩,不会也要你批准吧。”
星星咬了咬嘴唇:“秦渔,我们下次再去看。我今天要和她们去西山万寿宫。”
秦渔有些不甘心:“那……我陪你们一起去西山万寿宫,总可以吧。”
“不行,不行,这是我们寝室的集体活动,说好了的,只能是我们寝室的人去。你想想,你一个男生,和我们四个女生走在一起,多尴尬。”沈嘉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小妖随声附和:“是啊,如果你和我们在一起,这气氛,呵呵,我就不多说了。秦渔同学啊,我看你还是放星星一天假吧。”
不得已,秦渔只好恨恨告别。临走时,反复叮嘱星星,旅途中需要小心的事宜。如果不是沈嘉月在旁骂他婆婆妈妈不像男人,真不知他要和星星说多久才会结束。
女生们总算一起坐上了去西山万寿宫的公共汽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下了车,一座古老小镇屹立在面前,镇门的横匾上赫然写着“西山”两个描金大字。走进去不过几百米就到了西山万寿宫。这是为纪念晋代著名道教人物许真君而修建的一座宫殿,环山绕水,青翠秀丽,是江南一带的道教名迹。
许真君原名许逊,字敬之,祖父、父亲都是修道之人,自小耳濡目染,于天文、地理、阴阳等道学皆有所涉猎。曾当过县令,为官清廉,大举废除苛政,名望远播。后因局势动荡弃官回归故里,隐居于南江城郊潜心修道。许逊精于医道,经常免费为百姓治病,深受百姓爱戴。相传,南江地区以前曾有一条蛟龙,翻江倒海,残害乡邻。许逊运用道家神通擒住蛟龙,铸铁柱锁住蛟龙,镇于八角井底。此后,南江地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许逊活到一百三十六岁时,携带全家四十二口以及鸡、鸭、犬、羊等“拔宅飞升”。这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典故的出处。每年的农历八月初一,是西山万寿宫的朝觐节,那时会聚集邻近县市的诸多香客,真的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到处是敲锣打鼓声,鞭炮齐鸣,彻夜不绝。
此时不是上香时节,游客不多。女生们买了门票,信步游览。宫殿里古色古香,炉香缭绕。正殿屋顶盖的是琉璃瓦,飞檐画栋,金碧辉煌。中央端坐着许真君塑像,英武伟岸,不怒自威。正殿前耸立着几棵参天古柏,苍翠遒劲,四季常青,一派仙风道骨的气氛。相传最老的一株已有千年之久,为许真君亲手所植。
和其他宗教胜地一样,万寿宫中也备有功德箱,供人许愿烧香,求签算命。苏舒早就听说万寿宫的签极为灵验,入宝山当然不能空手而回。于是,在火工道人的指点下,苏舒捐了些钱,诚心上香跪拜许真人,求得一支签,捡起来一看,却是下下签,心里不禁一凉。签是这样写的:短垣凋敝不关风,吹落残花满地红;自去自来孤燕子,依依如失主人公。
苏舒虽然不能完全看明白签文内容,却也知道不是好签,心里更加郁闷了。
沈嘉月没看出苏舒郁闷的脸色,没心没肺地问:“苏舒,怎么不去解签?听听道士们怎么说?”
苏舒没理沈嘉月,面无表情地把签插回签筒中:“有什么好听的。想听的话,自己抽支签就是了。”
沈嘉月碰了个软钉子:“抽就抽,我倒要看看,我会抽到什么签。”
沈嘉月抽的也是一支下下签:银烛一曲太妖娇,肠断人间紫玉箫;漫向金陵寻故事,啼鸦衰柳自无聊。
“什么签嘛!”沈嘉月嘟起小嘴,看到“下下签”三个字,哪还有什么心情去解签。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拉住小妖:“小妖,你也来抽支签试试。”
小妖耐不过沈嘉月的纠缠,只好随便抽了支签。奇怪的是,小妖抽到的竟然还是下下签:路险马羸人行急,失群军卒因相当;滩高风浪船棹破,日暮花残天降霜。
小妖也愣住了。虽然她并不怎么相信抽签,但看到下下签,心里总是不舒服。沈嘉月还想叫星星抽。星星才不想因为抽签破坏自己的心情,死活都不肯抽。
沈嘉月一肚子怒气没地方发泄,转眼看到一旁的火工道人,大声叫道:“你这里供的是什么神、拜的是什么仙,我们诚心诚意给它上香进贡,你却拿这些吓人的下下签来骗我们!”
火工道人诚惶诚恐:“小姑娘,莫要叫,莫要叫,这可是许真人仙逝飞天之地,得罪了神明,可不是好玩的,会惹祸上身。”
“还得罪神明呢,现在是神明得罪了我!不把事情说清楚,就把钱退给我们!”
“神明得罪你?哎,小姑娘,怎么会呢!有什么事,过来慢慢说,慢慢说。”
沈嘉月把签筒往桌上重重一放:“你说说,这签是怎么回事?怎么三个人抽到的全是下下签?难不成这签筒里放的全是下下签?”
火工道人呵呵一笑,把签筒里所有的签都倒出来,微笑地说:“小姑娘,你仔细看看。”
果然,里面的签是上、中、下都有,而且以上签、中签居多,下下签总共才几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三个人竟然鬼使神差连续抽到下下签。
“会不会是这签有问题?”沈嘉月把自己抽到的下下签与其他上签对比,大小、长短、重量都一样,并没有发现异常。
火工道人年逾花甲,神采奕奕,眼神里颇有神采:“小姑娘,我看,你还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吧。抽签算命这种事,真作假时假亦真,也不必太当真了。”
说完,火工道人从自己的身上掏出几十元,递给沈嘉月:“你们刚才抽签的钱,是献给许真人做功德的,不能退的,就由我来还给你们吧。”
沈嘉月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农民模样的火工道人会真的把钱还给她。
火工道人仔细端详四位女生的面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看,各位晦气绕眉,霉星高照,为人行事,还是多加小心才是。”
说罢,也不理女生们,自顾自去烧香磕头,虔诚而神圣。
女生们各自想着心事,闷闷不乐地回到医学院。谁也没想到,火工道人说的话,当晚就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