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次回去的时候弄出来了些声响,府里的老管家被惊醒了,披衣出来,看到林昭行就是一愣,“哎哟我的侯爷,这大半夜的,您出门也不怕冷……这位姑娘是?”
“新买的丫鬟。”林昭行头也不回地说,“李希泽来过么?”
“李大人半个时辰前来的,把您需要的案件卷宗都带过来了,我按老规矩放在您的床头了。”
“辛苦了吴伯,去休息吧。”
老管家唠唠叨叨地退下了。
“你还是个侯爷呢?”清宝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里的恐惧更严重了,“我刚听那个胖墩儿说,你是什么——齐什么王爷的儿子?”
妈哟,皇亲国戚哟。
林昭行侧头看了一眼清宝,扯了扯嘴角,清宝这才发现,林昭行确实是英俊逼人的,这英俊却并非是那种中正的英俊。
那双瞳孔乍看是不染一丝杂质的墨色,细看时却会被瞳底那一抹异域风情的墨绿吸引,而他眼型又锋利,鼻梁高挺而嘴唇偏薄,故而尽管气质上温润俊雅,却总觉得他隐隐带一股邪气。
清宝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真是没见过这样矛盾复杂的混合体。
林昭行看出了清宝有点畏惧,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那些你不用管。”他懒散地说,“拘礼了就没意思了,我要惹你了你尽可以骂我——打的话可能得悠着点,最起码不能打脸。”
他把清宝带到房间里,清宝之前没怎么在意,如今才察觉到不对劲,这么大个宅子里似乎没什么下人,她忍不住问林昭行:“你除了这个老伯外,没有别的下人了吗?”
“还有几个负责洒扫的,不住在府里,只是定期过来把宅子清理打扫一下。”林昭行解掉外袍扔到一边,他看出清宝的疑惑,漫不经心地笑笑,“我不喜欢太多人服侍,清清静静就挺好。”
可也太清静了吧,清宝撑着头望着窗外,这么大个宅子,寂静到可以听到下雪的声音。
她回头看看林昭行。
这么一个身居高位、出身又高的人,行事作风很多地方都像个风流不羁的公子哥儿——偏偏又住在这么空这么静的宅子里,连个陪伴说话的人都没有。
清宝几乎要替他感到难过起来。
“你想住哪?”林昭行一边把床头的卷宗拿起来翻看,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清宝。
清宝也把袄子脱了,里面那件破旧的单衣让林昭行的眼睛晃了一下。
“我真是忙忘了。”他拍拍头,“明天就叫吴伯去给你做衣服。要不你今天先住我的屋子,别的屋子没来得及烧炭,我怕你冷。”
“你呢?”清宝挑挑眉。
“放心。”林昭行笑,“我去别的房间住。”
“那……那怎么行?”清宝张口结舌。
“不碍事。”林昭行活动了一下脖颈,慵懒道,“我不怕冷。”
清宝思索片刻,她素来为别人考虑惯了,显然是不忍心让林昭行这么个少爷,因为她的到来去没烧炭的屋子里住,最后,她开口对林昭行道:“一起住吧。”
林昭行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挑起来,“你一个小姑娘,不知道防人的?”
清宝冷笑,“我还和大狼狗睡过一个屋檐下呢,能怕你?何况我可是江湖飞贼第一人,咱俩谁怕谁还说不准呢。”
林昭行:“……”
这还吹上了。
他打了个哈欠,把清宝偷出来的包裹拿过来,打开往里看。
这一看,林昭行的脸色变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低声道。
清宝在一边凑过来看。
包裹里有四五个小瓶,林昭行拧开瓶盖,里面正是坠云散。
“真的是!”清宝忍不住小声惊呼起来,“那个伙计为什么要把坠云散押到当铺里去?!”
林昭行半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他进入了思考状态,语速飞快,“一个食肆里的伙计为什么能搞到那么多的坠云散?这东西有价无市,不是有钱就可以弄到的,还要有途径,他哪来的途径?搞到了之后又为什么押到当铺里去?当铺为什么敢收?”
他翻动着手里的卷宗。
李希泽是林昭行的副手,察秋司的副使,办事很是牢靠周到,恨不得把所有能从刘福那找到的纸片都封进了这个案子的卷宗里。
大部分都是欠条和单据,夹杂着几封朋友间的通信。
林昭行漫不经心地翻了翻这些信,突然,一封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突然转头问清宝:“你那天见到刘福的时候,他精神状态怎么样?”
清宝歪歪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努力回想了半天,道:“好像……还可以啊,不算很颓丧。”
林昭行的眼睛亮起来,他郑重地把一封信递到清宝面前,“你看这个。”
清宝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阴差阳错地也算把常用字都认全了,于是读起来也并不费力。
信是一个同乡写给刘福的,说是信,其实不如说是托熟人捎带的那种便条,便条的内容大概是说刘福叫自己在家乡那边看的田产已经看妥当了,等来了京城当面和刘福细说。
清宝犹疑地问:“这这这……这有什么重要线索么?”
“这包含了很大信息量。”林昭行低声道,“什么人才会买田产盖房子?”
清宝摇摇头。
“对未来生活存着希望的人。”林昭行说,“就像你说的,他并不颓丧。他并不是一个活了今天不想明天的病鬼,相反,他甚至还认为自己之后有回乡盖房子的钱。”
“一个对坠云散上瘾、欠了一堆高利贷,且自己又只是个食肆伙计的人,为什么会不感到颓丧?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让他看到了希望,起码是让他觉得未来能够把钱还上,甚至也能一直有坠云散来抽。”
林昭行看了眼清宝,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睿智和自信的光芒混合在一起,“你不觉得这和他把坠云散押到当铺去的行动可能会有联系么?”
清宝目瞪口呆。
林昭行的脑子真好用啊……长得好看的人还聪明……
谁说上天是公平的?
她愤愤不平地在心里想。
“那你说说看,有什么联系?”
林昭行看她一眼,“什么就我说了,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当我是神仙么?”
“但我想到了一种可能。”话锋一转,他低声道,“威胁。”
“当铺里有人和坠云散牵涉颇深,死者去当铺典当这个装满坠云散的包裹时,一定和那个人有所交涉,他通过这种方式威胁那个人,告诉他自己知道他的存在了。”
“如果那个人不管刘福的死活,刘福就会告发他,死了也拽一个垫背的,而如果那人想保全自己的话,他必须要一直给刘福提供坠云散,甚至帮刘福把那堆高利贷还上。”
“什么人有这样的财力?”林昭行低声道,“只有一个可能——当铺的老板本人。”
清宝再次目瞪口呆。
还说不是神仙……
沉默了好半晌,清宝才开口道:“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干吗?带着察秋司去抓人?”
“抓人是要证据的,我们现在只有推测。”林昭行靠在床头,揉了揉额角,“就算我能举证他们铺子收了坠云散,但这也治不了他的罪。”
“如果他强行争辩说是估价的师父见识短浅业务不精,没认出来那是坠云散,当普通的药粉收了,我们怎么办?”他看着清宝。
清宝缩着脖子摇摇头,示意他——你别看我,我就是个小贼,你问我我问谁去?
林昭行伸出手来拍拍头,他看着窗外,低声笑了笑,“小蜻蜓,你记住一句话——所有在这世上发生过的,都会留有痕迹。”
那一刻窗外的雪地倒映着大片的月光,而林昭行仿佛把那些光都汇集到了自己的身上。
“察秋司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痕迹,把公平和清白还给世间——今天太晚了,先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说。”林昭行挥挥手让她出去,自己翻身上床躺下,放下了帘子,“这个屋子分里外,你去外屋睡,把炭盆挪过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宝咬着一只豆沙包,顶着两个黑眼圈晃进屋子,被吓了一跳——
院子里已经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几个察秋司的下属并排站在院里,察秋司副使李希泽站在屋里给林昭行汇报:“与死者有牵涉的人都带来了。”
怎么查案还在家里查起来了?清宝有点纳闷,她叼着豆沙包走进屋里。
林昭行坐在中间,莫名地,清宝发觉他的脸色不太好。
不舒服?所以才大雪天的懒得外出了?
不过那边公事公办着,清宝也不好出言打扰,于是她在墙角找了个地方坐下,津津有味地一边吃豆沙包一边看查案。
首先被带上来的是刘福那个同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人一看就和刘福是一个地方养出来的,同样身材颇高骨架粗大,来人自我介绍是个泥瓦匠,叫赵老三。
“您说福子买田产是为了干啥?嗨,还能干啥啊,娶媳妇呗。”赵老三点头哈腰道,“福子和我妹妹从小一起长大的,俩人可好了,福子打算等房子盖好了就迎我妹妹过门呢。我俩小时候是兄弟,以后我就是他大舅哥,嘿嘿。”
清宝嚼着豆沙包想——林昭行的判断果真没错。
可以说刘福对他之后的人生都是有规划的,他还打算回乡盖房子娶媳妇,以他现在负债累累的状况显然是做不到,那么他一定是认为自己有了什么别的来源。
“他有钱么?”林昭行不动声色地问。
“按理说没有啊,福子就一个跑堂的,平时也没啥油水可拿。”赵老三拍拍大腿,“但福子跟我说了,他说他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林昭行挑挑眉。
“不过特别详细的事儿,他也没跟我说……”赵老三挠挠头,“好像是遇到了个贵人?”
李希泽沉默着坐在一边做记录。
“什么样的贵人,他有提过么?”
赵老三摇摇头。
林昭行揉了揉额角,道:“你们俩关系好么?”
“那必须啊。”赵老三道。
“那……”林昭行低声道,“他吸坠云散的事情你知道么?”
赵老三愣住了,他摩挲着衣角,犹豫了起来。
“有什么说什么。”李希泽在一边道,这家伙和林昭行不同,长得是一张中规中矩没什么记忆点的脸,所以面无表情起来也就显得特别铁面无私。
这种又严肃又官方的感觉立刻震慑到了赵老三,他揉着已经像咸菜干一样的衣角,嗫嚅道:“知道……知道一点。”
“那他的坠云散是哪来的,你知道么?”
赵老三再次摇摇头。
林昭行合上眼帘挥挥手,李希泽会意,便把赵老三带了下去。
“这事……我可能知道。”
说这话的是食肆那个虎背熊腰的老板娘。
“福子一直有逛当铺的习惯。”老板娘道,“福子跟我说,那些当到当铺里的东西,如果到期了还没人赎回,就会被当铺卖出去。一些特别名贵的东西,比如玉啊古董啊什么的,当铺会专门找买家。”
“但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收的时候就花了几个铜子儿,卖的时候也没几个子儿好赚的,当铺也就懒得专门找买家,一般上门的只要给个差不多的价就能拿走。福子图便宜,经常去看看有没有能用的。”
“他原先去逛得也不频繁,店里活儿又重,他半年也就去个一两回。”老板娘道,“但是大概从一年多前,他每个月都去。我记得那回是福子拿回来一个小瓶儿,说是淘到的烟丝,特别便宜,但自从吸了那烟丝之后,他就不正常起来,整个人特别没精神,之后每个月都要往当铺跑两三回。”
老板娘道:“我怀疑那开头的烟丝是有问题的,混了什么东西进去,福子这是被人给害了。这事儿不便张扬,我也就一直捂着没跟外人提过,但现在福子死了,很可能是害他的坏人又对他下手了,福子在我店里干了七八年,还求各位青天大老爷给他做主啊!”
老板娘提供的信息量是巨大的。
“您方才跟我说当铺老板可能和坠云散牵涉甚多。”李希泽对林昭行道,“如今看来……似乎还有别的猫腻。”
林昭行的手按在额头上,他头有些痛,眼前不时地泛起水波一样的眩晕,浑身都有些发烫。
但他面色平静,愣是没让旁人看出自己的不适,林昭行强撑着道:“线索清晰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抓人。”他低声道,“连老板带伙计,一个都别放过——这当铺是个毒窝。”
李希泽留下了两个人照看赵老三和老板娘,然后带着其余的人直奔察秋司调人。
李希泽奉命走后,吴伯给林昭行和清宝送来了午饭。
林昭行一筷子都没有动,撑着头靠在榻上,目光微垂。
“不舒服吗?”清宝轻手轻脚地凑上去。
林昭行闭着眼摇了摇头。
清宝没敢再问,她挨着林昭行坐下,犹豫了半天,伸出手来按住林昭行的太阳穴。
江湖上的小手艺清宝都会一点,她看林昭行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小心翼翼地按摩起来。
林昭行扯起嘴角笑笑,“你还会这个——谢谢。”
李希泽速度很快,日头还没从竿头落下去,察秋司的人就绑了一队的人回来了。
李希泽把一个中年男人推到林昭行面前,道:“大人,这就是当铺的老板。”
那老板不停喊冤,然而林昭行直接把装着坠云散的包裹扔到他面前。
经过清宝的那一番按摩,林昭行的状态似乎好了一些。
“你的铺子是个坠云散的交易站。”他低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运转模式是贩毒者把坠云散典当进当铺,然后等票据过期后,由吸坠云散的人买走。
“像刘福那样的人,全是靠你们一点一点引诱才染上瘾的,你们把坠云散混到普通烟丝里去,让来淘货的人买走,等他们上瘾了,就会忍不住再来当铺找。
“到时候当铺并不自己出面,而是派一个托儿出来,这个人和刘福达成协议,约好在当铺碰头交接货品,届时再一点一点引诱和提价,最终使得他完全摆脱不了坠云散,即使倾家荡产也不得不求得一份。
“刘福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们这种贩毒机制,这种做体力活儿的人大多不会想太多,只以为那个出面的托儿才是真正给自己提供药品的人,但是恐怕是你们的哪次行动露出了破绽,让他一不小心窥得了整个当铺就是一个毒窝的天机。
“之前你们不怕他告发,你们肯定给出面的托儿造好了备用的假身份,一旦出事可以立马躲起来,但是让他知道了当铺这一层就麻烦了,整个铺子规模太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当刘福带着新买的毒品貌似来典当实则是来威慑你们时,你们决定杀他灭口。”
“冤枉!”老板汗流浃背,“大人之前说的都不错……但是我们并没有杀他灭口啊!尽管刘福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大笔钱,但我们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忍痛给他,他说所有的证据都留了底,我们杀他也没用,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大家一起死。”
林昭行眉心一跳。
所有证据都留了底?
那为什么在刘福的住所完全没有找到?
他沉默片刻,把赵老三和老板娘唤进来,道:“刘福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是谁?”
赵老三摇头道:“我那天没去找过福子,不知道啊。”
老板娘也表示自己当时一直在后厨,并不晓得堂里的情况。
只有两种可能。
林昭行在心里默默道。
但是那天的客人都已经散去,如今要找到证人很困难。
他思索片刻,突然想到什么。
他抬头对站在一旁的清宝道:“联系得上‘墩公子’么?”
“墩公子”杜明在一个时辰后到了。
这家伙脸上仍然是要见偶像的潮红,林昭行抬手把他激动的话按了下去。
他把杜明叫过来,对他耳语几句。
杜明一愣,他像堂下望去,然后回身对林昭行点了点头。
堂下一人的脸色突然变得雪白,那人抬腿想跑,然而被李希泽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
“赵老三。”林昭行起身道,他的身体状态看上去已经恢复了,此刻眼中亮得惊人,“没什么可争辩的了,刘福是你杀的。”
清宝一惊,看向底下。
赵老三面色苍白,咬着牙不说话。
“刘福给所有的证据都留了底,他的房间里却并没有,那么唯一的可能是,他托给了一个他信任的人,这个人是你或者是老板娘都有可能。”林昭行道,“但是你太心虚了,刚刚对我们说了谎。”
“你说你那天没见过刘福,但是这个捕快当时和店里的客人一起配合执行任务。”他不自觉地瞟了清宝一眼,“他记得你。”
“为什么?你不愿意把妹妹嫁给她么?”
赵老三咬牙了半天,才缓缓道:“那不是我亲妹妹,是我表妹,我爹娘把她接过来养在我们家,是预备着给我做媳妇的。哪知道他看不上我,却看上了……刘福。”
“我本来听说福子吸上坠云散,就觉得这件事儿没戏了,他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哪还有钱娶我妹妹?”赵老三咬牙切齿道,“谁知道福子前一阵子托人捎信跟我说,他很快就能搞到钱了。我按着他的嘱咐给他在老家看田产,但我真的不甘心!”
赵老三道:“回来以后我们在他们那儿的后院见面,我恳求他能不能换一个,反正他要有钱了,娶谁娶不到,为什么就非要和我抢呢?但他竟然嘲笑我!”
赵老三吼道:“他说有办法的人怎么着都是有办法的,而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条穷命,以后也会永远受穷,根本不配和他争!他们后院有把用来杀猪的刀,我……我……”
至此,这个案子终于水落石出。
赵老三因情杀人,顺带着牵出了整个当铺的坠云散交易,使得察秋司在抓住杀人凶手的同时,一举端掉了这个毒窝。
破案后的林昭行精神极佳,完全摆脱了之前病怏怏的状态,一下午又驱使着清宝给他演示上房揭瓦,把清宝折腾得累死累活。
晚上清宝询问洗澡事宜的时候,林大少爷也依然不是个省心的料。
“水房就在出门几步远的地方,里面会有吴伯留的烧好的水。”
清宝三步并作两步,蹦蹦跳跳地来到水房,但见两个雕花石缸并排摆在房中,一个正冒着白色的雾气,另一个则仿佛已经放置了很久,一点热气也不冒。
清宝好奇地趴到第二个石缸旁,用指尖试了一下水温,然后猛地打了个哆嗦——冰冰凉。
林昭行已经跟在她身后进来了,漫不经心地把趴在石缸边的小女贼架起来移到一边儿去。他拿起一个小木桶,直接去舀石缸里的水,“那边儿那个才是你的。”
“你全用凉水?”清宝瞪大眼睛看看外面的冰天雪地——这个天洗凉水澡?
林昭行试了试水温,仿佛还嫌不够凉,对清宝道:“麻烦帮我抓一把雪来。”
清宝目瞪口呆。
“是不是很稀奇?”林昭行冲她眨眨眼睛,“身体好的人都洗冷水澡——热水是妇孺用的。”
切。清宝一扭头就出去了,林昭行在背后看着她笑。
清宝从院子里抓了一大把干净的雪回来,递给林昭行,同时阴阳怪气地捏出小丫鬟的腔调来,“少爷,您要的雪来了。”
她本来以为林昭行是随口一说跟她开玩笑的,哪知道林昭行竟然认认真真地从她手里把那捧雪接了过去,放到了石缸里。
接着,他把清宝推出去,“反正你的水还烫,我先洗。”
清宝站在房门口,看着林昭行在水房中立起了屏风,然后穿着单衣走了进去。
不是吧?真有人在这个天气洗冷水澡?
死活不信邪的清宝蹲在门口,等着这位少爷被冻得一嗓子嚎出来,然而片刻后传来水花轻响声。
“少爷,”不死心的清宝再次捏出甜腻的声音,“水温还合适吗?”
里面传来林昭行满意的回答:“合适极了,真是熨帖到我心上了。”
清宝:“???”
这位难道是火神投胎转世?
百思不得其解的清宝等林昭行从水房中出来后,自己进去用另一缸热水简单洗了洗,等她回来时,林昭行已经穿好寝衣卧在床上看书了。
不知道为什么,清宝突然觉得他脸色很奇怪,不甚明显,只是微微有点发白。
林昭行刚刚的状态太生龙活虎了,弄得清宝已经不记得他白天头疼过,她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埋怨自己——你是不是蠢死了,刚刚还抓那么大一捧雪!
“冻着了吧?大雪天洗冷水澡,你不着凉谁着凉,活该。”清宝嘴上说着,脚步已经往房间外迈了——她记得从后院出去的那条街上有家卖热姜汤的铺子。
林昭行在她身后有点费力地弯起身子,低声道:“不是那个的问题,我碰不了热水。”
他的手有点抖,书没能拿住,掉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响,吓了清宝一跳,她赶紧小跑着回来扶住林昭行。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林昭行的体温比寻常人高上许多,肌肤传来的感觉微微发烫,他的额上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汗。
林昭行的眼睛慢慢闭上,他的头靠在了清宝窄窄的肩膀上。
这是个什么路数?哪有着凉着得这么立竿见影来势汹汹的……清宝目瞪口呆。
就在清宝手足无措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吴伯的叩门声,“侯爷,平宁公主来了。”
也不知道这位公主和林昭行是什么关系,没等林昭行应声,清宝就听到吴伯转头对另一人道:“公主进去吧。”
清宝感到林昭行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突然一紧,与此同时,一个一身低调宫装的女人走了进来。
清宝自命是个江湖闲散人士,这种宫里的人她一个也没听说过,但见这个女人身材颇为高挑,面颊清瘦而美丽,一举一动都是天家稳重成熟的风韵。
然而在看到林昭行的那一刻,所有的稳重成熟一下子都无影无踪了,平宁公主急步上前,急切地伸出手去摸林昭行的额头,“昭行!”
清宝抬手把她的手拨开,她坐在床上,平宁公主站着,清宝抬头看她就需要仰视,然而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的气势。
清宝那双细长的眼睛挑起来时自带一股冷冷的凌厉,无声地传递着“你谁啊?一个大家闺秀能不能自重点,不要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威胁眼神。
那眼神看上去很类似小兽护食,平宁公主愣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冷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清宝理直气壮,“贴身丫鬟。”
“不可能。”平宁公主冷冷道,“他府里从来都不要女人。”
清宝噎了一下,她思索片刻,又理直气壮地抬起头,“我是女孩。”
即使是已经虚弱不堪,清宝还是感觉到林昭行在她怀里轻轻震了一下——
好像是笑了出来。
还能笑就说明没大事,清宝心里无声地松了口气。
平宁公主又要伸手去扶林昭行。
然而这一次林昭行自己轻轻地躲了一下,他的手躲开了平宁公主的手,仍然靠在清宝的小臂上。
平宁公主停下手,她垂下眼眸,脸上看不出情绪,不过眼底还是有失落一闪而过。
不过林昭行开口给她解了围,他嘴唇苍白声线沙哑,“药。”
平宁公主这才想起来,她忙不迭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药瓶,从里面倒出两粒药,放到林昭行口中。
片刻后,林昭行的脸色终于缓过来一些,他疲倦地松开清宝的手,跌躺到床上,哑声道:“今天恕不能奉陪了,文姝你先回去吧。”
平宁公主无声地坐了片刻,随即温柔道:“好。你好好休息。”
她敛裙起身,经过清宝的时候轻声道:“好好照顾他。”
清宝愣了一下,不过人家主动和她说话,她也不好继续用之前的态度,于是只是木头木脑地“喔”了一声。
平宁公主走了一会儿,清宝才小心翼翼地凑到林昭行床边,她把下巴搁在床沿儿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林昭行。
林昭行转过头来,和她四目相对,片刻后笑了笑,“没事。”
清宝根本不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片刻后,林昭行听到清宝说:“你看上去特别不开心。”
林昭行挑起眉。
“你老是笑,但是看你眼睛就知道了,你的笑不是开心的笑。”清宝说,“开心的笑是这样的。”
她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糖,丢了一颗到嘴里,然后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幸福无比的笑容。
林昭行看着她,哧的一声笑出来。
清宝一边嚼花生糖,一边凑上来看,她说话的时候呼出一口清清浅浅的热气,林昭行闻到了花生糖温暖又甜蜜的气息。
“还行,这次笑看着还有那么一点开心。”清宝盯着林昭行的眼睛观察道。
她又往嘴里抓了一把,鼓着腮帮子含含混混道:“你要不想跟我说,我就不问了,人在江湖漂,谁还没点秘密了。”
林昭行撑着头,笑着看她吃糖,然后直接冲她张开了嘴。
清宝很大方地放了一颗进去。
“你明天去察秋司么?”她把吃剩的空纸包收好,认认真真地问,“我能跟着么?”
林昭行看着她,“为什么啊?闲得慌?”
清宝的神情郑重下来,她盘腿坐在床边,撑着下巴道:“因为我想,只要一直跟着你,听你是怎么推理的,总有一天我也能学会破案。”
林昭行挑眉,“你学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除了偷东西外什么也不会啊。”清宝认认真真地说,“但是我其实不想一直偷东西的,很多事情如果我有能力用正经的手段去解决的话——谁不想当个好人呢?”
林昭行看着她没说话。
“当然,抛开这些大道理,有个最根本的原因啦。”清宝眨眨眼睛,“我想找我爹娘啦。”
“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们。”清宝说,“虽然没有他们养我我也活下来了……但这种感觉还是很奇怪的,人家都是爹娘生养的,只有你不知道你来自哪里,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在这个世间飘啊飘啊,也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
“如果我一直当个小贼的话,那肯定是这辈子也不能见光的,我爹娘肯定也找不到我。但是如果我成了天下都闻名的女神捕,到时候说书先生讲的全是我的故事,话本小说的配图全是我的画像,那我爹娘说不定会认出我来啊。”
林昭行沉默了半晌,低声问:“你那些偷……那些本领都是谁教给你的?”
而清宝已经站起身来,她把花生糖的糖纸收拾好,弯下腰盯着林昭行的脸。
真好看。
她啪地在林昭行的额头上拍了一下,清脆道:“秘密。”然后一溜烟地笑着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