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全黑了,雨还在下。
豆大雨滴砸在保姆车顶,汇成一道道小溪沿漆黑车窗流下。透过氤氲水汽望去,学校大门口排成长队的豪车仿若在腾云驾雾。
司机老徐点开收音机,深深吸一口烟,又迅速扭头将烟圈吐到窗缝外。车厢亮着微光,淡淡烟味混杂着雨水腥气弥漫开来。
晚间新闻刚结束,女播音员用一贯柔美的嗓音播报:“伴随这场为期三天的降雨,江南市正式入梅……”
“嗯……还有五分钟。”老徐将烟头随手丢出窗子,慢悠悠吩咐车里的女孩,“小林呐,待会你上车前得把伞用塑料袋包包好,水可不好淌进车里,把皮子泡坏可了不得。”
“明白。”林悦一手握着长柄双人伞,一脚跨出车门,战士般冲入雨帘。
晚上八点三十分,教学楼顶的大钟发出“叮当”撞击声。登时,沉寂的校门口一群身着名校制服的少男少女鱼贯而出。林悦举着伞,逆人流而上,努力寻找沈恩善的身影。走到楼口,她牛仔裤已经湿到了膝盖,冰凉凉贴在肉上。
等了一会,楼里已不见学生,只有两位保洁跪着擦拭大理石墙面。林悦心头一紧,升腾起一股不详念头。她一遍遍拨打沈恩善的电话,却只能听见一阵空虚的忙音。
沈恩善十三岁,正值叛逆期,每天补习结束都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虽然戴着耳机打手游,眼皮都不抬,但还是乖乖奔赴下一个培训班。
她读的私立女中下午3点放学,随后就是漫长的钢琴、舞蹈、文化课补习,直到深夜才回家。就算如此,沈家依然不满足,还为她单独招聘了一名英语家教,保证在家也有语言环境。
林悦名义是家教,实则是住家保姆,就差把饭喂进大小姐嘴里了。
林悦两年前从锦京外国语大学毕业,入职某外贸公司,结果疫情期间公司倒闭,被迫失业。找工作屡次碰壁,又没有父母依靠,为了生存,她最终决定脱掉这身“孔乙己的长衫”。
又等了十分钟,楼里彻底恢复寂静,只剩下应急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嗡——”
手机震动吓得林悦一个激灵。
“喂?接到恩善了吗?”老徐烦躁的声音传来。
“她……好像不在学校。要不要赶紧告诉沈总?”林悦咬着下唇,额头淌下一串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电话那头,老徐用她听不懂的江南方言咒骂了几句,恨恨道:“说了找死哇?你不想干了我还想!我先去附近找找,你别离开学校哇!”
耳边传来一阵忙音,林悦攥紧手机,大脑瞬间闪现无数种恐怖念头。沈恩善虽然年纪小,但已经发育初潮,不大可能被拐卖当别人的孩子去,那么最可怕的就是……
迷宫似的走廊里,她越走越快,一边喘息一边呼喊沈恩善的名字,却只能听见自己颤抖的回声。她胡乱拍打每间教室的门,却发觉全被上了锁,从门镜只能看到一团漆黑。
连绵无尽的黑暗如同梦魇……她多希望这是一场梦!
林悦用力咬着下唇,让疼痛逼迫自己清醒。
晚上六点前,她和司机老徐一起将沈恩善从舞蹈培训班接到学校,看着她走进教学楼,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沈恩善上课的时候,她有不到两小时的休息时间,一般就是到附近苏江大学食堂吃饭看书。在下课前半小时,老徐与她一同赶回校门口守候。
下课钟声响起,她不错眼珠盯着校门口,保证不漏掉沈恩善的身影。如此严密的看护,就是为了达成沈家对于大小姐的保护要求,可为什么……还是丢了?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沈恩善在下课前已经溜了。
“你找人吗?”一个女声响起,伴随着锁门的哗啦声。
林悦抬起头,瞥见女人手中抱着厚厚一沓试卷,道:“请问您是初中数学竞赛班老师吗?”
女人点点头,皱眉将她上下打量,想必觉得她既不像是补习的初中生,更不像那些有钱的家长。
“请问沈恩善今天上课中途有请假外出吗?”林悦道。
“沈恩善……”老师沉吟片刻,继而微笑,“哦,那个小姑娘呦,一直很认真,没有早退过。”
林悦瞪大了眼睛,道:“那会不会有可能她第一节下课后,趁着课间出了校门?”
“呵呵,那更不可能,你当我们这儿是野鸡机构呢?从上课开始,作为这个班的负责人我就一直在教室里,没见到少一个人。再说了,校门口保安也不会中途让学生自己回去的。”女教师道。
这一回,林悦彻底懵了。她已经走遍了教学楼,根本不见沈恩善的身影。
“不然你去楼后面草坪找找……”女教师眉头越皱越紧,还想说什么却被手机铃声打断。
林悦赶紧跑到楼后,脚淌着泥水走进草坪深处,仰起头的瞬间明白了女教师复杂表情的深意——如果坠楼应该就落在这里……
虽然陪伴沈恩善已经三个月,林悦却总觉得没法真正参透她的心。因为,她看起来太正常太驯服,是母亲口中成绩优异、十项全能的乖乖女,但是一张清丽的脸毫无同龄人的天真可爱,永远紧绷,充斥麻木冷漠。
林悦曾旁敲侧击和她母亲说过,可她却只是把女儿的周末安排了更多诸如骑马、攀岩、陶艺等自认为解压的培训课,完全没有深入了解缘由的耐心。
会不会……其实她早已罹患抑郁症?
突然,林悦脚下一软,似乎踩到了什么有肉感的物体。登时,她全身汗毛倏地立起,大口喘息让自己冷静下来,低下头,用颤抖的手点亮手机屏幕,借着光望去……
不是沈恩善,是一只狸花猫!
那猫死状怪异,双目空洞布满血污,嘴张开巨大弧度,看起来痛苦至极,可以肯定是被人虐杀。
她捂住嘴,蹲下小声念了句幼年和姐姐学的佛教安魂语,再度睁开眼竟发现猫头边有个眼熟的樱花胸针。
她拾起来端详,确认是沈家大公子沈溪送给妹妹沈恩善的生日礼物,材质是黄金和粉水晶,工艺之精美在整个江南市找不出第二件。她还记得沈恩善收到时立刻别在了制服衬衫上,左胸处恍若真的落下两朵樱花。
想到这里,林悦弯腰拨开草丛一寸寸寻找,庆幸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尸体。所以,难道沈恩善曾经在此处虐猫,还不小心将胸针掉落?
林悦也顾不得评判那小姑娘的为人,只先作为线索之一收起了胸针。既然楼里楼外都找不到,又被保证不会提前离校,难道沈恩善会凭空消失?
她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传闻:某个服装店,一个中国女人试衣服时候凭空失踪。她丈夫寻找她多年,直到某天在泰国街头看到“人棍”表演,发觉妻子已被砍掉手脚,重金买回后才知当年的试衣间暗藏机关,将她拐走。
想到这里,她也不顾老徐的威胁,立刻给沈恩善的母亲王丽打去电话。
“喂,丽姐,对不起……恩善不见了!”
结果,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继而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喘息声:“我,我知道了……我已经到学校了。”
王丽是个要强过头的女人,她生下沈恩善后在家全职带孩子三年,将自家公司完全交给沈福山打理,结果销售业绩每况愈下。
三十六岁那年,她把沈恩善送到寄宿幼儿园,再度出山。
员工们都以为她必然身材走样、思想落伍,没想到她体型和三十岁时别无二致,刚上任就开展技术更新,换掉一批旧人旧设备,还谈下几个跨国大客户,让人刮目相看。
这么一个坚韧顽强的女人竟然……哭了?
林悦缓缓放下举着手机的左手,瞪大眼睛,看着校门口沈家夫妇正一前一后奔来。
王丽一身真丝套裙被雨浇透,紧贴肌肤。她发丝凌乱,嘴唇哆嗦,抓住林悦胳膊大嚷:“恩善真不在学校?”
“姐,我找遍了,哪里都没有,对不起……”林悦垂下头。
“你……你接个孩子都能出岔子!”王丽扬起手,像是要对准林悦脸颊扇过去。
林悦虽委屈也不躲,可是等了片刻却不见巴掌打来,抬起头才发现王丽手停在半空,又握紧了拳头,一边捶打胸口,一边跺脚咬牙,泣道:“看来,那电……电话……是真的!”
沈福山慌忙将妻子揽住,哀叹道:“半小时前,我接到了绑匪电话。说恩善在他们手上,要我准备100万元现金放在学校对面公园红色垃圾桶里。我们以为是诈骗,可给恩善打电话她又不接,于是就赶忙过来了。”
沈福山随手抹了抹眼镜片上的水雾,掏出手机反复滑动屏幕,又道:“号码是虚拟的,打过去没反应。”
“别浪费时间了,快报警吧!”王丽咯咯咬着牙,肩膀颤抖。
沈福山拉下脸,沉声道:“绑匪说了报警就撕票,我们担得起责任吗?还是按我的计划,先调查看看,没办法就找财务提钱,恩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方才在楼里遇到的女教师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跑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和保安。
“沈先生,不好意思来晚了,我们去监控室看录像吧。”女教师微微颔首,“有什么需要协助的,您尽管说……”
王丽瞪圆了眼,指向女教师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陡然抬高八度:“恩善要是从你们学校被拐走的,看我告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