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卷起的旧草帽

  • 什锦糖
  • 鸣銮
  • 16269字
  • 2024-07-23 09:30:19

1.大白兔奶糖

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今天又是个大晴天。

绿油油的葡萄叶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卷须拧麻花似的盘旋着往上攀,举目所及一片绿海,压根望不到边,衬得横穿其间的柏油马路像一条不起眼的灰蛇。

即将成熟的葡萄套着纸袋,从架子的空隙中沉甸甸地垂下来,粗略一数,总有上万串。

丰收的喜悦融入空气中,轻轻呼吸,口鼻中全是甜蜜的气息。

快到中午的时候,临路的葡萄架下,晃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顶着一脑袋炸毛,上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下身配破洞牛仔裤,嘴里嚼着甜丝丝的大白兔奶糖,舌头将糖块挤到左边的腮帮子上,顶出一个凸起,人为减慢融化速度,等口腔中的甜味散得差不多,又把糖块吸回来。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眉眼生得不错,既有英气,又不失俊俏,个头比同龄人高个几公分,一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挺讨喜。

不过,他爹大概并不这么认为。

“林昭,你给我过来!”身后的简易板房里钻出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手里挥舞着打满叉号的数学卷子,“十七分?这么简单的卷子,你给我考十七分?闭着眼睛瞎蒙,都不至于考得这么差!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负责守卫工作的大狼狗应景地从地上站起来,冲小主人汪汪叫。

叫林昭的少年走到防护网前,伸手像拨琴弦一样划拉两下规规整整的菱形格,被晒热的金属烫得一哆嗦。

他回过头敷衍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下次闭着眼睛蒙。不过,爸,您还真厉害,我把卷子藏到床底下,您都能找着?这智商,这侦查能力,应该去当侦探,在咱们家种葡萄也太屈才了……”

“唰”的一声,一只红色拖鞋朝他面门袭来,被他灵活闪过。

“阿昭,你少说几句,别气着你爸!”打扮干净利落的中年女人烫着时髦的卷发,单脚蹦着挡在父子中间和稀泥,表面骂的是林昭,实际却已经接受了儿子不成器的事实,心里坦然得很,“老林,你也消消气,速效救心丸上回吃完了,我还没来得及买呢,气出病还得上医院,为这么个臭小子没必要!”

林鸿文气得坐在藤椅上直摇头:“都怪我只顾着在外面赚钱,忽略了对他的教育……我当年在学校的时候还是数学老师呢,儿子现在只考十七分,说出去都丢人……”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再说,他又不是只有数学考得差,语文也没及格,英语才九分。”郑佩英快语如珠,劝男人接受现实,“你想开点儿,你在学校当老师,一个月才赚几个钱?市里还经常拖欠工资,家里总是揭不开锅。要不是后来听我的辞职,种了这么一大片葡萄林,咱们家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吗?”

“那……那也不能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吧?”林鸿文被郑佩英说得哑口无言,沉默片刻,不甘心地瞪了林昭一眼。

“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学门手艺不也能养活自己吗?他二表哥在工地开挖掘机,他三表姐在理发店给人做造型,不都干得挺好的吗?”郑佩英接过狗腿儿子递上来的拖鞋,往桌腿上拍了两下土,穿在脚上,“要是吃不了那个苦,回来养猪也行。到时候娶个能当家的媳妇儿,生一两个小的,你也该退休了,正好手把手教孩子,给咱们家供出个大学生,一样光宗耀祖。”

听到这话,林昭不高兴了:“我才不娶媳妇儿呢!有您二位管着我还不够?干嘛再找个人给自己添麻烦?”

他躲过郑佩英的巴掌,像只猴子一样窜到自己搭的简易健身器材上,两腿勾住单杠,上半身后仰,抓起T恤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晒得均匀、色泽油润的蜜色小腹,双手抱住后脑勺,在空中连做好几个卷腹动作。

“您二位也别烦心,等我拿到初中毕业证,就去大城市闯闯,见见世面。”

他最近迷上健身,天天刷视频,跟着那些浑身腱子肉的教练学习动作要领,练得有模有样。

郑佩英笑骂:“那是你还不知道娶媳妇的好!”

葡萄园即将丰收,她们一家三口在这边忙活了好几天,眼看收拾得差不多,准备回去看看。

她把板房的门锁好,见儿子还晒在太阳底下,替他觉得热,叫道:“阿昭,还在那待着干什么?走,回家吃西瓜!”

林昭倒吊在单杠上,发根蓄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被重力拉扯着坠下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咂了咂嘴里残存的奶香味,应道:“马上,马上,您先走,我再做两组练习!”

等到葡萄园重归安静,林昭立刻跳到地上,扒拉着防护网翘首以盼。

他所在的铜山镇四面环山,进城一次,得走几十里山路,又没通公交车,交通十分不方便。

今天,他和出去进货的小卖部老板说好,让对方捎带肯德基的套餐回来,从早上等到现在都没见人影,急得百爪挠心。

正等着,“突突突”的声音传来,林昭精神一振。

他定睛看去,发现远处驶来的是一辆深绿色的拖拉机,车斗装满家具,像是在帮人搬家,不由一阵气馁。

拖拉机拖着黑烟开到眼前,司机顶着张麻木的脸,三十多岁的女人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坐在副驾驶位置,时不时低头亲吻孩子。

再往后是装得满满当当的车斗,一个男人坐在斗里的小凳子上,正在皱着眉抽烟,右边的眉毛从中间截成两段,面相有些凶悍。

林昭最后看到的,是一个女孩儿。

她背对着他,站在靠近车尾的位置,吃力地扶着刷了层红漆的衣柜,削瘦的身板和沉重的衣柜形成鲜明对比,令人不自觉地揪心起来,生怕她被衣柜拍在底下。

她穿得很土——比铜山镇的同龄女孩子还要土,偏大的西瓜红衬衫,又长又肥的黑色运动裤,头上戴着顶掉色发白的旧草帽。

林昭好奇地看了几眼,打算移开目光。

这时,一阵凉风吹过,短暂地驱散夏日的酷热。

他惬意地眯起眼睛,看见这阵风淘气地把女孩子的草帽卷走,险些叫出声。

女孩子反应很快地伸手去抓,纤细得看得清血管的手腕从宽松的袖子里探出,上半身侧转,露出半张清清冷冷的脸。

她长得算不上多么惊艳,皮肤白白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圆圆的,鼻尖翘挺,嘴唇没什么血色,却有一种特别的韵味,衬得土到掉渣的衣服都高级起来。

林昭睁大眼睛。

他看着她救起草帽,那只细瘦的小手捏紧宽大的帽檐,往回卷出两个褶皱,心脏也像被什么又凉又软的东西握住,轻轻揉了一下。

2.跳跳糖

林昭被这惊鸿一瞥勾走心魂。

半个小时后,他从小卖部老板手里接过软塌的汉堡和不再冒凉气的可乐,顾不上享用,火急火燎地打听起来:“表叔,咱们镇子上最近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新闻吗?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人搬家。”

铜山镇原来叫林家庄,镇子上拢共就五百多户,大多数人都姓“林”,互相沾亲带故,往上数三代是本家,因此张口闭口“叔婶”、“兄弟”,叫得很亲热。

老板从傻侄子手里净赚五十块钱,黑黑胖胖的脸显得格外和气:“噢,你说的是林广泉家吧?他妹夫住在泄洪区,今年发大水,政府通知紧急撤离,一家四口过来投奔老林,他昨天去我那买烟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抱怨咧!”

林昭在心里想:一家四口,对上了。

“抱怨什么?”他指了指老板的小面包车,要了十几袋跳跳糖、一大罐棒棒糖、七八包各种口味的水果糖,花花绿绿地抱了一怀,跟进货似的,“天灾人祸,不是没办法的事吗?”

“嗐,谁家喜欢穷亲戚?”老板收了一张百元大钞,装模作样地要找零,见林昭不肯要,也没有再让,“再说,他妹夫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妹妹要养娃娃,干不了什么活,大点儿的姑娘又正在读书,这不净添四张吃饭的嘴吗?换谁不觉得闹心?”

林昭恍然大悟,咧嘴一笑,小虎牙白得晃眼:“我知道了,谢谢表叔!下回还找您帮忙!”

大中午热得厉害,草叶全都打了蔫儿,树上的蝉撕心裂肺地叫唤着,林昭趿拉着拖鞋走在柏油马路上,觉得鞋底像要融化成液体似的,烫得人心慌意乱。

他们家住的是自盖的三层小别墅,离果园也就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外立面贴着浅灰色和深红色的瓷砖,里面有院子有露台,窗明几净,家电齐全,在整个铜山镇是独一份儿,别提多气派。

林鸿文早些年也是镇上的风云人物,头一个考上大学,头一个端上教书的铁饭碗,后来在家里人的介绍下认识郑佩英,被这个没读过多少书、却在为人处世上有大智慧的泼辣姑娘彻底征服,扛着压力辞职下海。

两口子赶上时代浪潮,在外头做生意赚到几桶金,回来拾掇了十几亩的葡萄园,又盖了个养猪场,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成为铜山镇的首富。

林昭经过自家养猪场,被臭味熏得捂住鼻子,加快脚步。

他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走进宽敞的院子,低头冲进屋,把新买的糖一股脑儿装进自己的玻璃糖罐里,抓起运动鞋就要往外跑。

男孩子都喜欢运动鞋,由于活动量巨大,鞋底往往磨损得厉害,和同班同学不一样的是,林昭穿的全是价值不菲的正品鞋,旧了就买新的,从不将就。

“哎,快吃中午饭了,去哪儿啊?”郑佩英迎面走过来,一把拽住林昭,看清他手里的肯德基袋子,劈手抢过去,“又吃垃圾食品!再让我看见,我跟你没完!”

林昭的心思已经不在汉堡和可乐上,一边低头换鞋,一边嘴贫:“我没吃!这是买来孝敬您的!我出去办点儿事,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

运动鞋跟脚得多,他撒腿跑出去两步,又回来沿着锯齿边扯掉几袋跳跳糖,塞进裤兜里。

几个发小都住得很近,暑假在家正闲得蛋疼,林昭在外面一吹口哨,就像闻到腥味的苍蝇一样,光速集合到一起。

“阿昭,干啥?打游戏吗?”左边耳朵缺了小半边的瘦高个儿叫林博远,还在襁褓中的时候被大耗子咬了一口,得了个外号“耗子”,嘴馋又爱打游戏。

“网吧那几台破机子动不动就死机,有什么好打的?”皮肤黑黝黝、块头最大的林海粗声粗气地开口,“要不咱们找辆车,去城里玩吧?”

长得白白净净,最受女孩子欢迎的林应一向没什么主意,说:“阿昭想去哪儿?你要是没想好,我们就听大海哥的。”

“我……”林昭张开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把跳跳糖分给狐朋狗友,自己也拆了一包,往嘴里一撒。

上百个细小的糖粒被口腔里的热气一激,迅速融化,二氧化碳变成气体,推着它们在舌尖上沿着不规则的轨迹蹦跳、撒欢,好玩得很。

林昭紧闭着嘴,等最刺激的那股劲儿过去,才神神秘秘地说:“我带你们见个人。”

他带着他们来到林广泉家外头。

林广泉是干装修的,平时一年到头在外地打工,今年老母亲生了重病,得在床前伺候,这才没出门,在镇子上打打零工,勉强度日。

他家自然比不上林昭家,住的是灰扑扑的平房,院墙还挺高,里面隐约传来老人的咳嗽声和小孩子的哭声。

“阿昭,你让我们见谁啊?”耗子稀里糊涂地被林昭从后面抱起,两手扒住墙头,“我们跟林天虽然不熟,也算同班同学,直接敲门进去不就行了吗?”

林天是林广泉的儿子,按关系算,是那个女孩子的表弟。

“你上去看一眼就知道了!”林昭觉得心里像烧着一团火,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只是一味地着急。

耗子趴在墙上看了半天,在林昭的催促下,挠头说:“没什么特别的啊,几个男的在堂屋喝酒,有个不认识的女的在哄小孩儿,还有个跟咱们差不多大的女的在院子里洗衣服……”

“对!对!就是她!”林昭的心提到嗓子眼,“你觉得她长得漂亮吗?”

他问完这句,又觉得叫他们过来是个馊主意。

他们都觉得漂亮,然后呢?会不会抢着跟她做朋友?

没想到,耗子干脆利落地摇摇头:“不漂亮,挺一般的啊。”

“……你懂个屁!”林昭立刻急了眼,拖着他的腿把他拽下来,“你脑子里全是游戏,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阿应,你上去看!”

林应性格温吞,又会察言观色,看了半天,斟酌着措辞说:“又瘦又白,蛮、蛮清秀的……阿昭,你认识她吗?”

就连林海,也是差不多的反应:“没胸没屁股,不怎么样。”

林昭气急败坏地说:“俗气!没眼光!不懂审美!”

他让林海弯下腰,踩到对方后背上,挣着身子往里看。

女孩子正对着他,低着张白白净净的面孔,坐在小凳子上,手脚麻利地洗着衣服。

比锅还大的红色塑料盆里装满脏衣服和床单被罩,粗略一扫,不止有大人的,还有小孩的,工程量繁重。

那种被人揉抓心脏的感觉又来了。

林昭呆呆地望着她清丽的眉眼,见她吃力地端起塑料盆,往他的方向走过来,惊得连忙往下缩,小声嚷:“快!快放我下去!”

说来不巧,就在这时,墙外有人经过,喝道:“你们几个,干什么的?”

林海毫无默契地站直身,把林昭顶成一座丢人现眼的高塔。

“哎哎!哎哎哎!”林昭惊慌失措地叫着,脚下失去平衡,在半空中扑腾两下,“咕咚”跌进墙内,四仰八叉地摔在女孩子面前。

3.玉米糖

林昭躺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蓝到半透明的天空,耳朵听见狐朋狗友们的动静——

“阿昭掉、掉进去了!”

“别管他!快跑!快跑!”

“哎,等等我啊!你们跑得也太快了吧?”

……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昭眉毛一抽,硬着头皮看向陌生的女孩子,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心里一个劲地哀嚎。

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女孩子手里还抱着沉重的洗衣盆,被从天而降的少年吓得倒退半步,却没露出什么表情,看起来很镇定。

她扭过头,对堂屋细声细气地叫道:“舅舅,墙上掉下来一个人。”

林昭揉了揉后腰,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对迎过来的叔伯长辈们干笑道:“广泉叔,二伯,四叔,是我。我……我忘了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是什么,想找林天问问,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打算爬墙看看家里有没有人,手上没抓稳,竟然摔下来了,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说话,一边注意那个女孩子的反应,见她微微蹙眉,心里直发紧。

她刚才就在院子里,根本没听到敲门声,肯定认为自己是个撒谎精!

“没事,应该是我们聊天的时候嗓门太大,都没听见,没摔疼你吧?”林广泉热情地拽住林昭,亲自帮他拍掉身上的土,“阿昭,吃中午饭了没?进屋一起吃两口吧!天天,快招呼好你同学,给他拿双筷子!”

“不用不用!”林昭看向林广泉身边的男人,做出副好奇的样子,“广泉叔,您家里有客啊?”

“哦,这是我妹夫庄保荣,大家都叫他庄老五,你叫‘姑父’就行。”林广泉介绍道。

林昭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姑父好,我是林昭。”

他又转向面生的女人,循序渐进道:“这位就是素华姑吧?我年纪小,不认识您,您别见怪。怀里抱的是小弟弟吗?”

女人叫林素华,本来不大爱说话,却被他最后这句问话搔到痒处,脸上放出光彩,笑道:“对,是小弟弟,我们家乐乐今年才一岁半,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算命先生说他将来能考上名牌大学,给我们俩养老送终呢!”

她低头在儿子脸上狠狠亲了几口:“是不是呀,乐乐?”

林昭心里直嘀咕:一岁半还不会说话,不成傻子了吗?

他屏息凝神,终于绕到正题上去,看着那个女孩子说:“这位呢?是姐姐还是妹妹?”

“青楠,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快点把衣服洗完,再帮你妈收拾收拾屋子!”一直沉默的庄老五忽然开口,断眉紧紧拧着,脸上写满不耐烦。

庄青楠没脾气地“嗯”了一声,抱着塑料盆往墙根的压水井走去。

林昭魂不守舍地被林广泉拉进堂屋,坐在酒桌上,脑子里不停猜测着庄青楠的名字怎么写。

是“青色”的“青”,还是“轻松”的“轻”?

是“楠木”的“楠”,还是“南方”的“南”?

管它怎么组合,这名字真特别,真好听。

林广泉有心巴结林昭家,又是给他拿饮料,又是给他夹菜:“阿昭,听说你爸要扩盖猪圈,你回去跟他说说,把这个活给你广泉叔成不成?叔一定给你们家修得结结实实,漂漂亮亮!”

庄老五看出林昭身份不一般,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主动给桌上的主客和陪客倒酒,说:“哥,到时候你带上我呗!你也知道,不管砌墙,还是抹水泥,我都是行家!”

林昭正愁找不到机会跟庄青楠套近乎,闻言满口答应:“行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到时候广泉叔和姑父一起去我家里帮忙!”

他吃了几口菜,问:“姑姑吃过饭了吗?青楠……青楠姐姐呢?我看她好像一直在忙活,不吃点儿东西垫垫,能有力气吗?”

“女人上什么桌?”庄老五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少吃一两顿饿不死。”

满桌的男人都一脸麻木,就连林广泉,也没为亲妹妹打抱不平。

林昭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上,再也吃不出饭菜的滋味。

他找借口钻进林天房间,旁敲侧击地打听庄青楠的情况。

林天在学校里少言寡语,看起来有些懦弱,提起庄青楠,话竟然多了起来:“我表姐学习可厉害了!在她们学校,每回都考年级第一,还拿过省级的奥数竞赛冠军,这次转学过来,铜高的老师能高兴死!”

“这么厉害?”林昭很给面子地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你说她马上读高一,那她比咱们大一岁是吧?”

“大两岁,我姑父本来不打算让她上学,是村里的老师跑他们家好说歹说,再加上义务教育不收学费,这才同意的。你没看我姑父刚才不太高兴吗?就是因为上高中得交好多钱,他不想拿。”林天递给林昭两颗玉米糖,努嘴示意他吃。

林昭最讨厌玉米味的软糖,为了跟林天搞好关系,不得不撕开糖纸丢到嘴里,就着黏牙的口感和浓烈的香精味,坐在床上边晃腿边说:“你姑父怎么这么拎不清?要是她生在我家,我爸妈就算倾家荡产也得供她读大学。这么好的苗子,不上学干嘛?留在家里洗衣服带弟弟吗?”

“还可以嫁人嘛。”林天撇撇嘴,不知道想到什么,凑近他的耳朵嘀咕,“你不觉得我表姐长得挺好看的吗?”

好不容易遇到和自己眼光一致的人,林昭连连点头。

他琢磨着“嫁人”的话,耳根不知道怎么红了一片。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改天再来找你玩。”林昭见外头几个男人喝得东倒西歪,林素华正抱着孩子吃剩菜,适时告辞,“太阳挺晒的,别送了。”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已经晾满衣服和床单,庄青楠站在花花绿绿的布料中间,头发短得勉强能扎起来,发量很多,却没什么光泽,白皙的肌肤被太阳烤得发红,脸上布满亮晶晶的汗珠。

林昭一见她就挪不动道。

他傻呆呆地看了半天,等她察觉出异常,奇怪地看过来,鼓起勇气走上前搭讪:“你好,我是林天的同班同学林昭,过完暑假升初三。听林天说,你学习很好,能把你的学习笔记借给我看看吗?”

庄青楠飞快地打量了林昭一眼,见他穿着名牌衣服,脚上踩一双阿迪达斯的运动鞋,个子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目光清亮,气色红润,对他的印象从“鬼鬼祟祟的怪人”刷新成“不识人间艰辛的小少爷”。

她心里明白,他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不嫉妒他。

命运在逼着她往前跑,她根本没时间嫉妒别人。

她也不想和他拉近距离。

所有莫名其妙的示好,背后都藏着可怕的陷阱。

“可以。”庄青楠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带林昭走进厨房旁边的屋子。

这是林广泉给妹妹一家腾出来的住所,原来是放杂物的,残留着陈年的霉味。

屋子不大,也就十五六平,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双人床,旁边摆着衣柜,余下的空间就更显逼仄。

窄小的单人折叠床靠墙竖着,像是给庄青楠睡的,沉重的木箱堆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收拾。

庄青楠拒绝林昭的帮助,吃力地挪开上面的衣箱,打开第二个箱子,从里面找出好几本学习笔记。

“这些都是我初二时做的笔记,你先拿去看看,如果觉得太简单,再来找我拿初三的。”她双手捧着递给林昭。

林昭粗略一看,第一页数学笔记就如同天书,强撑着做出副从容模样,笑道:“好的,好的,谢谢。”

他伸手去接,没接过来。

被家务活磨出一层薄茧的手指紧握着笔记不放,庄青楠似是为他的不上道而苦恼,含蓄地提醒:“去图书馆借书还要押金,去音像店租碟也要费用,这些笔记都是我辛辛苦苦做的,外面的书店买不到。”

见林昭一脸困惑,庄青楠抿了抿唇,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你是林天的同学,稍微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不需要给太多。”

4.花生酥

林昭愣了几秒,才听明白——她是在要钱。

乡里乡亲习惯以“人情”打交道,羞于将“金钱”放在明面上,偶尔遇到庄青楠这么直接的人,他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新鲜。

“啊,当然,当然!没问题!应该的!”林昭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摸出一百块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下次多带几百……”

庄青楠看着崭新挺括的百元大钞,眸色变得黯淡。

铜山高中一学期的学费是三百块钱,教材费等杂费加起来二百。

为了从庄保荣手里求到这五百块钱,她不知道挨了多少骂,干了多少活。

直到现在,庄保荣也没松口,张嘴闭嘴说她是“赔钱货”。

可林昭拿钱的动作这么流畅,这么随意,可见——投胎是门技术活,同人不同命。

他大概从不需要为学费操心,更不知道没日没夜地干活、累得腰都快断掉是个什么滋味儿。

“够了。”看在钱的面子上,庄青楠艰难地勾了勾嘴角,扯出个僵硬的笑容,“我再给你一本我自己整理的单词册子,有哪里不懂,你直接找我。”

林昭心花怒放,点头如捣蒜。

他抱着厚厚一摞笔记从林广泉家一步三回头地出来,撞上蹲守在不远处的狐朋狗友,顾不上责怪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

这天晚上,他胡乱往嘴里扒拉半碗饭,连最喜欢的红烧猪蹄都没碰,一头扎进自己屋。

“这小子又抽什么风?平时吃完饭就往外面跑,今天怎么忽然转性了?”郑佩英察觉出儿子的异常,和林鸿文嘀咕,“我不是刚把他的游戏机没收过来吗?他不会又从哪儿弄来一部,在屋里偷偷打游戏吧?”

林鸿文给她夹了块肉,闻言也有些怀疑:“应该不会吧……不过也说不好,老爷子总背着我给他塞零花钱,你爸妈也没少给,他最近手里头挺松快的,糖都是成罐成罐地买……”

郑佩英雷厉风行:“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你看你,总是听风就是雨。阿昭也这么大了,你得给他留点儿隐私,要是把他逼得叛逆了,咱俩更头疼。”林鸿文轻声细语地劝着,被她瞪了一眼,语气不自觉弱下去,“咱俩从窗户缝偷偷瞧一瞧,了解了解情况再说。”

林昭住在一楼西边的卧室,两口子做贼似的猫着腰从院子绕到他的房间后头,看见窗户大敞,窗帘也没拉,柔和的灯光从新换的纱窗透出来,几只飞蛾前仆后继地往上撞。

林昭背对着他们坐在书桌前,破天荒地抱着学习笔记,嘴里一边嚼香喷喷的花生酥,一边啃笔杆,双手在本子上摸来摸去,两条腿闲不住似的不停抖动。

郑佩英不知道儿子是在琢磨庄青楠的名字,还以为祖坟冒青烟,大喜过望,差点儿叫出声。

林鸿文更是激动得眼含泪光,单手扶住窗户框,另一手紧紧捏住郑佩英的手腕,和她四目相对,满脸欣慰。

忽然,林昭哀嚎了一声,把俊脸砸进字迹娟秀的笔记里。

那股似有似无的清冷香味再独特,再迷人,也无法修复他此刻的心理创伤。

“阿昭?”

“你怎么了?”

在窗外偷看的两口子见状满腔疑问,不约而同地出声问道。

林昭从书桌上抬起头,诧异地看向爸妈,问:“爸,妈,你们怎么在这儿?”

不等郑佩英和林鸿文解释,他便抬手晃了晃庄青楠的笔记,诉苦道:“你们来得正好,我问问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得这么笨?这真的是初二的数学题吗?我怎么连答案都看不懂?”

二人走进屋里,林鸿文拿起笔记翻看了几页,职业病发作,赞不绝口:“这是谁整理的?字写得真漂亮,解题思路也清晰,还有这个解法,我记得这是高中才讲的知识点吧……”

郑佩英更关心儿子的身体,说:“你知道上进是好事,但是哪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不填饱肚子哪有力气学习?我去给你煮个银耳羹当夜宵。说你多少遍了?少吃点儿糖,牙再好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林昭吐吐舌头,等郑佩英离开,谄笑着对林鸿文说:“爸,咱家猪圈是不是要扩建啊?您把活给广泉叔干,行不行?”

林鸿文皱了皱眉:“行是行,不过,广泉干活有点儿马虎……”

“您看着点儿不就行了吗?”林昭心里一向憋不住事,被全家上下惯得更是想要什么就一刻都不能等,“广泉叔的妹妹一家刚从泄洪区过来投奔他,我看姑姑姑父都是老实人,日子过得怪不容易的,咱们能帮一把是一把呗。”

这会儿,他还不知道,他给自己家揽了个多大的麻烦。

见林鸿文有些动容,他舔了舔嘴唇,终于说到庄青楠身上:“而且,这笔记是我从他们女儿那里借来的,那个……那个姐姐马上升高一,学习特别厉害。爸,您能不能跟素华姑姑家商量商量,把她请过来给我补课?”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想叫庄青楠“姐姐”。

儿子知道用功,是求也求不来的事,林鸿文和郑佩英十分上心,通过亲戚打听庄老五一家的情况。

得知庄青楠在原来学校的成绩是一等一的好,中考卷子也答得接近满分,郑佩英自然高看她一眼,慎重地和林鸿文商量:“补习费可不能亏了人家,依我看,就按市里大学生家教的价格来,额外管一顿午饭,暑假结束的时候,再送她一套像样的学习文具,老林,你觉得怎么样?”

“行啊,听你的。”林鸿文从客厅的柜子里拿出两瓶珍藏的陈酒,又翻出两条好烟,“我去广泉家商量商量。”

林昭在家里等消息的时候,真可谓“望眼欲穿”。

平时油瓶倒了都懒得扶的人,在屋里屋外跑了足有上百趟。

他又是扫地,又是擦玻璃,把茶几上堆的杂物一股脑儿扫进收纳箱,嫌弃窗帘不干净,跳到窗台上,伸长了胳膊拆顶上的吊环。

郑佩英惊异地说:“阿昭,你又发什么疯?你们老师家访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勤快。”

林昭“嘿嘿”傻乐,心道:庄青楠和学校里那些古板无趣的老师可不一样。

一直等到晚上,林鸿文终于穿过夜色走进家门。

林昭殷勤地递上拖鞋,眼巴巴地问:“爸,素华姑父是怎么说的?答应了没?”

林鸿文故作严肃,保持沉默,直到儿子急得跟火烧屁股一样上蹿下跳,儒雅的脸上才露出笑意:“答应了,庄家的姑娘明天一早就过来。”

林昭眼睛一亮,强忍着没有在父母面前失态。

他同手同脚地走进卧室,立刻蹦到床上,来了个漂亮利落的侧空翻。

5.麦丽素

一大早,庄青楠蹑手蹑脚地从折叠床上爬起来。

她们一家过来投奔舅舅,舅舅虽然没说什么,舅妈却把不高兴挂在脸上,给外婆送饭的时候摔碗筷踢凳子,动不动指桑骂槐。

林素华只关心弟弟奶吃得多不多,觉睡得好不好,庄保荣则抹不开面子,扯高嗓门骂她没眼力劲儿,使唤她给全家八口人洗衣服做饭,喂鸡放羊。

天气热得厉害,屋子里连个电扇都没有,唯一的凉席铺在父母和弟弟睡的大床上,庄青楠捂出一身痱子,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她顶着眼下的青黑,从井里打了一盆凉水,就着洗了把脸,恢复几分清醒。

庄保荣趿拉着人字拖走进厨房的时候,正蹲在灶台前烧柴火的庄青楠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扭头讨好地看了眼父亲,问:“爸,早上炒份土豆丝,就着玉米糁,吃馒头行吗?”

“土豆丝有什么可吃的?”庄保荣不满意地翻箱倒柜,见女主人颇有先见之明地在柜子上挂了把大锁,悻悻然地收回手,“我出去吃,你随便弄点儿,赶紧去阿昭家给他补课,那可是正经事。”

他隔着口袋摸了摸叠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第一次觉得女儿读书有用,心情好了不少。

一个月八百块钱家教费,比种地赚钱。

看来传言不假,林鸿文和林昭父子俩都是冤大头,耳根子软,手又松。

他得动动脑筋,让他们再吐出来点儿。

庄青楠目送父亲哼着小调出门,悄悄松了口气。

她手脚麻利地做好全家人的饭,随便吃了两口,把院子扫干净,换上唯一能见客的衣服——

那是堂姐淘汰下来的浅蓝色衬衣和黑色牛仔裤,衬衣洗得发白,手肘处打了两个补丁,裤子有些短,露出半截纤细的脚踝,一点儿也不好看。

庄青楠对着镜子扎好头发,听见林素华搂着弟弟在床上咕哝了句:“你的头发长得还挺快的。”

这不是来自母亲的关心。

林素华只是在算计,什么时候能拿她的长发再换一回钱,给弟弟买两件新玩具,给庄保荣添几个下酒菜。

庄青楠低垂着白净的脸,忍住后背又痒又疼的不适感,拿起书包出了门。

林昭家应该很好找——舅舅说,镇子上最高最新的那栋楼就是。

庄青楠还没走到主路上,林昭就牵着大狼狗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笑嘻嘻地说:“庄青楠,早啊!”

见庄青楠有点儿怕狗,他到跟前来了个急刹车,一收狗绳,把狗勒得直吐舌头。

“它叫旺财,不咬人的。”他拍拍狗头,示意它转圈、摇尾巴、递爪子,俊俏的眉眼弯成月牙儿,“你要不要摸摸看?”

庄青楠在原来的学校只顾着闷头学习,又没时间放松,根本没有朋友。

再说,她也是第一次碰见林昭这么自来熟的人。

她手足无措地看看林昭,又低头看看旺财,鼓起勇气摸了摸它的脑袋,见它嗅嗅自己的手心,热情地伸出舌头猛舔,痒得缩了缩手,唇角微微上翘。

林昭本来想让旺财多表现,这会儿又嫌弃它太主动,抬脚格开壮硕的身躯,挤到它和庄青楠中间,伸手接过书包。

“我怕你找不到我们家,出来接接你。”他解释自己的来意,不等庄青楠回答,就抛出好几个问题,“你吃早饭了吗?平时喜欢睡懒觉吗?八点钟补课早不早?”

他厚着脸皮撒谎:“我是没什么,我觉少,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起床,就是担心影响你的睡眠。”

旺财“嗷呜”了一声,像是嘲笑主人撒谎,很快被蝴蝶吸引注意力,一头扎进路边的草丛里。

庄青楠这才找到机会说话。

她不想得罪雇主,态度比昨天更客气,也更疏离:“吃过了,我也起得早,八点钟正好。”

两个人陪着旺财走走停停,来到林昭家门口,郑佩英迎了出来。

她昨晚听林鸿文夸了庄青楠半天,这会儿见对方收拾得干干净净,目光清澈,举止大方,心里更加喜欢,笑道:“青楠是吧?快进来,你林叔叔出去办事,中午回来吃饭,我到时候给你们做好吃的。书房都收拾好了,我们家阿昭基础差又贪玩,考试门门不及格,以后还得你多费心。”

“阿姨太客气了,您给了那么多家教费,都是我应该做的。”庄青楠礼貌地对郑佩英笑了笑,跟着她走进院子,就算心里已经有了准备,还是被她们家的经济实力吓了一跳。

原来院子里的地不止可以用来种菜,还能种不实用的花。

月季在灰褐色的土壤里扎根抽枝,爆出红艳艳的重瓣花朵;向日葵神气地昂着脑袋,享受蜜蜂和蝴蝶的献媚;栀子花在绿叶的掩映下盛放,洁白无瑕,香气扑鼻……

原来家里可以有三十多平方米的宽敞客厅,可以有好几个厕所、好几间书房。

柜式空调、挂式空调、电冰箱、洗衣机……各种电器目不暇接,她走上二楼,踏入光线明亮的书房,看着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升降椅,有些不敢坐。

“快坐!椅子高不高?扳底下这个把手就能调高度。”林昭热情地催庄青楠落座,捞过一个圆凳垫在屁股底下,拿出自己的初二教材和她的学习笔记,眼睛亮晶晶的,“我们今天先学什么?”

庄青楠竭力保持镇定,不熟练地把椅子调低,还没来得及说出学习安排,一大桶麦丽素就端到眼前。

林昭偷觑门口,确定郑佩英已经下楼,小声道:“先吃糖吧?”

庄青楠也跟着回头看了眼,见房门半敞着,心下微松。

空调不停运转,将温度保持在舒适的范围内,庄青楠觉得后背的痱子消停下来,接过一小包麦丽素,撕开包装,将圆滚滚的糖果含进嘴里。

她很喜欢吃糖,却没什么机会吃,珍惜地用唾液把外层的巧克力慢慢融化,等又甜又苦的味道完全消失,这才咬碎满是孔隙的脆芯,吞进肚子里。

为了保护脆弱的自尊心,她克制着自己,只吃了两颗,就违心地说:“我不太喜欢吃糖,剩下的留给你。我们从数学开始吧?”

林昭没有多想,高高兴兴地把剩下的糖倒进嘴里,“嘎吱嘎吱”乱嚼一气,豪气干云:“来!”

十分钟后,他被庄青楠的摸底提问打回原形,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微黑的脸皮因羞愧而烧得通红。

6.枇杷糖

庄青楠没想到林昭的底子这么差,掩住诧异,让他把初一的教材找了出来。

她从最简单的知识点讲起,拿起中性笔在草稿纸上写写划划,面无表情,声音清冷。

林昭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左腿离庄青楠的腿只有两三厘米的距离,习惯性地抖了两下,没听几句就开始走神。

她的睫毛又密又长,微微上翘,像两把小扇子,圆圆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课本,缺少血色的唇瓣不停开合,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庄青楠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既觉家教工作轻松,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回去后的烦恼——

舅舅家的活是干不完的,也没人替她干,她下午回去不得不加班加点,把本该在一天内完成的家务压缩到半天以内。

这样想着,庄青楠皱了皱眉,流露出不高兴的神气。

林昭不知道庄青楠在想什么,还以为她嫌弃自己不够用心,连忙并拢双腿,挺直腰杆,态度变得认真起来。

人在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大脑飞速运转,消耗的热量也随之增加,没到十一点,林昭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咕”乱叫。

“好饿啊!”他伸了个懒腰,看着草稿纸上紧挨在一起的两种字迹,一个像印刷体,一个像狗爬,莫名其妙地感到高兴,“庄青楠,我去上个厕所,再拿点儿零食过来,我们一起吃。”

庄青楠讲得口干舌燥,体力比林昭更早见底。

她等他“腾腾腾”跑下楼,这才允许自己放松,在低血糖的影响下,像快要强制关机的机器一样,迈着虚浮的脚步,走进二楼的厕所。

林昭家的厕所和开在院子里的旱厕不同,贴满漂亮的瓷砖,装着先进的抽水马桶和洁白的洗手台,没有异味,更没有蝇虫。

庄青楠望着镜子里瘦弱憔悴的女孩子出了会儿神,解决好生理问题,不太熟练地按下冲水键。

她回到书房,看到林昭推来一辆零食车。

林昭献宝似的把花花绿绿的零食铺了一桌子,被赶过来的郑佩英拎着耳朵骂了一顿,缩缩肩膀,说:“我就吃两口垫垫,不耽误吃中午饭!妈,您做的红烧肘子和麻辣小龙虾都是一绝,我保证连口菜汤都不给你们剩下!”

郑佩英把庄青楠看成品学兼优的“别人家孩子”,瞪了林昭一眼:“就知道吃这些垃圾食品,你问问青楠平时在家里吃不吃,跟人家学学!”

庄青楠抿了抿唇,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她不是不想吃,是没机会吃。

庄保荣嗜酒如命,又喜欢赌钱,常常欠一屁股烂账,被凶神恶煞的债主找上门叫骂,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闲钱买零食?

再说,在父母眼里,她这个“赔钱货”压根不配多花钱。

十二点钟,林鸿文从外面回来,给林昭和庄青楠带了两套笔记本和两支钢笔,笑眯眯地询问上午补习的情况。

庄青楠礼貌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见林昭跑来跑去,又是端菜,又是开饮料,桌上摆了五六道菜,有肉有菜,有鱼有虾,变得不大自在:“叔叔阿姨太破费了,随便吃点儿就行,不用这么麻烦。”

“你别多想,我们家经常这么吃。”林昭给庄青楠倒了一杯果汁,开始发筷子,“我妈要是懒得做饭,就出去下馆子,平均下来一个人两道菜还叫多?”

郑佩英坐在庄青楠对面,给她夹的菜在碗里堆成一座小山,笑着说:“青楠多吃菜,你正在长身体,应该多补充点儿营养,可不能亏了自己。”

庄青楠看着碗里张牙舞爪的小龙虾,心里有些犯难。

她不知道这种稀罕东西该怎么吃。

要去头吗?还是先剥壳?钳子能吃吗?

她在山里长大,见过的海鲜河鲜只有泡发的鱿鱼、腥臭的带鱼和指甲盖大小的螺蛳,生怕露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林昭不懂女孩子敏感细腻的小心思,性急地把小龙虾的脑袋一掰,捏住虾尾,牙齿不知道怎么一叼一拽,就把雪白的虾肉卷进口中。

所以,他的剥虾方法压根不具备可参考性。

庄青楠低着头斯斯文文地吃着饭菜,等到碗里只剩三只小龙虾,听见林昭热情地让道:“你怎么不吃虾呀?吃不惯吗?”

“……没有吃不惯。”她硬着头皮放下筷子,正准备伸手,郑佩英将饭碗端了过去。

“别扎着手,我给你剥。”郑佩英手脚麻利地把小龙虾大卸八块,动作行云流水,又像开了慢动作特效一样,让她看得清清楚楚,“阿昭,吃完了吗?吃完去喂狗。”

庄青楠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还太小,不明白郑佩英已经看出自己的窘迫,也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小心又温柔地维护着她的自尊心。

这晚,郑佩英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她睡不着,把林鸿文叫醒,小声说:“青楠多好一个孩子,又聪明又懂礼貌,怎么长那么瘦,穿那么旧?她爸妈是怎么想的?管生不管养吗?”

林鸿文睡眼惺忪,好脾气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你要是心疼她,就趁着暑假给她多补补身体,开学的时候买两套新衣服,再额外包个红包,偷偷塞给她。”

郑佩英深以为然:“你说得对,到时候记得提醒我。”

庄青楠感念林昭父母的照顾,在补课的事上,表现出十二分的上心。

林昭运动神经发达,学习上的天赋却很有限,要不是喜欢和庄青楠待在一起,在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下,早就坚持不下来。

一个星期后,他举着勉强达到及格线的数学试卷,站在阳台上,眺望猪圈那边人头攒动的盛况。

猪圈扩建的工程正式开工,近百头猪临时迁到葡萄园后面,林广泉、庄保荣和几个叔伯正在运水泥,还有很多孩子聚在一起看热闹。

林昭心痒难耐,回头道:“庄青楠,咱们也下去看看吧?我……”

他的话音忽然顿住。

或许是被连日来的劳累耗尽体力,庄青楠趴在书桌上昏睡过去。

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发间,微乱的发丝呈现出一种毛绒绒的质感,白皙的脸颊沐浴在金光中,神情困倦又放松。

她的手边散落着几颗枇杷糖,虽然味道清苦,却能清热去火,有效缓解喉咙干哑的症状。

林昭屏住呼吸走过去,拈起一颗糖果。

他对自带苦味的糖有深仇大恨,平时碰都不碰,这会儿却鬼使神差地送进嘴里,抵在一边的腮帮子上。

现在,他和她嘴里的味道是一样的了。

7.QQ糖

做家教的时间久了,庄青楠和林昭的几个发小也熟悉起来。

耗子总打着找林昭学习的旗号,坐在地毯上摆弄他的宝贝游戏机;林海块头虽大,脑容量却和林昭不相上下,吭吭哧哧地提出一起补课的请求,把爸妈准备的“心意费”塞给庄青楠,自己挪了张书桌,和林昭坐在一起。

林应是他们中成绩最好的一个,本来不需要开小灶,可能是觉得无聊,也跟着凑热闹。

于是,一对一的教学变成小型课堂。

林昭怎么看他们几个都觉得不顺眼,见庄青楠没有流露出不乐意的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偷偷生闷气。

葡萄园终于到了丰收季,郑佩英剪下几串又大又水灵的葡萄,洗干净之后,给孩子们送进书房。

“谢谢阿姨!”耗子眼疾手快地把游戏机藏进书包,起身接过果盘,嘴巴比蜜还甜,“阿姨家的葡萄比外面买的都好吃,我早就盼着这一口了!”

林昭手里刚好拿着一袋葡萄味的QQ糖,一颗软糖一颗葡萄混着吃,嘴里时而软糯弹牙,时而汁水飞溅,享受着不一样的口感。

“待会儿都带几斤回去,给你们爸妈尝尝鲜!”郑佩英被耗子哄得眉开眼笑,特地招呼庄青楠,“青楠,你也快来吃!我再去摘点儿,给你爸和你舅舅那边送过去。”

庄青楠还没说出道谢的话,林昭先眼前一亮,放下嘴里叼着的笔,说:“妈,正好今天的课补得差不多了,我替您跑趟腿吧?顺便带庄青楠去咱们家葡萄园转转。”

他明白张口闭口叫庄青楠的大名显得生疏,明白像耗子他们几个一样喊“青楠”没半点儿问题,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张不开这个口。

或许是还没到时候。

耗子没什么眼力见儿,起哄要跟着去,林海也有些心动。

林昭对他们又是龇牙又是瞪眼,就差把“不高兴”三个字写在脸上,林应终于看出点儿意思,找了个借口把二人拖住。

临近黄昏,太阳的余威仍在,庄青楠从空调房出来,由于温度相差太大,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抬手搓搓手臂,经过养猪场的时候,看到庄保荣正蹲在路边抽烟,旁边聚了五六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庄青楠下意识和林昭拉开距离。

下一刻,庄保荣抬起头,看见又傻又有钱的小少爷,笑着打招呼:“阿昭,学完了吗?这是要带我们家青楠去哪儿啊?”

拿着刮板磨洋工的男人开着令人不适的玩笑:“总不能是带着青楠钻小树林吧?阿昭,人家爹还在这儿看着呢,你可不能犯浑……”

庄保荣没有阻止这个玩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林昭,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庄青楠亮出手里握着的剪刀,板着面孔说:“郑阿姨让我们摘葡萄回来,给叔叔伯伯们吃。”

林昭听得半懂不懂,脸上没来由臊得火辣辣的,附和说:“对,对,我们去摘葡萄。”

他们走出去没多远,开玩笑那人小声嘀咕:“没看出来,跟他爸一样,是个‘妻管严’……”

庄青楠踏进葡萄园,立刻跌入清凉世界。

她惊讶于果园的规模,却不动声色,帮林昭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把他剪下来的葡萄串放进篮子里,问:“种这么多葡萄,卖得完吗?”

“我们家有固定的经销商,是我爸读书时候的同学,既讲诚信,要的货又多,每年都要收走一大半。”林昭伸长胳膊去剪远处的葡萄,T恤往上移,露出一截窄瘦的腰身,圆圆的肚脐嵌在正中,像一枚纽扣,“剩下的嘛,给亲戚朋友分一分,再做十几坛葡萄酒,就差不多了,反正不会赔本。”

一根葡萄须从他又粗又硬的头发里钻出来,像是凭空长了根卷毛。

他忽然停住动作,奇怪地打量四周:“怎么没听到旺财叫唤?这懒狗,又躲到哪里睡觉了吗?”

庄青楠也觉得不对劲,提醒林昭下梯子的时候小心点,把篮子放在一旁,和他分头寻找旺财。

她拨开遮挡视线的绿叶,边走边唤:“旺财!旺财!”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夹杂几声低低的狗叫。

“林昭,好像在这边。”庄青楠虽然喜欢旺财,心里还是有点儿怕狗,扭头叫住林昭,“你给它拴绳子了吗?是不是缠在哪儿了?”

林昭手里拿着旺财咬断的狗绳,甩了两下铃铛,说:“应该是在闹脾气,之前只让它看院子,现在又给它加了活儿,让它看七八十头猪,换我我也不乐意。”

他走到庄青楠前头,翻过及腰高的篱笆,往地上一蹲,看清角落里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找到了吗?”庄青楠跟着弯下腰,表情僵了僵。

旺财骑在一条小白狗的身上,正在做不雅动作。

小白狗不大乐意,却也没太反对,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两条后腿撑不住旺财的重量,不停打哆嗦。

庄青楠迅速调整好情绪,转过身扯了扯头顶晒蔫的豆角:“旺财没事就好,我们……我们走吧?”

林昭没她这么好的心理素质,问了个白痴问题:“它们在干嘛?”

他刚说完就想咬自己的舌头,不小心踩断地上的枯枝,发出“咔嚓”一声响。

小白狗受到惊吓,“汪汪”叫着挣扎起来。

林昭惊慌失措地问:“怎么了?它叫什么?庄青楠,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帮它们?”

“……你不用管它们。”庄青楠白皙的脸皮上泛起一抹薄红,有些气急,“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林昭臊眉耷眼地跟上庄青楠。

他就像看到自家儿子拱白菜的老父亲一样,既欣慰,又带着说不清的嫌弃——

“那条小白狗还挺好看,旺财是怎么勾搭上的?”

“也是小土狗吧?我没看错吧?旺财的血统就够杂的了,它俩以后会生出什么样的小狗?黑的还是白的?长腿还是短腿?跟奶牛似的我可不要,牵出去多丢人?”

“庄青楠,你想不想养一只?到时候让你第一个挑,怎么样?”

庄青楠冷淡地拒绝:“我不养狗。”

她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养狗?

片刻之后,她看着正在偷奸耍滑的工人们,实在忍不住,低声提醒:“你跟叔叔阿姨说,让他们盯紧工期,早点儿把猪圈盖完。一天好几百块钱的人工费,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昭也听郑佩英抱怨过工程进展缓慢的问题,却没当回事:“哎呀,乡里乡亲的,谁多赚点儿,谁少赚点儿,不都一样嘛。”

庄青楠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一直拖下去,早晚出事。

可这种预感毫无根据,她也只能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