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人

老孟站在顶楼抽烟时,吓坏了我们,也吓坏了他远在南方做生意的家人。

他问我,为什么人生要有这么多的烦恼,为什么别人就不能稍微的体谅和理解自己一下呢?

其实我的心中是有答案的,那答案很简单,虽然书上说,人生不会是一座孤岛,但人生走下来的多数时候就是座孤岛,你唯一能够看清楚的,听清楚的,理解清楚的,只有你自己的心跳还有心声。

老孟是那种人,一种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他人身上,而忽略了怎样去真正看待自己的人。

而家人,偏偏最有可能造成这种事情的。

对于他而言,他的内心必然是矛盾的,社会的教条告诉他要尊上恭下,维护家庭的团结,而自己又因和父母做决定的分歧而讨厌新出生的弟弟,二者彷佛两个在他的脑海里住下的小人,天天为了争取自己的正确和对方的错误而吵个不休。

在老孟的事情中,谁有错吗?谁都没有错,只是那确确实实地将老孟推向了深渊中。

社会的教条从来不会有人告诉你为何如此,生来我们就被教导该这样做,该那样做,虽然当我们成长起来才明白所谓的“良苦用心”,可那种朦胧和模糊也剥夺了青春单纯纯粹的特点,以至于有人踏出了第一步得以改变,而有人自始至终没有踏出那一步而永远也找寻不到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可家庭呢,难道就在这角色之中没有什么问题吗?家庭既是这些教条最强有力的传播者,却也是上一代意志的最好表现。不论是想要你去吃苦还是不去吃苦,家庭的伦理与情感所捆绑,而情感又会进一步与道德、修身等等人生的各方各面所捆绑,最后带来的,也必然无法阻挡错的也是对的,对的也是错的,这样的结局。

老孟就这样夹杂在二者中央,彷佛一座独木桥,不论偏向那个位置,下面等待他的都是深不见底的海水或熔岩。

我是那唯有的几个,愿意爬上天台,为他排解一番的那个人。现在想来,自己当初的那份纯粹救人的心态并没有造成大问题,着实是有惊无险了。

开学没多久的功夫,大家都陆陆续续地返校,而老孟的家人也仍然常和他联系,只是气氛令我感到有些微妙的不对,老孟在宿舍里一旦接起电话,语气就忽然从平素的温和变成了剧烈的抗争,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抗争什么,大家只知道他在挣扎,在为之苦恼。

上顶楼抽烟的那天之前,他和家人吵得那场架非常凶,虽然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孟父母还算是个开明的人,很少主动干预他的决定,但偏偏决定大三当兵这件事出了问题。

老孟的家人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他们觉得当兵不如直接出来工作来得更有好处,而老孟觉得他们的干预让自己很不爽,虽然很想说出那种无法挽回的伤人话,还是因为他们和自己是家人的关系而住口。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所有的错误都归到了父母为了生小二子而没有和自己商量的事情上,于是他的家人再没有其他的时间能够为自己辩解,长达三十分钟的通话中,连续的二十分钟都是老孟围绕着这件事说个不停,太多的事情实在是把他压垮了,以至于拿走当兵的这个决定,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打完电话,我便注意到老孟出去了,起初还以为是买烟去了,可过了一两个小时,也没见他回来,以往这个时候,他都是会在宿舍里玩上几把电脑游戏的。

我本不想打扰他,可心中又实在忧虑,于是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没接,再打了个电话,电话仍然没接。虽然我跟自己解释,他大概是外面走路没看到电话信息,但那种不安却愈发强烈,让我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座位去做些什么。

可在这么一个偌大的校园里找到他无疑大海捞针,于是我联系上了金大小姐,请她帮忙找上几个人找找他,而金大小姐也是乐意至极的应了下来,我们五六个人就开始四处打听,四处询问,直到遇上一位好心的姑娘指路给我们说,某某教学楼曾经见过他,应该是上楼了。

我们于是都上了那栋楼,不过一楼、二楼一直到十楼都不见他,只在顶楼十一楼见到他靠在不高的栏杆旁抽着烟,那情景着实有些危险。

老孟当然也看到了我们,但也只是瞟了我们一眼后,继续将目光放在了远方。烟雾遮挡了他的眼睛,让我们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老孟,你有啥不高兴的,跟我们说不就好了?”金大小姐最会掌控语气还有节奏的,因此第一句话也是她来说。

但老孟不领情,只是坐在那边抽烟。

这时,我想了一番开口道:“老孟,啥时候一起吃顿海鲜,我家人给我寄来了酒,可都是好酒。”

沉默了一会儿,老孟才缓缓移过脑袋,看向我们。

“我没事,你们走吧,我只是想在这里静静而已,过会儿就回去。”

“你在这里就不让我们放心啊,”一同参与找寻的社团成员开口说,“有啥不开心的你跟我们说好了,何必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生闷气呢?”

老孟也不说话,我们几人就这样僵在了原地,大家都怕他出事,可自己身上也有琐事要顾虑,于是都站在距离较远的位置,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机,一边还看着他,脖子属实是很不舒服的。

我走上前,问他:“你说你心里这么纠结,是为啥子?”

“还能为啥呢?”老孟踩灭了烟头,忽然扭过头问,“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别人就不能理解理解我呢?总是要我主动去理解他们?”

我暂不做回答,而是和他一同坐到了天台的旁边。

老孟继续说:“有时候,我真觉得大家都很自私,他们总是想着自己,却从来不愿意为别人去想些什么,明明别人为他们牺牲了这么多,可他们却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我无法理解。”

我抢过老孟手里的烟,收进了口袋里的功夫说:“是啊,他们当然自私极了,每天你都在思考怎么样才能让别人满意,让你的家人满意,让老师满意,让身边的朋友满意,可你知道吗?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想这些事情,因为大家都对你很满意,所以才没有什么去开口说的话呀。”

老孟沉默不语。

“当然,不可否认,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无情冷漠,他们不愿意主动告诉你他们对你很满意,可是啊,就算他们这么跟你说了,你就会对自己满意吗?也许过了两三天,你又会对自己不满意了,于是你不停地向他们询问这一点,可对于他们而言这本就是无需多重复的事情,久而久之,若是听故事的人是你,你不会感到厌烦吗?”

“再者说,他们的自私真的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吗?”我继续说,“我们认为他们自私,可我们就不自私吗?就像父母一样,我观察他们,爷爷辈的,还是父亲一辈的,甚至未来我们这一辈的,在我们的价值观里总会有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来的,我们扮演不了自己的上帝视角,所以在一些时候我们就固执的不得了。也许他们固执的是错的,可是去评判一件事的不应该只是它的后果,看起来人都喜欢趋利避害,可就像深陷爱河的少年郎,他们不是不清楚后果的严重性,只是那种固执不仅蒙蔽了他们的头脑,让他们即使伤痛很多,最后也无怨无悔的经历过这段往事。所以有时候,你越是强调那种固执是错误的,反而会表达出自己的自私来,你说是不是呢?”

老孟站起身,一脚将地上的烟头踢开,而后又走上前将他捡起,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你为什么这么能讲?我总感觉,你确实是理解我究竟在想些什么的。”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中并没有什么欣喜,也没什么难过,也许对待家人早已是波澜不惊的态度了。

我现在还深深地记得童年时,为了应酬的父亲每天总要和母亲吵架,虽然长大后才会有诸如此类的“父母间吵架证明了他们感情深厚”之类的胡扯通论,但那时候并没有人告诉你从吵架中传来的感情色彩是什么样的,偏偏接收这些感情色彩的还是最单纯对情感最有体会的孩子。

加上父母常忙于工作,我更多的时候都在和计算机打交道,那时候的小区还有很多孩子,我们可以一起玩,可长大了大家也都分道扬镳了,原来的东西再也不存在了,我只能把更多的时间都花在游戏和电视节目上。

长久以来,我都需要考虑自己该怎么让别人去满意,却从来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碰到让自己不愉快的事情,第一件事想的都是怎么克服它,而不是寻找这种不愉快的背后,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后来我不禁想,这大概也是和家人相处间,最不能逃过的命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