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张建明从镇外披着露珠,踏着晨光回到区公所。他的心情很不平静,走进寝室也丝毫没有睡意,他迅速点上油灯,便又伏案工作起来,急迅地写他未完的发言材料。再过几小时,土改同志就到了,他作为石佛区的主要负责人,要在下午的联席会议上讲话。他现正在聚精会神地作着这项工作;他像一个熟练的织网人,把千丝万线编织成布那样而将各种社会现象汇总拢来,并绘上阶级斗争的色彩。过了不久,天空放亮,一个风和日熙的一天来到了;一束金黄的阳光从高高的白云堆里穿透而过,射在张建明的脸上,他一点也没有察觉。一只老鸦飞来落在离窗口不远的大柏树上,叽叽喳喳地唱开了,这才引起张建明的注意,抬起头来叫道:“啊,天都大亮了。”于是他才一口气把油灯吹熄,双手揉揉肿胀的眼睛。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他要急着看二娃的伤势变化,便快步走向付嫂的住房。不料邱宽却比他先到,因此,他和邱宽便进行了第二次面对面的较量;从中使他对邱宽有了新的认识,确认这个邱宽已不再是他刚认识的那个邱宽了,他正在费尽心机刺探情报。正当张建明要离开付嫂的房间的时候,龙玉亭、余老伯和唐小三他们又来看望二娃了。周勇的父亲周武老人,还亲自送来十个鸡蛋和两斤猪肉。顿时付嫂的房间里热闹起来,人们进进出出,不断地有人问候二娃的伤势,张建明微笑着和人们一一点头招乎,一时付嫂也忙个不停。于是张建明便挤出了房门,回到寝室,赶紧给王书记写了一封报告信,然后继续写完发言材料。下午会议开得很激烈。干部们听了张建明的发言,都深受启发和教育,并进行了热烈的讨论。最后会议针对“贫农会”武装队长付二娃被刺杀一事进行了分析,同意张建明的提议,决定对“开明人士”邱宽问题着手调查,并报请县委对飞峰山采取行动,捉拿伍赖子归案;对已掌握的本区一小撮有抗拒行为,甚至有破坏活动的地主,恶霸和其它反革命分子进行一次公开镇压,给即将展开的土改运动扫清道路。这时,一个坐在前排靠窗的、戴眼镜的瘦高青年站了起来,他用左手梳着他的分头,右手按在茶盅上,激烈地反对说道:“大家要慎重,革命不是好玩的,当然也不是请客吃饭;不过大家还是要慎重些,脑壳下了地是再也长不出来的……”
“这是什么话?”
“一个革命干部,特别是一个土改干部,应该站在哪个立场上说话?”“他说这话是啥意思?”“是这么个意思。”那人大声地拉长着声音说道,“邱宽是‘开明人士’而且在县上还有名气,邵平县长再三强调,对这样的人要爱护、要保护,全县就这么一两个人,你们就饶不过吗?邵平县长还说,对邱宽不但要保,而且还要树,只有这样,对我们的革命事业才有脾益。这叫做革命的统一战线,你们懂吗?”瘦高青年讲话的调门之高,把在开会的人都惊住了,使坐在楼底层的粮食征集小组办公室里正在发呆的邱宽也惊愕了。邱宽看看四下无人,便把窗户全打开了,想从这敞开的空间里能传来更多的他所需要的东西……可是,整个会议室里却闹轰轰的,他什么也听不清楚,而凉风则直往那发烧的颈项灌,使他受不住了。正待邱宽要关掉窗户的时候,刚才那个声调又断断续续地送了下来,好像是有意给他听的。“……咳……邱宽……问题……”“什么?我有问题?”邱宽颓然坐倒在黑漆大木椅上,那肥胖的身躯压得椅背‘嘎嘎’作响,冷风‘咝咝’地从敞开的窗口吹进屋来,翻动着他面前大办公桌上摆的一本厚厚的粮帐,他的心情也随着那帐页不停地翻滚着。一个骇怕的念头敲打着他的脑门,“有什么尾巴被他们抓住了?”突然那高调门又送下楼来,可惜它却被冷风撕裂了:“……我……同……意……”“啊?我……同……意”。颓丧的邱宽喃喃地重复道。“这时由于他太紧张的原故,加之风的干扰,把那个‘不’字听漏了,因而使他产生了错觉。可是过了一会,一反常态,马上就变了脸。由颓丧到忧怨,由忧怨到激怒,凶相毕露地把牙关一咬,跃起身来,也不顾冷风的刺激了,踮起脚尖,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扭头侧耳向上,注意地偷听楼上的会议情况……他像一只狼一样,躲在暗处,窥测着行动的方向。然而,此时楼上一遍寂静,再也听不到刚才的那个高调门了。
随着时间的消逝,邱宽的眉头越锁越紧。暮色终于降临了,这一天又结束了。邱宽的心也像这黑沉沉的天空一样沉重起来,而且愈来愈沉。这天天明时没有走,他躲在办公室要看开始这一幕,现在他看见了,土改工作队要拿他开刀!他再也坐不住了,心情跟这里夜一样的沉,付嫂那里再不能去了。他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到无名山庄四合院的家里,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邱宽的老婆琼花点燃了一盏菜油灯,放在精致的圆桌中间,橙黄色的光线填满了整个幽静的房间,照亮着这屋子里的华丽摆设。跟随目光的迁移,邱宽的头在僵硬的肩膀上飞速精动,那一件件光彩夺目的器具,那一对白玉罗汉,那一架滴哒滴哒的西洋机器钟……还有他暗暗保存下来国民党给他的委任状,这些都是他多年苦心钻营的结果,眼看邱氏家族一天壮大,全家享乐,不愁吃、不愁穿,在石佛镇一呼百诺!老子天下。可是,共产党来了,不久这些东西都要跟他分手了,因为共产党说它们是他剥削来的东西,农民几时要,几时就可以把它们拿走。“啪!”邱宽一拳打在圆桌上,振得那煙缸跳起了三寸高,满缸的烟灰腾腾飞舞,呛得他鼻腔发痒,一个喷嚏打去,冲得那盏油灯在雾气中频频晃荡,几乎熄灭。他的女人琼花,紧紧依偎在他的身后;他们的幺女朝兰小姐蜷缩在床角的黑暗里,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爹那发怒的面孔。“嘎!”房门被突然打开了。在一大股冷风中溜进一个瘦高人影来;随着这股冷风的袭击,那摇晃着的灯火便一下被扑灭了。顿时,房间里一团漆黑。那突然来到的瘦高人影像幽灵、又像魔鬼,琼花吓得屁滚尿流,撒下邱宽,钻进了床底。邱宽惊恐地立起身来,在黑暗中战战競競地举起太师椅,似乎要和来人拼命。“是我,叔。”“谁?”“魏利平。”“什么?啊!魏利平?是侄儿到了吗?”“是我,叔。”这一次邱宽听准了,那尖嗓门好耳熟哇。他想起来了,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晚上,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胖高青年,梳着洋头,来到他的家里,经他女人的介绍,知道那就是在重庆干内二警的侄儿魏利平,出差成都,绕道来家,是特来他家求婚的。可惜那次邱芝芳一口拒绝,终未成功,也就再无音信了。今天在区上仿佛听得此人开会的声音特别大,当时没有细辩,也不可信,这阵想来真是他了,当时就在给他透露会议情况。啊,太好了。邱宽这才把太师椅放回地面,朝他的女人喊道:“琼花,快点灯,是利平侄儿来了。”“哎!”琼花在床底应道,“可把我吓死啦!”琼花慢慢从床底爬出来,弄了满身的灰尘,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她哆够嗦嗦地摸出火柴划火,第一根火柴梗断了,第二根火柴梗又断了,接着划第三根火柴梗才划燃了,可是她的手笨厥得像一支老牛,怎么也点不着灯芯,一会就又熄灭了。也就在第三根火柴梗划燃的那瞬间的光亮之中,邱宽手扶椅背,看见圆桌前边立着一个戴眼睛的瘦高青年。“姑,我来点。”“啊,利平,你来点,你姑这阵手抖得很厉害。”“我把你们吓着啦!”“可不是?也许由于你的突然降临,使我很激动吧。”“我突然出现,你们欢迎吗?”“说那里话了?自家人嘛,怎么不欢迎呢?何况目前你叔……”“咳……咳!”邱宽猛烈地咳嗽起来,琼花连忙伸过一支手去扶住邱宽的肩膀。与此同时,魏利平接过火柴,熟练地把油灯重新点上,而且把灯芯也拔得长长的;刹时,把个漂亮的“乡长”之家照得通明。“嘿,可真是利平侄儿啦!”邱宽惊喜地说道,忙上前用手把他按在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戴上一架近视眼睛,人就变了,但还是有那么高,可就是瘦多了,和三年前大不一样,那时多富态,与现在相比,简直成了两个人,只是你的声音未变,要不然我还真认不出你来了。”“唉,这些年风风雨雨、怪折磨人的,就是铁汉子也要掉十斤、八斤肉的。”魏丽萍显得有些忧伤的说。现在不比从前,人,肯定是要瘦的。邱宽立刻觉察出魏利平变了,不但相貌变了——没有以前那么潇洒好看了;而且说话也变了,不爽快,变得隐诲、曲折,甚至觉得有些狡滑。突然,魏利平身上穿的灰色干部制服,使邱宽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白天在区上听到从会议室里传出来的可怕的高调门,仿佛就在耳边,使他毛发倒竖,刚才的暴怒,现在变得惶恐了,一时的热情变得冷淡了,想说什么,刚张嘴,又闭上了。难道时局变了,他也变了?屋里一遍沉默。“哎,利平。”琼花忙插嘴道,“吃过晚饭没有?我先给你煮碗鸡蛋面。”“姑,我吃过了。”“在哪吃的?”“区公所。还是付嫂做的,味道不错……”“你在区公所吃饭!”琼花惊疑地看着魏利平,突然叫道,“啊!你也穿上干部服了?”魏利平吃了一惊,忙问:“姑,你见过这样的衣服?你在哪儿见过?”“芝芳女就是穿这一身灰色制服回来的。”琼花战战兢兢地说,“她、她革命了,难道你……”魏利平微微笑着,并不做声了。邱宽听了,觉得自己的猜疑完全正确,魏利平原来也是来探听自己虚实的;于是他由惶恐一跃变得恼怒起来,继而用嘲讽的口吻说了风凉话。“啊!我知道了。”“你知道什么?叔。”“你参加土改工作队了!是革你叔的命来了?是不是?”“是的,我参加土改工作队了。但是……”“啊!”邱宽终于听到了他不愿意听到的语言,他无可奈何但又仇视地望着坐在面前的这个似曾相识的青年人。他觉得革命带来的结果,使他的家庭瓦解了:邱岗飞了,邱芝芳飞了,魏利平也同样飞了。邱宽想,历史就是这样毫无情义,它裁决着每一个人的命运;在历史的进程中,封建社会必然被社会主义所代替,蒋家王朝覆灭瓦解了,世代的封建家庭也随着即将崩溃,便各奔前程。邱宽露出一丝苦笑,现在他毫无办法,识时务者为俊杰,转而对魏利平恭维起来:“好啊!青年人嘛,在这个动乱时代,识事物者为俊杰,也跟着共产党走。可,我不这样,里外不是人,这颗脑袋早晚保不住了。”魏利平用手去剔除灯芯上的灯花,还是笑而不语。这情景邱宽猜疑定了,他便摆出一副老辈人的口气说道:“利平侄儿,怎么就选到你二叔的地盘上来革我的命呢?真巧啊……”魏利平站起身来,离开坐椅,在屋里走了起来;他并不马上回答他叔提出的问题。他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之后,停在穿衣镜前,伸出焦黄的手,拉开了衣櫃的耳门,在左边中间第三个抽盆,翻了一阵,从里面拿出他从重庆寄给邱宽的几封信,随手撕碎,转身来到桌前,将纸片放在灯火上慢慢烧掉。那红黑的火焰在黑暗中摇晃,飘浮的纸灰此起彼落,扑向屋里每一张不安的脸上。邱宽瞅着魏利平那平稳麻利的动作发呆,一连串的恼恨袭击着空虚的心头;他跟自己一样,也是国民党,怎么会干起共产党来了?突然魏利平发话了:“叔,我进门之前,好像听得你在发谁的脾气?”邱宽没料到魏利平把他的心思给猜着了,吃惊地答道:“没,没发脾气呀!”琼花也在邱宽背后帮腔道:“利平,你叔这些年来年纪大了,一时聪明,又一时糊涂,你要多帮助他呀。别、别吕洞宾棒捶铁拐李,自己打自己人……”“姑说得对,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叔的事,我知道了,自家人嘛,哪能见死不救?”“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邱宽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挖苦地说道,“自家的指姆不往外搬就对啰!”“谁把指姆往外搬?”魏利平终于忍不住了,不服气地反问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除了革别人命的你——我的好侄儿,这屋里还有谁呢?都革命到家里来了。”“哈哈……”魏利平失声笑道,“我?”“你笑什么?不是你还是我么?”魏利平停止了嬉笑,正经地说道:“二叔,你误会了。”“我没误会!”邱宽气极地说道,“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屁股还没坐热就抖起来了。今天整天你们开见面会,我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就数你的嗓门最高最响,似乎不那样叫嚷,还怕我邱宽的名字传不出去似的。”“我说的话,叔你听见了?听见了就好。”“好个屁!你当到那么多人的面,特别是那个张建明和付嫂,也说我邱宽有问题……还、还高声大叫什么同——意!”“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呀。”琼花急忙插嘴道,“难怪你叔一回家,又不吃、又不喝,就是一股劲地抽烟,坐着发闷气;把这屋里头的东西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生怕少了一件似的。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