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又见故人往事沉浮

  • 红瘦
  • 唐大伟
  • 19769字
  • 2024-07-11 16:26:24

1

走进那间办公室的前几分钟,靳红突然心悸了一下。

靳红自然不会把心悸归咎于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上,就像那句流行语——“所有过往,皆为序章”,她的序章早在当年就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她把心悸的原因归结到了熬夜上,感叹人到中年,身体机能真是大不如前。要是二十年前,不,就算是十年前、五年前,熬几个通宵分析案情又算得了什么呢?补上一觉,又是元气满满。现在只要熬过晚上十二点,第二天早上,眼袋、黑眼圈、脸色发黄的特征就会鲜明地暴露出来,提醒她中年养生的必要性。曾经被她笑话过的“保温杯里泡枸杞”,如今成了她的生活标配。坚持固定作息和健康饮食,是她保持比同龄人外表稍显年轻的公开秘方。

幸好,事业、家庭、孩子,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靳红都算得上别人眼里的“人生赢家”。岁月带走了一些,同样也回报给她一些。她一向不跟旁人比,只跟自己比,得到的比失去的多,现在的自己优于过去的自己,就要知足。

身边的覃亦心注意到她脚步停顿了一下,关切地问:“小姨,不舒服吗?”

靳红瞪了一眼覃亦心,眼神中直射出的责怪不留任何情面。

覃亦心吐了下舌头:“靳老师,我错啦!下不为例。”

靳红收回目光,算是谅解了这个新助理。

在开诚律师事务所,乃至云州律师界,谁都知道靳红绝对是精干款,从个人形象到业务水平都保持着很高的自我要求,“自律者自由”是她信奉的定律。对实习律师要求也高,专业化、负责任、人品好是她对实习律师的硬指标。也因此,在云州律师界,“靳红老师助理”相当于实习律师拿到的一份权威证明书。

覃亦心进入开诚律师事务所实习,靳红曾经犹豫过,是由别人来带这个亲外甥女,还是自己来带。毕竟圣人提倡过“易子而教”。虽然覃亦心只是外甥女,但两人之间的感情却如同母女。回想起自己当年做实习律师时的种种冷遇、坎坷和“非人性”的心理磨难,最终她还是决定亲自带,目的只有一个,实施“高标准、严要求”,尽快把覃亦心打磨成一名合格律师。当然,她也有私心,想让这个小丫头少受点儿当年她受过的罪、吃过的苦头。

何况,如今的社会和人心远比二十年前复杂得多,覃亦心的出众外貌是把双刃剑,是优势,也是风险。作为长辈至亲,靳红自然希望亦心的工作和生活更纯净些。她想,她能给亦心的照顾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路总得自己走,脚上磨出泡再结成茧,才能练出来一双铁脚板,才走得了荆棘、跃得了沟坎。

为此,靳红跟覃亦心“约法三章”,其中第一条就是明确身份——覃亦心实习阶段,自己的身份是靳老师,而不是小姨;覃亦心的身份是学生,是助理,而不是外甥女。

覃亦心自然点头称是,抱拳拱手:“全依靳老师所言,学生一定谨遵师命。”

靳红嗔怪:“收起你那套撒娇把戏。我可是软硬不吃,不会像你爸妈及姥姥姥爷一样惯着你。”

覃亦心表情立即严肃起来:“好的,靳老师。”接着又贱兮兮地说,“你这个绝情的小姨,你心里是真的没有我了,是真的不爱我了……呜呜,我好可怜。”

靳红已经快绷不住了,明显感觉到嘴角的肌肉在向上牵引。她控制好面部肌肉,才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下面这句:“要是再撒娇一句,马上断绝师生关系!”

覃亦心这才停止了之前惯用的伎俩,一脸生无可恋。

内心里,覃亦心是欣喜的,以她对小姨的了解,小姨可能会介绍一位资深的律师做她的指导老师,暗中请人家多关照自己,也可能是请人家严厉管教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亲自带她这个学生。毕竟小姨一向很有原则,回避亲属关系本在情理之中。如今,居然肯亲自带她,对于小姨来讲已经是破例了。这份深情和疼爱,覃亦心是懂的。古人早说过“爱之深,责之切”,小姨对她要求严格,全是为她好,小姨是担心她成不了一名优秀的律师。

同学听说覃亦心成了靳红老师的助理,都羡慕得不行。当然,他们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亲属关系。

“亦心太幸运了,光凭靳红老师助理的招牌,云州任何一家律所都会抢着要。”

“可不,现在工作多难找啊,称心如意的工作更难找。靠上靳红老师就是进到好律所、找到好工作的保证。”

靳红也觉得覃亦心很幸运,但不是因为她做了自己的助理,而是她刚开始做实习律师,参与的第一件案子就是资永大桥建设拆迁索赔案。

作为一名资深的行内人,靳红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案子有多复杂难搞。但是,有难度才有挑战,在实战中提高战斗本领,不仅适用于军事,也适用于不同的领域。这对覃亦心来说,绝对是老天爷赏的一份大礼包。

连续几天,靳红带着覃亦心都在分析这件案子,对方跟自己当事人星辉公司的争议焦点、理由,以及牵涉到的关系等,纠葛太多,如同乱麻。

几天加班加点奋战,连跟男友俞彬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覃亦心不禁感叹:“这案子也太难搞了。”

靳红头也不抬地盯着材料,云淡风轻地说:“要不听你爸妈的,参加公考,做个法官、检察官吧,那样可能会轻松些?”

覃亦心的脑袋瓜摇成拨浪鼓:“不不,我就要做律师。像小姨……不,像靳老师您一样。再说了,公考可不轻松。当年俞彬备考差点儿没剥层皮,每天都掉一小把头发,肉眼可见发迹线后移,这才从几千人里冲杀出去。”提到男友俞彬,她的眼里全是光芒。

“那就别叫累!世上没有一个行业是轻松的。来,接着分析,逐个把问题解决才是硬道理。”靳红哂笑道。

然而,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光凭人的意志得到解决。解决不了,就得寻找新的路径。生活中的事情如此,工作上也是一样。拼尽全力的意思绝不仅是说用尽自己的力量,还包括借力使力。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就借薛宝钗的话进行了很好的诠释——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拜访省交通厅副厅长蒋鹏程,就是靳红找到的新路径。

约见的过程并不顺利,蒋副厅长在电话里说:“我正在北京开会,之后还要去福建。这样吧,我们约在下周,下周我肯定在云州。”

蒋鹏程四十四岁,两年前从资永县县长升任资州市副市长,不到一年就又调入省里转任了交通厅的常务副厅长,可谓仕途顺畅、春风得意。当然,他的能力在全省政界是有口皆碑的,资永县在他当县长的几年里,经济增速年年都进入省内前三名。靳红所接案子中的资永大桥,就是在他任上建成的,是他的一项重大政绩。坊间传说,省委主要领导把他列为了重点培养对象。交通厅的杨厅长年纪大了,还有两年就会退居二线。蒋鹏程现在在厅里已经分管了全省高速、道桥建设等重要领域的工作,将来由他来主政交通厅的可能性极大。而蒋鹏程也意气风发,努力想要在这个新的、重要的岗位上尽快干出成绩来。因此,忙碌就成为了他的日常,经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要得到蒋副厅长接见的人如过江之鲫,但能见上他一面的人却少之又少。

幸好,靳红就是这少之又少的人里的一个。蒋鹏程再忙,靳红他也不能不见。

一周后,靳红带着覃亦心,按照约定来到了交通厅。

站在蒋鹏程的办公室门外,她隐约听到了里面的对话声,不由心里感叹,领导难得有自己的时间,不管八小时内还是八小时外,不是对着人,就是对着事。想到这里,她突然就理解了、心疼了、想念了被她戏称为“周末老公”的黎明智同志,她亲爱的“小智哥”。从恋爱到现在,她对他的称呼也没有变,“小智哥”听着像对一位亲人或朋友的称呼,却令两人的关系保持了一个让靳红觉得舒服的距离。她一向不喜欢人和人之间过于亲密无间,包括亲人和恋人。她和他之间的度,是他们一点点磨合出来的,刚好可以温暖对方,又保留了恰当的自由和独立空间。

蒋鹏程见到靳红格外热情,送走上一拨客人,他关上办公室门,亲自给靳红沏茶。

“我从福建带回来的红茶,尝尝你就知道了。”蒋鹏程说话时,身形和语气都是舒展的,多了些外人少见的放松,“这茶煮着喝味道才能出来,我这办公室里条件有限,你将就一下吧。”

这是靳红第一次来蒋副厅长的办公室。办公室面积不大,严格遵守了领导干部办公用房建设标准。装饰风格中规中矩,办公桌上的党旗、国旗格外醒目,简朴而庄严,与蒋副厅长的身份很符合。

靳红给覃亦心使了个眼色。覃亦心忙说:“领导,我来。”

蒋鹏程果断拒绝:“靳大律师来了,必须我亲自给泡茶。要不会显得不够重视,回头再跟明智同学,还有其他同学说我摆官架子,大家还不得口诛笔伐,群起攻之?我可承受不起。”

靳红接过茶杯,打趣他:“原来师兄是怕我背后讲坏话才表现这么好呀!”

蒋鹏程哈哈一笑:“靳大律师的嘴巴就是厉害,得理不饶人,无理争三分,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我是真服,心服口服加佩服。”

靳红说:“真正厉害的是师兄您。如果蒋师兄没从政,云州律师界还有我的饭碗?估计我得喝西北风了。”

蒋鹏程摇头说:“靳大律师这是在捧杀我啊!西北在哪边?我得先找到西北,再找找风。万一没食吃了,我也得喝点儿。”

办公室里的气氛轻松愉快,仿佛靳红完全不是来谈公事的。覃亦心早就知道小姨、小姨夫跟蒋副厅长毕业于同一所学校——全国赫赫有名的云州大学,却没想到关系好到可以这样随便开玩笑。蒋副厅长直呼小姨夫名字“明智”,亲近随意得像在叫上铺的兄弟,由此可见交情匪浅。她便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装成个透明人。

靳红说:“你再叫我靳大律师,我就继续糖衣炮弹攻击。”

蒋鹏程乐道:“你怎么做我都开心啊!天天忙工作,难得这么轻松,还是跟师妹见面好,不用顾虑那么多。深一句浅一句地随便瞎聊,畅快!”

二十多年前,蒋鹏程在靳红面前并非像现在一样轻松,“深一句浅一句地随便瞎聊”当然也不可能。那时,他在靳红面前是青涩的、紧张的、慌乱的。

作为到火车站迎接新生的学长,蒋鹏程第一眼看到靳红便心跳加速、手足无措。

云州大学法学院新生靳红是被熙熙攘攘的人流裹挟着、推挤着冲到蒋鹏程面前的,准确地说,是直冲进了他怀里。也就在那一刻,她的样子刻在了蒋鹏程心上。

那天,靳红穿着红色上衣、白色长裙,剪裁合体。纤细的腰、宽大的裙摆,巧妙地勾勒出身体轮廓,彰显着她的好身材。理顺的马尾、灵动的双眼、有些尴尬的俏皮笑容、若有似无的胭脂香气,从视觉、嗅觉、感觉等不同维度,冲击着蒋鹏程。

彼时,蒋鹏程是大三学生,校学生会副主席,同届同学中第一位入党的优秀学生,加上英俊挺拔的形象,可以说是备受全校师生瞩目的“校草”级人物。对他明送暗送各种秋波的女同学不在少数,他却一直没有明确跟哪位女同学确定男女朋友关系,于是便落下了一个“高冷校草”的花名。

蒋鹏程不认可这个花名,自己的高冷是分人的,是区别对待的。对人高冷,不过是因为对方没入他的眼,没对上他的点。若是入了眼、对了点,“矜持”两个字完全可以从他的字典里消失,他能变成飞蛾奋不顾身地向对方飞去。

大一新生靳红恰好符合大三学长蒋鹏程对女朋友的要求:形象好、性格开朗、成绩优秀、家境良好、有修养。家境良好这点,他是从靳红的穿着打扮上观察分析出来的。那个年代,还没开始流行各种大牌小牌潮牌奢侈品,大学生还不会用金银珠玉来彰显家境,但穿着合体、时尚总能让人窥出家境的虚实薄厚。至于个人修养,他是在食堂打饭时,从靳红从来不会像某些女生那样娇气地剥下馒头皮扔掉、倒掉很多剩菜剩饭上看出来的;是在校园的小路上,从靳红看似不经意地捡起别人丢下的废纸果皮扔进垃圾桶上看出来的;是在学校图书馆里,从靳红拉椅子时总是轻抬轻放,生怕影响到别人上看出来的。

之后,便有了他和靳红在图书馆里伸向同一本书的“巧合”。

“呀,是蒋学长。学长优先。”靳红侧脸看到身高出众的蒋鹏程,迅速收回了手,礼貌又客气地说。

蒋鹏程说:“按照国际惯例,应该女士优先。”他的说辞很有绅士风度。他想,她肯定还会推辞,那样你来一句,我回一言,就能唠出话题了。比如平时喜欢读谁的书、有什么爱好、喜欢吃什么、喜欢这座城市的什么地方……再接下来,就可以一起吃个午餐或者晚饭。他希望最好是吃个晚饭,这样就可以在饭后一起散步。月夜星光最是浪漫,方便表达心意。如果刮起大风也是好时机,可以乘机给她披上外套,握握她的小手……想想就令人激动。

靳红的回答很直接:“那恭敬不如从命。谢谢学长,再见。”迅速拿到书,挥手告别,转身而退。

蒋鹏程瞪着靳红苗条的背影,百爪挠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这个看上去平常不过的巧合,他做了多少调查分析和情景设计。调查分析内容包括靳红喜欢读哪类书、会在哪个书架停留较长时间、什么时间段会来图书馆、什么时间恰好馆内老师同学比较少……他甚至还设计了一些对话和动作,比如以他的身高正好可以伸出胳膊,越过靳红的脑袋,使他的手和她的手同时摸到书。这时,他的下巴最接近她的头。如果她在这时仰头,而他在这时低头,会不会发生妙不可言的亲密接触……光是想一想,他的激动和狂喜就已经泛滥成灾了。

可是,这个靳红,怎么不按套路来?她不是应该客气一下,再闲聊点别的吗?他遇到的其他女同学不都是这样领着他的情,借机跟他表示亲近的吗?明明掌握主动权的人都是他啊!怎么到了靳红这里,就角色互换了?

这个女孩太特别,太难接近,太有挑战性了!蒋鹏程的战斗力和占有欲被全面挑起。

2

时隔二十多年,靳红的身材不再像大学时代那样苗条。自从生下儿子,腰围从一尺八直接变成了二尺一,裙子的尺码也从S变成了M。别人羡慕她身材保持得好,她却感叹脂肪对她的忠贞不渝,感叹再也回不来的青春小蛮腰和一脸胶原蛋白。

幸好,小智哥评价中肯:“小妹,你现在才是标准身材。大学时你太瘦了!现在有个流行词叫什么‘凡尔赛’,意思是刻意炫耀。你现在的感叹就很凡尔赛,会拉仇恨的,在外面你可要注意一下。”当年,他第一次听到她娘家人叫她“小妹”,便开始用“小妹”称呼她。如今,两人都已是不惑之年,只要在家里,只要没有外人在场,他对她的称呼仍是“小妹”。

靳红会心一笑:“还是我小智哥会安慰人。”这是她最欣赏黎明智的一点,他总能发现她的美好,察觉到她的失落,给予不夸张的鼓励和赞美。

失去的青春小蛮腰和胶原蛋白会被其他的东西弥补,比如成熟女人的气韵、自内而外凸显的强大气场和遇事从容沉静的气度等。靳红笃信,什么年纪都是女人最好的时光。当然,这样的自我心理建设也是她用来应对时而冒出来的中年危机感的法宝。

在蒋鹏程面前,靳红依然是当年那样的说话方式,简单直白。

“师兄,我想了解一下资永大桥当年建设拆迁的情况。”她闻着茶香,欣赏着红亮透明的茶汤,却一口也没喝。

蒋鹏程原本兴高采烈的语气陡然降了半度,状态也从生活频道切换到了工作频道:“嗯嗯,我前阵子刚参加了资永大桥的通车剪彩。”

“我在新闻里看到了,好像是一个多月前吧,传统媒体和网络媒体对资永大桥通车的评价很高,难得的口径一致了。”

“评价高是因为这项工程对老百姓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这座桥提高了资永县的整体形象,方便了百姓出行,是资永重要的对外通道,对于全县经济和社会各项事业发展也有很大的助力。”

靳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只有资永当地人才能理解这座桥对几十万老百姓的意义。这座桥是他们盼了多年的幸福桥、致富桥、形象桥,也是党和人民群众的连心桥,加强了资永与外界的沟通联系以及经济往来,更能促进资永河沿岸旅游资源的开发,带动资永河两岸群众增收致富。”

靳红继续点头称是,眉间却令人难以察觉地一皱。蒋鹏程说的是实情,可用如此官方的语气在老同学面前一板一眼地说出来,便有了打太极的味道。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经历过社会的摔打磨炼后,多少都会玩点太极,关键是对谁出手、出手的方式,以及力道的大小。谁把谁绕进去,就看谁打得巧妙了。

谁会不知道蒋鹏程参加了资永大桥的通车剪彩这事呢?新闻虽然短,他却是电视镜头里妥妥的C位。按照省交通厅副厅长的职务,他原本不用去出席这一级别的剪彩活动。出席了,便有了不言自明的双重意义:一是省交通厅对资永大桥建设工作高度重视、大力支持、密切关注;二是作为曾经的资永县县长,他一直牵挂着曾经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牵挂着那里人民群众的生活出行和交通运输问题。

靳红的关注点更多在第二层意义上。资永大桥是蒋鹏程为政一方的政绩,只要是关于这座桥的信息,就一定会牵动他的神经。何况,他现在是省交通厅副厅长,关心道桥建设也是其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蒋鹏程很快觉察到靳红点头却不接话的意思,对她微微一笑,有些难为情似的说:“你看看,一提到资永,我就会感情过盛。可你知道,我在那里工作了八年,那里的每个村子我都去过,每条路我都走过……”

靳红的嘴角渐渐向上牵引,形成了一道微笑弧线。她这是拿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职场有职场的忌讳,官场有官场的规则。蒋鹏程作为曾经的资永县县长,少说甚至不说资永,这她能理解。毕竟以一个前任的身份提及曾经的辉煌,个中的意思总是有些微妙。现在,他愿意提及,正如她所愿。所以,她不怕他长篇大论,就怕他的大论里全是官话套话,跟在会场上讲话时一个样。她希望他讲点真话实话,哪怕里面的含水量像从河里捞出的超强吸水海绵一样多,她也总能挤出干货。即使不是直接的,哪怕给她个草蛇灰线,她也能沿着这条线一路探下去,最终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从事律师行业多年,积累的经验、修炼的道行,让她早就掌握了这个本事,也用熟了这个本事。

蒋鹏程自然注意到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当然也能觉察出这些变化里的意思。

“算了,不提了,那都是过去时啦!那时人年轻,工作干劲足,总在心里跟其他区县较劲儿,总怕工作落了人后。要是哪一项工作排名靠后,比抽两嘴巴还让我脸红。打小的脾气,宁可身上受累,不让脸上受热,哈哈!”

“师兄是工作狂,政府会议经常开到半夜的事,我可听明智说过。”既然蒋鹏程打算结束官话,靳红觉得该回应两句了。

“那我请大家吃盒饭的事,你听说过没?”蒋鹏程得意地说。

“这还真不知道。”靳红没想到蒋鹏程的太极拳还有下一套,从讲官话来到了扯闲篇,只好又接了一句。

“这说明你的管理有疏漏,这么有意思的事,明智怎么能不向你汇报呢?”

“他呀,在家里很少提工作上的事。当然,我也不提。这是我们共同制定的家规,在家只说家事,只讲能让人放松的事。要不然,神经总是紧绷着,谁都受不了。”

“这个规矩好,回头我得跟你嫂子说,我们家也可以效仿一下,省得她动不动就跟我嘟囔这事那事的。说实话,她的话大多我都没听进去,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师兄真是不识好人心,嫂子那是关心您呢!”

“行了,别给她戴高帽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夫妻都做成兄弟了,还是特别纯洁的那种兄弟。实不相瞒,我跟你嫂子分住男女生宿舍已经小十年了。我接着讲啊,有一次会议一共开了四个小时,为了节省时间,我就给大家订了盒饭,利用会场中间休息10分钟吃饭,之后接着开……对了,明智当时也吃着了,吃得还挺香。”

靳红嗔怪:“我说他在家吃饭总像上战场似的,我才吃上几口,他就吃完了,看来是让师兄给训练出来的。也正是因为你们这些领导忙成这样,资永大桥才能顺利完成建设。不过我听明智说这个项目是师兄您主抓的,他其实只是在一旁敲敲边鼓。”她不打算继续跟着蒋鹏程转圈,想办法把话绕回来。

“明智这个习惯确实是因为我,当年资永县政府班子成员吃饭快是公认的。不过,也奇怪了,这酒我怎么让他锻炼他也不行,到现在也是两瓶啤酒的量,始终没有进步。要不然,当年资永大桥建设本来该他这个常务副县长负总责的,用不着我亲自出马。”蒋鹏程终于将话题扯回到了资永大桥上。

靳红微微调整了下坐姿,眼神里满是期待。

蒋鹏程大学时的酒量并不算大,但是上了酒场能说、敢喝,不把别人说倒也要从气势上把人吓倒,喝醉了他也特别能撑,不会在酒场上当场失态。那是某次活动后的聚餐上,靳红亲眼所见。

在经历了图书馆“巧合”事件之后,蒋鹏程一周时间都在观察靳红,没有再贸然行动。他反思自己图书馆行动的失败:对于靳红这样有主见、说话办事直截了当的女孩子,什么制造偶遇啦,寻找共同话题啦,不经意地邀约吃饭啦……这些先清除外围再突破中央的战术显然并不适合。反思到这里,蒋鹏程突然萌生出一个问题——她是不给自己机会,还是不给所有男同学机会?如果靳红是不给所有男同学机会,那说明自己还有机会,关键是接下来按照什么样的节奏推进。

蒋鹏程承认,恋爱这件事真的很难,比民法、刑法、民诉、刑诉难多了。那些专业知识有规则和道理,而恋爱却是最没有一定之规,也最不讲道理的一件事。可是谁让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挑战难度高的女孩呢?

既然之前的战术行不通,就调整打法,靶向发力,渗透到靳红的学习和生活中。这事儿看似容易,真正实施起来有着非常多的障碍。蒋鹏程和靳红虽然都在法学院,但不同系不同级,这就形成了一个天然屏障。大三学长以什么理由和身份时不时出现在大一学妹面前呢?以追求者的身份当然最直接,但被刷掉的速度也最快。

直到学生会开始纳新,蒋鹏程发现,校学生会副主席的身份是他手里的一张好牌。新学期开始,学生会组织部、宣传部、文体部、社团部、权益中心……都在纳新。在他们的大学时代,学生会是一个非常有号召力的团体。公开的好处自然人人知道——扩大社交圈子、拓展人脉关系,还能锻炼交际沟通能力、组织能力、策划能力、领导能力、执行力,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好处是心照不宣的,这些好处大致可以分成名和利。如果是为名,只要是大二大三还留在学生会的同学,入党名额一定优先考虑给他们,学生党员可是一块闪亮的招牌;如果是为利,每个学期末评优、评奖学金的时候,参加学生会自然是个加分项。而更大的好处是在毕业时体现出来的,有过学生会工作经历的同学更受招聘公司人力资源经理的青睐。至于学生会金字塔顶尖的人物,比如学生会主席的就业问题,校领导基本会亲自关心、鼎力推荐,工作自然差不了。毕竟用人单位事业发展需要源源不断的优秀人才,后续的人才引入还是离不开大学,校领导的面子当然要给。

于是在一个正午,蒋鹏程逮住靳红,发挥自己在校辩论队里锻炼出的口才,将加入学生会的诸多好处向靳红娓娓道来。

靳红听得很专注,听完感谢道:“谢谢学长。难怪好多同学都想加入学生会,原来里面有这么多好处。”

蒋鹏程听到“好处”两个字,脸颊有些发烫。他担心靳红会蔑视他活得太现实,看清楚他当年加入学生会目的有多么不纯。他在她面前总感觉没有底气,有些自卑。

靳红接着叹了口气,把他的心弄得拔凉拔凉的,忙说:“要是不想加入就算了,别勉强。”说完他就后悔了,怪自己怎么不努力一下再找出几条充分的理由去说服她。况且,原本都是别人求他帮忙介绍加入学生会的,现在全拧了,成他死乞白赖地求着她加入了。

不想靳红却说:“我加入。谢谢学长告诉我这么多,还请学长多帮忙了。”

接下来,蒋鹏程接触靳红的机会明显增多,他开始进入她的生活,知道了她的父亲是位老师,母亲是名医生,还有一个医学院的姐姐。在她父母的规划里,她是应该做医生或者老师的,可她偏要拧着。

“看过《十二怒汉》吗?美国老电影,给我印象太深了。就是因为那部电影,我决定学法律。”靳红说。

蒋鹏程压根没听过这部老电影,他也从来不看老电影。那些老设备、老手法、老掉牙的演技,还跟得上时代吗?新电影多好看啊!不过没关系,这也让他掌握了靳红的最大爱好是看电影和纪录片。他把她喜欢的、厌恶的都收集起来,留待以后的日子里细水长流地使用。

接近有了,友谊有了,互相的好感有了,他缺少的是一个恰当的契机,把这些同窗情谊转化成爱情。于是,他在某次活动之后,跟学生会的伙伴们说:“晚上我请客,咱们一起去吃火锅。”

蒋副主席的倡议得到了大家一致高呼万岁。靳红也在其中,自然不能不去。

蒋鹏程也在心里高呼万岁。他早在心里谋划了,到时候跟同学们一起喝点酒,借着酒意向靳红告白。如果她点头了,皆大欢喜。如果她拒绝,也可以当成是自己酒后胡言。这样一来,退路也有了。

席上气氛热烈喧闹,不记得是谁提议喝酒的,也不记得喝了多少,只知道,每个人脸上都开出了两朵红云。六个人,十二朵红云里,就属靳红脸上的最好看……

那晚,蒋鹏程不记得怎么回到男生宿舍的。

那晚,靳红记得自己吐到了一个男生身上。

3

蒋鹏程的办公室里,谈话已进行了十多分钟,才刚刚进入正题。

靳红突然又心悸了一下。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伴随着心悸的还有一阵不明原因的不安。她换了个坐姿,感觉好受了些。

覃亦心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将目光投向了她,嘴角还没张开,便被靳红扫过的眼风制止了。那是在告诫,不要开口,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打断谈话,不要破坏现在的节奏。以前,靳红从来没有遇到过心悸的情况,今天连续两次的心悸令她微微紧张。不久前,一位二十九岁同行的突然离世,令许多业内人士唏嘘感叹。她告诫自己,明天就去做一下全面的身体检查,绝对不能拖。毕竟到了她这个年纪,身体不只属于自己,还属于父母、爱人和孩子,绝不能出闪失。工作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这时候,蒋鹏程提到了黎明智:“资永大桥的事,明智也了解一些……当然,他只参与了大桥建设的后期推进工作。”

靳红明白,后一句,蒋鹏程说的是实情。至于前一句,她自然也有掌握。没有调查,她怎么可能贸然来找蒋鹏程呢?她想从他这里了解到的,是从别处无法知道的情况。这个别处,也包括黎明智。倒不是因为小智哥故意对她有所隐瞒,或者不愿意跟她讲工作,而是他的所知确实有限。

当年,蒋鹏程和黎明智在资永县政府搭班子,共事时间一年半,蒋鹏程是县长,黎明智是常务副县长。之后,蒋鹏程在连续两次没有接任县委书记之后,调任上面资州市交通局局长,而后,顺利升迁为省交通厅副厅长。可以说,资永县交通道桥事业的发展,一直没离开过蒋鹏程的工作管辖范围,这也是靳红坚定决心要从他这里了解情况的原因。毕竟,他是亲历者、见证者,谁能比他更了解资永大桥建设的全面情况呢?

黎明智虽然是主管交通工作的常务副县长,可他从省里调到资永县时,资永大桥已经进入到建设阶段。前期的项目选址、地勘、立项、设计、概算、环评、财政审批、招投标,以及后续的征地拆迁等情况,黎明智都是从各色人等的汇报里、从各种来源不同的材料里了解到的。后来,虽然他也处理过关于大桥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在没有确切的事实依据之前,他绝对不能说出任何不负责任的言论来,哪怕是对妻子靳红。这样一来,黎明智能提供给靳红的情况都是隔着纱帘,看得见却看不清。

靳红很理解黎明智,基层工作复杂又繁琐,各种突发事件层出不穷,他不可能只盯着资永大桥这一个项目。如果不是她接的这件案子直接涉及资永县,她也不会过问他的工作,不参与、不添乱是她对他恪守的规矩。

涉及资永大桥的征地拆迁,是靳红最想了解的,也是资永大桥索赔案的核心内容。这些内容都弄明白了,案子也就清晰了。

资永大桥的建设原本是由北江省路桥集团承担建设任务,后来才变更星辉建筑工程公司为总承包方。从已有的资料和掌握的情况来看,星辉公司虽然是民营企业,但确实具有承包资质,完全符合成为资永大桥建设总承包方的条件。

蒋鹏程把抛给靳红的皮球重新拉了回来:“资永大桥的总承包方星辉公司,是北江省为数不多拥有一级资质的民营建筑企业。”

“星辉公司的总部在省城云州,公司的注册地却在资永县,是资永的纳税大户,也为当地老百姓提供了可观的就业岗位和经济收入。”靳红补充道。

蒋鹏程笑着说:“你了解得很全嘛!”

靳红说:“还不全面,只是皮毛,所以今天才特意来请师兄指点迷津。”

面对靳红的请求,蒋鹏程无法拒绝,于是将星辉公司如何经历艰难曲折,从无到有,由小变大的故事讲了一遍。最精彩的一出戏是在千禧龙年改制转制中的“借船出海”,星辉公司从资永县一家集体企业拿到了一级资质,之后又乘胜追击,快速扩大版图,最终站稳了脚跟。

靳红的问题脱口而出:“罗耀辉那时候还是个小青年吧,有这样的魄力?”

蒋鹏程笑了,笑得靳红也跟着笑了。真是的!自己怎么会问得这么弱智?罗耀辉是星辉公司现任总经理,因为代理了这个案子,靳红和他这一段时间经常接触。她对他的印象谈不上多好,也谈不上多坏。罗耀辉个人形象很好,颇有些儒商气质,儒雅里又夹杂了些商人的油滑,隐隐还有点自卑和自傲纠缠的别扭劲儿。尽管和靳红接触时,他尽力收敛隐藏,可那股子别扭劲儿还是渗透而出,落进了靳红眼里。

能在改制转制大潮中把“借船出海”这套活儿玩得如此溜的人肯定是高手,那时年轻的罗耀辉道行显然还浅薄了些。这个高手另有其人,他就是星辉公司的第一代掌门人柳存礼,真正的闯一代。

蒋鹏程感慨地说:“老柳头儿可厉害了!从小过苦日子,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为了给家里省口粮,他十几岁就出去当‘盲流子’,到工地做小工,后来当上工长,又拉起一帮吃不饱饭的农民兄弟,自己做上了小包工头,一步步打下了星辉公司的江山。”

靳红愣了一下,才想起“盲流子”的意思,毕竟这个词离现在太遥远了。“盲流子”是一个特定时期的特定词汇,那是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指那些从农村盲目流入城市的人。这样一算,柳存礼应该是她父母的同代人,可能年纪稍小些。

蒋鹏程又向靳红描述了一下老柳头儿的形象:特不起眼的一个老头儿,跟公园里散步打拳的老头儿没什么区别,放在人群里一点儿也不引人注意。个头不高,身材瘦削,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喜欢穿传统手工千层底圆口布鞋。据说是因为老柳头儿年轻时在工地干活时脚被钉子扎过,落下了病根,穿不了硬底鞋。

靳红问:“那‘星辉’这个名字,跟罗耀辉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吗?”她脑子里蹦出了关于建筑商人的各类风流传说。

“本来没关系,后来就有关系了。”蒋鹏程吊足了靳红的好奇心。

靳红便也会意地配合着他,在脸上挂出了“师兄快讲”四个字。原本她是不喜欢听闲事趣话的,做律师的有几个嘴巴是得轻闲的?又有几个耳朵根子是清净的?平常日子里,她喜欢清净。不过,如果这闲事趣话跟案子和当事人有关,她倒是乐意听,说不定哪一句里就藏着破解案子难题的玄机。

星辉公司的第一代掌门人柳存礼,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儿子。这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老柳头儿,骨子里传宗接代、养儿防老的观念极强。可是,上天只给了他两个女儿,大女儿柳星,小女儿柳辉。重男轻女是老柳头儿的观念,但爱女儿也是老柳头儿的真心,所以他取了两个女儿的名字,注册了星辉公司。

老柳头儿原本的梦想只是小打小闹,当个小包工头,全家人有吃有喝,盖个高门大院,日子过得滋润就行。没想到,事业做得越来越大,心里的遗憾也跟着扩大了版图。虽然那时两个女儿已经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家里家外为他精心打理,他还是感叹,再大的江山将来也得拱手让给外人。不过,老柳头儿对婚姻倒是很忠诚,信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没像别的包工头弄出这样那样的风流韵事,家外有家生出个儿子来。传家业的大事,直到一位家族老亲给他出了主意,才算找到解决办法——给大女儿柳星招个上门女婿,生下儿子随妈姓,叫他老柳头儿爷爷。这个上门女婿就是罗耀辉。老柳头儿读书少,打心眼里喜欢和敬佩文化人,罗是大学生,名字里又有个辉字,正好合了星辉公司的名字,这为他顺利成为老柳头儿的半个儿子加分不少。

听蒋鹏程说了这段掌故,靳红一下子找到了罗耀辉的病根,找到了他那股别扭劲儿的发源地。

“老柳头儿口碑好、为人仗义。他干的楼盘,质量过硬,全都热销。资助学生,盖学校,每年春节给老家村里的老人发拜年红包……类似的好事善事他也做了不少。”蒋鹏程肯定地说道,“星辉公司拿到资永大桥总承包合规合法,严格履行了程序。当年,建这座桥遇到了多少困难啊!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步一个坎儿。”

靳红又问道:“师兄,资永大桥从筹建到通车,用了多长时间?”

“八年多。正常大桥建设,从筹备到通车,花三到五年时间就差不多了。资永大桥用了八年多。当时最大的困难是资金,为这,我可没少喝酒。”蒋鹏程叹了口气说。

“师兄,您可是海量!”靳红早听说过,蒋鹏程白酒一斤半的量,至于红的、啤的究竟是多大的量,别人的评价是看临场发挥。

可当年那回,云州大学学生会副主席蒋鹏程请部下吃饭喝酒,临场发挥却并不理想。

主喝的是啤酒。因为有学妹靳红在场,还上了红酒。在座的学生会成员一共六人,醉酒五个。

醉得最惨的人是蒋鹏程,作为学生会副主席,经历了提酒敬酒、单打乱拼、多人混战各个阶段。从前期理智克制,渐渐进入中期兴奋状态,他开始“教育”这群学弟学妹:“你们一定要在大学谈场恋爱,哪怕披荆斩棘,也要走到心里的公主身边。”

蒋鹏程心里的公主自然是靳红。不论他跟谁喝,碰谁的杯,喝了红的还是啤的,他的目光都会越过一个又一个人瞟向靳红。他把她的一笑一颦尽收眼底。

原本,蒋鹏程就是带着心机来请客喝酒的。他以为能够掌控自己,在分寸刚好的时候,把心里一遍一遍打过腹稿的话,当着靳红的面讲出来。

靳红其实当时很狼狈,根本没有注意蒋鹏程那热辣但又躲躲闪闪的眼光。她喝多了,不记得怎么把自己的胳膊挂到了一个男生的肩膀上,怎么说起了选择法学的原因,絮叨着填报志愿时父母的反对,自己又是怎么修改了志愿,做了阳奉阴违的忤逆女儿:“他们想让我当医生或者当老师,可我只想当律师。我的爸爸,我爸爸的爸爸,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全是老师,如果到我这断了,我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爸爸的爸爸……当老师挺好的,可我就是不喜欢。我不是好女儿,姐姐才是,她什么都听爸爸妈妈的,我是个不听话的小妹。”

再后来,靳红发现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那个男生的肩膀就成了她的拐杖,脚就顶替了她的脚,架着她的身子往前走。他走上一段就会停住,调整气息。等气息平稳了,再接着顶替她的脚,又把自己的胳膊当成绳索,拉住她东倒西歪的身子。

靳红依稀听到了他的责怪:“一个小女生,不能喝干吗要喝?还喝这么多!看,遭罪了不是?”

她不服地说:“我……我没喝多,让我自己走!”

他说:“你走不了。算了,我背你吧!”

她说:“我真没喝多,我能走。”但嘴巴却和身体对着干,嘴巴说能走,身子却在往前倾,径直压在了他低伏的后背上。之后,她便腾空了。

那一瞬间,她好像找回了童年贴在爸爸背上的感觉,既踏实又安心。对幼小的她来说,爸爸的后背是最坚固安稳的营房。

她调皮地伸手去摸了一下男生的耳朵,耳垂厚厚的、肉肉的,很柔软。她还能感觉出他后背的肌肉绷得很紧,她猜是不是因为自己太重了,一边嘟囔着“放我下来,我要自己走”,一边身子往下出溜。

男生是第一次背女生。从她趴到他背上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了一种异样。她还偏偏碰了一下他的耳垂,那要命的一碰使他的脸像火烧着了,心脏几乎要冲出胸腔来。他怕靳红察觉到,故意没好气地说:“你不要来回动,我使不上劲儿了!”

“我没醉……我能走!”

“你走不了!”

“我能走!”

“你走不了!”

“放我下来!”

“不放!”

“你停下,我要吐出来了!”话音刚落,秽物便冲出靳红的口腔,一部分吐到了地面,一部分喷到了男生的衣服上和后脑勺上。

到了这时,男生不得不放下她。她一步三晃,三晃两摇,双腿绵软,脚下没根。男生只好把她搀到路边坐了下来。

又是一阵昏天黑地地吐,她的胃终于变成了空袋子。偶尔经过的几个路人,看向靳红的眼神里尽是嫌弃和不屑,投向男孩子的眼神则满是同情和怜悯,就像在说,“多好的小伙子,可惜年纪轻轻就瞎了眼,找了这么个酒鬼女朋友!”

男生扶起她,远离那些秽物,重新在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一阵风吹过,靳红清醒了些,这时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天啊,对不起,黎明智,对不起。”

黎明智一脸嫌弃:“气死了!明明不能喝,还逞什么女中豪杰?”

今晚,黎明智是几人中唯一没醉的人。他像他母亲一样讨厌醉酒,不,不是讨厌,是深恶痛绝。

靳红晃动着,挣扎着站起身来。黎明智重新把她按在路边。

“坐稳了,不许动!”黎明智从衣兜里掏出纸巾擦着她的嘴角,龇牙咧嘴忍受着那难闻的气味,碎碎念道:“干吗要喝这么多?喝醉的人难看死了。”

靳红说:“干吗说我?我又不是故意喝多的。”她竟然不争气地哭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好像委屈都是黎明智带给她的似的。

其实,这一刻的哭是靳红的小把戏,用来掩饰难堪,已经有些清醒的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太尴尬了,简直是兵荒马乱、弃甲丢盔,丢死人了!

黎明智变得严厉了,小声地吼她:“你不要哭了!我提醒你,女孩子不要喝那么多酒,会出事的!”

“那我喝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我?”靳红开始耍赖,她也知道自己这话讲出来是欺负老实人。

果然,老实人黎明智瞪大了黑框眼镜后面的近视眼,说道:“大姐……你这就不讲理了。你不能仗着长得漂亮就欺负人吧!这也赖我?是我灌你酒了?是我逼着你喝了?我都没跟你碰杯好吗?我还说大家多吃少喝、适度适量,你听进去了吗?你跟人家喝得可起劲儿了!”

靳红绷不住了,黎明智后面的话,她听到了却没入耳,那句“不能仗着长得漂亮”倒是听得清清楚楚。谁不喜欢被人夸漂亮呢?哪怕是凶巴巴地夸出来。她脸上立刻阴转晴了,心里清楚得很,她确实是在欺负黎明智,但仗的不是长得漂亮,她也从没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她仗的是他的这份耐心,这世上除了爸妈和姐姐,还有谁给过她?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女酒鬼,以前喝酒都是浅尝辄止罢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酒席上,五个男生,就她一个女生。那四个男生频频向她敬酒,大声地说笑着,生怕她注意不到自己。酒酣耳热的蒋副主席在酒宴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迎来众人的夸赞吹捧,而他的眼光却常常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在等待她的某种反应。只有黎明智不喝酒,也不劝别人喝酒,在一边温和地听其他几个男人酒意上脸后的尬吹,偶尔不失礼貌地插上一两句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温文尔雅、理智幽默,是他给她留下的印象。

靳红没想到自己会醉得这么狼狈,要靠别人背回去,还吐了人家一头一身。但黎明智虽然嘴上说得嫌弃,从他的所作所为中却能看出他的担心。这个人不嫌弃她的狼狈,忍得了她的不堪,还没有乘人之危,可以纳入君子之流。

她仔细看了黎明智好几眼,大眼睛眨呀眨的。除了他刚才小声地吼了她这一点,她突然发现这个平常不曾留心过的男同学身上竟然有着诸多闪光点,比如学霸身份、耐心、温和、包容……还有责任心,她都醉得那么难看了,吐得那么难堪了,他也没有不管她一个人走掉。

黎明智被她看得发蒙,看了看自己身上,污秽已经擦掉了,当然,印迹肯定还有,刺鼻的味道更不用说了,这些只能回去用大量自来水配上洗衣粉搓洗了。他看靳红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心想她又想把什么赖到我头上吗?

“黎明智,谢谢你!”靳红的声音很郑重、很诚恳、很温柔。

黎明智愣了一下,反而不好意思了:“不用谢。你只要以后不要喝这么多就好了,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我答应,以后再也不喝多了。还有,你以后不要叫我大姐。我有那么老吗?哪里像你姐?”

“行,再也不叫了。那叫你什么?靳红同学,还是小妹?”

靳红也愣了,纳闷他怎么想到这么叫她:“小妹?你又不是我家人,不能叫我小妹。”

“你家人叫你小妹?”

“家人可以叫,你不能叫。”

“好的。靳红同学。”

一声“靳红同学”叫得她有些失落,这样叫多生分啊!她掩饰着失落,说:“唉,我好像也没喝多少啊,怎么就醉了呢?”

“以后不要这样了,幸亏今天都是同学,要不然你一个女孩子,会吃亏的。”

靳红清醒了些,有点后悔,也有点后怕,问道:“他们呢?”

“他们都喝多了,只好我送你回寝室了。”

胃中又是一阵翻涌,却什么都吐不出来,靳红苦着脸道:“唉,胃里好难受啊!喉咙也是。”

黎明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包里取出水杯打开,放到她嘴边:“喝点温水吧。”

她接过杯子笑笑:“你简直就是小叮当,什么都能变出来。”

水的温度刚刚好,喝着很舒服。深夜里,醉酒的靳红第一次感觉温水原来这么好喝。

4

蒋鹏程说:“求人的酒,最难喝。”

半生将过,他喝过了太多的酒——亲情友情的酒、场面应酬的酒、春风得意的酒……多数时候,他都长袖善舞,应对自如。唯独求人的酒,他喝得紧张拘谨。这个时候,全身能用上的器官都要调动起来,耳朵要竖起、笑意要挂着、嘴巴要紧跟、语言要巧妙组织、节奏要灵活掌握,这样才能在酒杯碰撞之间把事情化繁为简、化不可能为可能,让被求的人从不同意到原则上不同意,再到同意,最终水到渠成。

人生其实很多时候都在循环,这一次,是他去求人,下一回,就是人家来求他。什么场合求、什么时机求、怎么样不说“求”字却能充分表达求意,分寸拿捏都显着功夫。这些是蒋鹏程一点点历练出来的,是实打实攒出来的经验。

生活里,难的何止是喝下求人的酒。眼下,靳红跟蒋鹏程的“闲聊”进行得也不易。她知道,从私人情感上来说,蒋师兄是不至于跟她打太极的。但今天她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谈案子的。律师的工作性质是什么?同样自云州大学法学院毕业的蒋师兄很清楚,他作为在任政府官员,自然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所以她得营造适宜的谈话气氛,一步步引入话题,从蒋师兄的东拉西扯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期间,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谈话氛围被打破了好多次。

第一次是厅里的下属来请蒋副厅长签字。那人进来时脸上是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带着职业性的亲切和真诚,还有外溢的谦卑。那人也对靳红和覃亦心恰到好处地点头微笑,然后才说道:“不好意思,打扰领导们了。蒋厅长,这份急件要请您签字。”

第二次是直冲进蒋副厅长办公室的某市交通局副局长。这位副局长把“急”字写在了脸上,也写在了衬衫腋窝处明显可见的汗迹里。他的目光在靳红和覃亦心身上流转了几圈,似乎在衡量有外人在场自己该怎么办。他刚开口说了两句话,蒋鹏程便说:“老邓,你去会议室稍等一下吧,等我跟领导把工作汇报完。”蒋副厅长“领导”两个字发音有点重,脸上挂着一丝笑意。那人无奈地退出去,关门前不甘心地再次看了看靳红和覃亦心,补充了一句:“厅长,那我等您。”蒋副厅长仍是笑了笑,以示同意。

这次打断,靳红和覃亦心都感觉气氛有点微妙,两人却没有从蒋副厅长脸上发现一丝不悦。靳红不禁在心里暗叫了声服气,蒋师兄有着超强的情绪控制能力。时间和经历真是最高明的雕刻师,把每个人打磨得既有原来的样子,又不像原来的样子。

其他的打断,来自时不时打进来的电话,可以听出有上级的工作部署,有下级的请示汇报,有相关部门的情况咨询,竟然还有购茶购酒办理小额贷款之类的推销。

靳红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们普通老百姓才会接到各种推销广告呢,原来领导的电话也能接到啊!”

蒋鹏程故作严肃地说:“可不允许把我划到人民群众之外!我也是个普通老百姓,伟大领袖教导过我们,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他接着一笑,说:“不过,各种推销骚扰电话确实应该整治整治了。对了,还有那个诈骗电话,简直太猖獗了。前阵子,厅里有个同事家的老人就被骗了十多万,老人家着急上火住院了。”

靳红微笑着点点头,说:“确实,现在电信诈骗案高发,已经在各类犯罪案件中排到首位了。不过,师兄主管着全省的交通运输和道桥建设工作,担子很重、任务繁剧,似乎没有精力再去替我们政法战线的同志们操这么多的心了。”

蒋鹏程指了指靳红,哈哈大笑,说道:“你呀你呀,就别拿我调侃了!我知道你今天不是来找我扯闲篇的。你不就是代理了星辉公司的案子,想从我这套点内幕吗?行行行,我在你这知无不言就是了。”

总算来到了正题。在蒋鹏程断断续续的介绍里,资永大桥建设工程的脉络、轮廓、结构,叠加着、交错着,在靳红的脑子里渐渐成形。

资永大桥建设中的困难很多,最大的问题是资金不足。上面给一部分资金,县里要配套自筹一部分资金。配套自筹这部分资金缺口很大,要想解决很不容易,能不能及时补上,是工程建设能不能按计划进行的关键。

一边是老百姓的强烈需求和县里各项事业发展的迫切需要,都盼着赶快建桥通车;另一边是资金不到位就没法推进工程建设。蒋鹏程形容那时的自己就像一个家庭主妇,家里饿得直叫唤的老少都在等着他做好饭菜端上桌子。可是坐等饭菜的老少们并不知道,家里的米桶早就见了底儿,菜篮子里连片白菜叶子都没有,油罐里也早已干净得像猫舔过一样。难道他这个“主妇”是民间故事里的田螺姑娘,能变出一桌子好菜好饭吗?

作为一县之长,县里的财政情况,蒋鹏程心里有数。各类专项资金不能动,刚性支出不能动,县里的预算外资金有限。仅是为了保证县财政工资按时足额发放,他平常就没少动脑筋,东挪西借,或者月中或者月尾,总算把工资都打到了个人工资卡上。至少他任县长的那些年,县上从来没有因为工资问题闹出过上访事件。老百姓靠的就是工资生活,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还得供孩子上各种各样的课后班,还有名目繁多的人情往来,不发工资怎么应付?保证财政工资足额发放,是他任县长期间给自己下的硬任务。这项任务的完成情况,至少他自己满意,也引以为傲。

资永大桥建设项目,蒋鹏程是作为一项民生工程来做的。民生工程是为民办好事、办实事,是为了补上发展的短板。工程涉及老百姓的切实利益,可是没有资金照样推不动。当时,他能走的只有三条路:第一条路是打报告申请解决项目资金缺口;第二条路是向银行贷款;第三条就是自己去“化缘”。

这三条路没有一条是好走的,各有各的难处。从打报告申请到最终批准,再到资金到位,步骤繁琐、程序复杂,资金什么时候能下来谁都说不好。就算他个人等得起,工程也等不起。向银行贷款更是层层设卡,关关难过,不知道卡在哪一步就推不动。“化缘”路子他倒是有些,但想出怎样做到合法合规不是易事。他并不想跟某些人一样打擦边球,害怕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不小心被人掀开,露出溃烂得不能入眼的腐肉脓血。环顾四周看看,出事的例子不胜枚举,他不想自己也步入这些人的后尘。无知者才无畏,而他蒋鹏程知敬更知畏。

事难做就不做了?那不是他蒋鹏程的性格!他向来都是坐言起行,而且雷厉风行的。没有钱,就让总包方先垫着。用这个办法打个时间差,利用争取出来的时间去向上级财政争取资金,或者找到银行贷款。等县上资金到位了,有垫有还,他蒋鹏程绝不赖账。

“资金不足,也是北江省路桥集团变更星辉建筑工程公司为总承包方的主要原因。人家路桥是大集团,干工程都是挑着捡着。人家干的工程,要么能扬名立万,要么能赚大利润。资永大桥对于当地老百姓是非常重要的桥,可对于路桥集团只是个小工程,按照人家的理解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当然,人家不会把这样的话讲出来,不过那意思比讲出来还让人难堪。我们刚说到垫资,人家的脸虽然还是笑着,回绝得却不留一丁点儿余地。”

路桥集团拒绝垫资,靳红完全能够理解。她接过的案子里,就有不少是讨要工程款的,起因多半也就是垫资。“垫资的工程就不能干!自己的钱砸进去了,工程也干完了,累到吐血,到了结账的时候,对方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后,不但赚的钱没个影儿,连垫的钱也要不回来了。”那些案子当事人的话,她记忆犹新。虽然她办过的那些案子基本上都胜了,但当事人也被弄得筋疲力尽、苦不堪言,没死也脱了一层皮,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干垫资的工程了。

为了办成工程垫资,以最快的速度建成资永大桥,蒋鹏程是用了心思的。他在脑子里把北江省有实力垫资的相关企业排成了队,按等级实力筛选出几家,又在这几家里,把当家人中重利又重义的再筛选一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重利是常情,趋利也是商人的动力,在商言商,不赚钱为的啥?人家又不是做慈善的。可重利的同时,再重义就不同了。至少说明了人家做人仗义,做事业有社会责任感。当然,除了这些,最好还能打得了感情牌,让对方不好意思拒绝。这样筛来筛去,只剩下了一家企业——星辉公司。

按照规矩,蒋鹏程应该把这件事交给分管副县长去斡旋处理,可思谋再三,他还是决定亲自出马。

老柳头儿为人仗义,蒋鹏程自然清楚。这老头儿在资永的口碑太好了,好到让其他商人望尘莫及,好到他不自觉地把老柳头儿加入了自己的“朋友圈”,好到他也加入了老柳头儿的“朋友圈”。但他心里清楚,老柳头儿再仗义也是个商人,商人首先谋求的是利益。何况,做到名利双收的老柳头儿又怎么可能是简单的人物?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的人,一定深不可测。如果让别人去跟他谈,老柳头儿即便不直接拒绝,也会在那绕圈子,等把人磨得没脾气了,他才会开出让你难以拒绝的条件,将他的风险最小化,利益最大化。

蒋鹏程当然不会让老柳头儿无利可图,可是,建桥工程还在那里等着,老百姓还在那里等着,县里的经济发展也在那里等着。无论如何,他不能也等着。事情拖下去,说不定就拖黄了。他自己上,老柳头儿怎么也不敢在他面前绕圈子、玩花活儿,事情谈起来就直接得多,也快得多。他再打打乡情乡谊的感情牌,以情动人,以谊劝人,老柳头儿要还在资永地面上混,就不得不接受。

蒋鹏程印象深刻,那次对话发生地是柳存礼的私人小馆。小的是门脸,跟普通不过的民房没有差别。民房里面却别有一番景致,装修、菜品都是江南风情,唐风宋韵彰显在了细节里,也彰显在了当天的服务人员身上。低调的奢华,形容的就是柳存礼这样的人。

那天,为了保密起见,罗耀辉按照柳存礼的指示,把包间里的两名服务员换成了星辉公司的工作人员。

“……亲不亲,故乡人。柳老板,您说是吗?刚才我也说清楚了,没跟你玩花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拐弯抹角,没藏着掖着,把事情都摆在了桌面上。你帮县里垫了这个资,我蒋鹏程心里自然有数。我也敢保证,这个资金是一定能到位的。只要上面的资金一到位,首先偿还你的垫资。而且你放心,将来结算有人踢皮球,你直接来找我!”蒋鹏程打完感情牌,便直切主题。他知道,对于老柳头儿这种老江湖、太极高手,最好的破防办法就是单刀直入。当时如果不能刺刀见红,今后也就别想了。

“最后,星辉公司捧起了给资永大桥垫资这只‘刺猬’,接下了工程。毕竟是几个亿的资金啊,即便前期只需垫资一部分,那也不是个小数目。柳存礼算是硬着头皮顶了上去的。”蒋鹏程向靳红感叹道,“咱们的老百姓啊,又期待大桥快点建成,又想通过拆迁一夜暴富。当年,县政府和星辉公司都顶着巨大的压力。”

通过拆迁能够实现一夜暴富好像已经成了民间的一种共识。这种现实,蒋鹏程不用举例,靳红心里可以举出一百件一千件的实例,而这正是资永大桥建设拆迁索赔案的核心,也是她今天来找蒋鹏程的目的。

蒋鹏程的手机突然又开始振动。他看了眼号码,立即接听电话,刚听了一句,脸上原本松弛的肌肉瞬间紧绷。他忽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与此同时,一条消息进入了靳红的手机:突发!北江省资永大桥大巴坠河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