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坐等顾客上门,不如换个卖法

山岭的名字很不吉利。地处平原边,突兀而起的山上常年吹着西南风,把所有的灯笼木都吹得向一边歪了脖子,满山遍岭的歪脖树看起来就像是为走投无路的人设好的死地,让人望之胆寒,因此得了一个恶名——“吊死岭”。

但也有人说,之所以叫吊死岭,是因为这山上的那伙儿土匪,打家劫舍杀人绑票无所不为,被掠上山的人下场只有两个:男失财,女失身,绝望之下,上吊求死也就成了最好的出路。侥幸没死的人大半也都疯了,整日痴癫癫地在山下喃喃自语,在被土匪当箭靶子射死之前,或念叨着自己一辈子攒下的钱财,或自语着那曾经朝夕相处却再也见不得面的亲人。

此时此刻,乔鹤年觉得自己也要疯了!他手里端着一杯浊酒,站在土匪窝的聚义大厅里,望着眼前群魔乱舞举杯狂饮的人群,脸上堆着笑意,心情却烦躁焦灼得直想一把火烧了这整个山寨。

“军师!”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正在有些发怔的乔鹤年心里一紧,握杯向一旁看去。

“马家铺子的篱笆扎得紧,咱家弟兄此前打了三次,送了几十条人命都没能拿下来。这次多亏军师使了一计,叫什么来着?”说话的粗声汉子暴眼断眉,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哦,回大当家,这一计叫声东击西。”乔鹤年略躬躬身,低眉顺眼地答道。

“对了!”粗声汉子就是吊死岭群匪的大当家,报号“活判官”的邱雄。

他用力一拍桌子,聚义厅里的群匪霎时静了下来。

“各位弟兄,你们昨晚上做没做梦?”邱雄再开口是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

“做了!”做了这笔大买卖,有酒有肉,酒是从马家的酒窖里抢来的上好花雕,有个头领喝了整一坛,已有了十分醉意,醉醺醺地应道。

“我梦见又做了一票大买卖,把县城打下来了,官库里的金山银山随便搬,嘿嘿。”

群匪“哄”的一声笑开了,有人凑趣道:“这么说我也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把那逃走了的马家大闺女逮了回来,大当家一高兴就把人赏了我,当夜就入了洞房……”这獐头鼠目的匪徒说着咂了咂嘴,像是不胜惋惜这只是春梦一场。

“你这真是他娘的做梦,马家大闺女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西施,就是轮也轮不到你,得给大当家当压寨夫人。”周围七嘴八舌一片骂声。

“我也做了一个梦!”邱雄听了半晌,此时方才沉声道:“我梦见自己被绑缚法场,一支红签掷下,刀斧手用力一挥,我的项上人头骨碌碌滚在地上,转了3个圈后,还瞪着刑台上那具无头的死尸。”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这梦太不吉利,山贼土匪干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勾当,最迷信不过,平素有许多忌讳,杀人撕票要说“立桩子”,失手被擒上法场要说“修来世”,若是受剐刑,则说“披大红袍升天”,如今听邱雄直言不讳,大小匪徒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接茬。这位大当家是有名的瞪眼就杀人,要是一句话拍到了马蹄上,只怕当场保不住小命。

“宁可不说,绝不说错”,人人打的都是这个主意,聚义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醒了我就在想,我邱某人要是真被砍了头,到底是因为哪一桩罪?是前年屠了小七营子,还是去年把那队打算不给买路钱,半夜悄悄抄近道的粮商剁了手脚。又或者昨天这场大胜,马家铺子的人也被咱们宰了不少。女人分给弟兄们睡,男人个个剖膛挖心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依旧没人敢搭言,好在邱雄也不用他们回答,而是转向乔鹤年。

“这个梦,军师已经帮我解了。军师,再给大家说说。”

“是。”乔鹤年轻轻放下酒杯,向全场扫视一圈。他心里依旧是烦躁愤懑,不过心思清明,万一被人看出自己有异向,别说难逃生天,当场斩杀那还是最便宜最痛快的死法。

“忍!”乔鹤年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气,对着这帮大眼瞪小眼的匪徒道:“大当家是天煞星下凡,煞气重,梦见法场杀人是寻常事。本不必大惊小怪。”他话锋一转,“不过梦兆一事也不可轻视。大家都知道,上个月初五,50里外的一处寨子被绿营兵破了,寨子里的好汉被怎生处置,恐怕大家心里都有数。”

说到这儿,连同邱雄在内人人脸色突变。绿营兵剿匪,打不过便在附近村镇剿一批良民为匪去报功,打得过则鸡犬不留,目的是为了私吞贼赃,所以不能留活口。

“真要是有那么一天,只怕想上法场也难。”乔鹤年这句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他方才说的那处寨子里大小匪徒一百余人,见官军势大,本来已经投了降,结果个个被推入大坑浇油活焚,官军对上只报说是“匪徒凶顽,抗拒招抚,聚众自焚而亡”。

“哼!”邱雄昨晚上做了凶梦,心里本就忐忑,被乔鹤年三言两语撩拨得更是脸色阴沉,五十里之内除了吊死岭再没别的寨子了,官军下一个要动手的恐怕就是自己这儿,“真要是官军来攻寨,我杀一个不赔,杀两个赚了,就是不降!”

“对,不能降,咱不能干那窝囊事儿。”群匪纷纷响应。

“呵呵!”乔鹤年忽然笑了,笑声在一片激愤中格外刺耳。

“军师,你笑什么?”

“大当家。我敢问一句,双方互有攻守,凭什么他们是官兵,咱们就是贼匪?”

“这、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邱雄不解其意,皱着眉头。

“不!如今是乱世,明摆着的理儿也不见得都对!谁是兵,谁是贼,那要看谁的势力大,有兵有饷能打胜仗就是官军,没兵没饷打败仗那就是贼。正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乔鹤年一气儿说到这儿,见群匪都直眉瞪眼地望着自己,这才想到这群人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哪里理会得《庄子》的话。想了想道:“比方说如今坐金陵城的天王洪秀全,于广西初起时也被官军称之为贼,如今呢,人家当了皇帝,官军倒成了‘清妖’。”

这话就人人听得明白了。邱雄仿佛有所意会,探过身子眼中发光,“你的意思是……”

“自古以来,凭险据守从来没有不败的,不能坐而待毙!”乔鹤年说得斩钉截铁,他早就把这一步棋想好了,如果继续这么留在吊死岭,不是官军打来时与匪偕亡,就是一辈子当个山贼军师,而这两样无论哪种都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死也死不瞑目,活也活不甘心。

“咱们打县城。只要把县城打下来,附近山头大大小小的寨子就都会向我们投靠,等到势力大了,凭着手里的兵先帮太平天国打场胜仗,然后投诚,到时候邱大当家就成了邱王爷,得一领封地,自己收税自己判案,至于谁上法场,到时候还不是大当家说了算。”

寥寥数语描绘了一个锦绣前程,邱雄本来就是胸无点墨的一介莽夫,能坐上金交椅全靠练过几天的武把式兼之手黑敢杀,如今听这个连出计策帮助山寨成了几笔大买卖的军师说了如此一席话,登时喜心翻倒。他刚要接口,乔鹤年接着又道:“乱世无主,胆大为王。至于如今厅中的这些弟兄,今后就是开创之臣,大当家当了王爷,少不得也会让这些卖命出力的兄弟有个官做不是?!”

“那是自然!”邱雄一口应下,他飘飘然如同已经身登王座,伸手一划拉,“少说也得是将军、巡抚嘛。”

“将军?”

“巡抚?”

群匪彼此往脸上看了看,这些人出身草芥又做了强盗,原本以为活着杀人放火,死了能有领草席裹尸便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如今只要打下个县城就能有命做大官,立时轰然叫好,甚至有那凑趣的,已然亟亟端杯上前来敬“邱王爷”。邱雄大乐,来者不拒,不多时便已酩酊大醉,被人扶到后堂之时,犹不忘伸手重重拍了拍乔鹤年的肩头。

“军师,呃,打县城可不容易,你给我好好谋划一下,事成之后,我就是刘备,你、你来当诸葛亮。”

“是,大当家请放心。”乔鹤年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就是有人盯着他瞅,也不会发觉他的嘴角噙了一丝冷笑。

不过他也不知道,邱雄被扶入后堂中,神智忽有了点清醒,对着左右低声吩咐道:“真要是办大事之前,别忘了给乔军师壮壮胆子!”

从山西到徽州,绕不开的是一条黄河。古平原的授业老恩师曾经在开封做过一任治河小吏,经历过道光年间的那场大决口,尽忠国事,险些身殒殉河。这段往事古平原从小听得耳熟,算了算行程,特意从开封渡黄河南去。

古平原素有心计,知道自己是流犯之身又处在险地,所以早就准备了一个贴身锦囊,里面放着几张攒下来的银票。这个锦囊他从不离身,为的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要立时逃亡而备,如今还真是用上了。

虽然一路上不乏用度,也顺顺利利在码头登上了渡船,驶入黄河波涛之中,古平原却始终沉着一颗心,他有太多的事情放心不下。一是自己把李闯宝藏的过半之数给了王天贵,除恶不但没有务尽,反倒让王天贵死里逃生,经此一事两人已是不共戴天的对头,王天贵虽然失去了名下所有的买卖,可是凭他的手腕,手里拿着几百万两银子,不知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只是当初那情形,不得不当机立断,若晚了一步,常玉儿就会命丧李钦之手。

由此再想到常玉儿,古平原坐在黄河渡船上,伸手入怀,本想拿出常玉儿的那枚鹦哥绿的翡翠扳指,触手之处却碰到了心上人白依梅的那枚玉簪,心里一痛,缓缓松了手。常玉儿心甘情愿拿身子押在王天贵那里,为的是什么,古平原就像吃了萤火虫一样肚里雪亮,一个女儿家若不是情深义重,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然而这份情意看起来只能辜负了,一想到常玉儿在家中醒来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踪影,古平原原本逃脱羁笼的几分快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有京商。张广发死在山西,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杀的,却也脱不得干系,京商财大势大,要对付自己可以说是轻而易举,而当年那宗迷案的真相,只怕要随着这个京商大掌柜一同深埋地底了。

古平原长长吐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他还在惦念着家乡的娘亲弟妹。开封码头是南北交会之地,古平原选此渡河,一来是瞻仰老师当年的惠民之绩,二来也是为了在南来北往的客商行人那里打听打听家乡的战况。

打听的结果却是极为不妙。在码头边的茶馆,古平原正遇上一个安徽来的行脚商,他放出几句徽州话,对方乍听乡音也是倍感亲切。古平原做了个小东,席间谈下来,这才知道半个月前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在徽州本地乱党首领苗沛霖的暗中配合下,二次在三河镇取胜,时隔三年,又一次夺下这座军事重镇。安徽巡抚袁甲三兵败不敌,退守庐州,朝廷接报大惊,已然调了江北大营的多隆阿将军,还有湘军的霆字营星夜来援。

“坏了事儿了。”那行脚商不断摇头哀叹,原本江北大营、江南大营把南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如今长毛的英王陈玉成打下三河镇直逼庐州府,忠王李秀成率兵进逼杭州,这分明使的是围魏救赵之策。可是官兵却不能置之不理,浙江、安徽这两块膏腴之地若是落入长毛之手,就算打下了南京,拿住了洪秀全也无补于大局。

“再加上一个翼王石达开攻四川也是连连得手,这太平日子看起来还是遥遥无期。”行脚商一杯酒落肚,神色黯然。

古平原听了之后自然也是心头百上加斤,原本打算在码头渡口停留一日,看看当年治河的遗迹,如今却当机立断,正赶上一艘运粮船要过河,付了三两银子的高价,立时便上了船。

“小心把稳喽!”古平原正在浮想联翩,耳边猛然听到舵工一声高叫,就觉得船的侧面一条黑乎乎的大蛇迎面扑来,他猝不及防,受惊之下身子往后一仰,险些栽到河里。

就见舵工不慌不忙,用橹轻轻一拨,将船身一顺,轻飘飘地靠上了那条大蛇,船不过微微震了一下而已。

古平原回过神来,定睛才发觉,什么大蛇,分明是一条粗大的铁链,两边遥遥望去各系一端于岸上,至于岸上是什么情形,为何要设这锁河铁索?古平原满心好奇,不由得就开口向舵工问。

“说起这个,那说道可就多了。我是没赶上,不过我爹那辈儿的舵工都记得三十几年前那场黄河大决口。”舵工都健谈,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滔滔不绝说起来,讲的都是当年的决口往事,什么铁船上树,牛漂八十里,女人在河里生孩子讲起来停不住。古平原见他半天说不到正题,心中有些不耐烦,咳了一声,舵工却不乐意了。

“我说这位大爷,你别以为我说的都是不相干的话,要不是当年决口这么惨,哪里来的这条铁菩萨。”

“铁菩萨?”

“对喽。原本这开封的河岸两侧渡口上各有一只硕大的铁牛,称为镇河总兵。可是道光爷那年的决口竟把这两头铁牛都冲到了河沙里,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等水一退,百姓都说这铁牛被卷入河底,已然没了牛性,捞上来也是无用,但当时朝廷派来的治河大臣却一意要捞,众人虽然不明其故却也只得听从。

等把铁牛捞上来,治河大臣这才把谜底解开,原来他手下的一名小吏献策,提议将铁牛锻造为一条铁索,这样无论黄河上起了多大的风波,只要渡船靠索而行,就可以安然往来于河上,免了从古至今渡船不时倾覆人亡的惨祸。

治河大臣接纳了这个建议,就将这个差事委派给那名小吏。此人也真不负众望,三十个昼夜几乎不曾合眼,在流火铄金的天气里守在熔炉旁,将一条铁索打造得坚实无比,用三丈长的铁钉钉在岸上,附有绞盘可以升降,三十年过去并无半点意外,靠着这一条铁索,不知保住了多少人的性命。

话说到这儿,舵工语气中带了一丝得意:“这条船从我爹手里传下来,据他老人家说,当年载着那位造铁索的白大人,风里来浪里去,不知过了多少次河,说起来也是个有功之臣呐。”

“白大人?”古平原心中一动,声音便不由得颤了一颤。

舵工丝毫未觉,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白修业白大人啊,对岸建有他老人家的生祠,大爷你要是不忙,下了船可以去看看。”

却半晌没有听到回答,舵工好奇地转头看去,却吓了一跳。只见这年轻人红了眼圈,目中隐有泪光,手抚着船身,不知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大爷,你这是……”

古平原到底捺不住心中激动,脱口道:“你口中的那位白大人,是我的授业老师。”

“哎哟!”舵工整年迎来送往,真话假话一望便知,看古平原的脸色就知道绝不是虚言。

“您是白大人的弟子?!哎呀呀,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方才还管您要了三两银子。”他拿出银子就要塞还给古平原,“不成不成,这银子我可不能收,要是被人知道我收了你的银子,不被同行骂死,回家也得被我爹打死。您、您把银子收回去吧。”

古平原下意识地伸手一拒:“船家,我问你,当年令尊说没说过,我老师坐你家的船给不给船钱?”

舵工一愣,想了想答道:“还真说过,一次船钱都没短,分文不少地照给,我爹争红了脸都没用。”

古平原笑了,他就知道凭老师的清廉秉性,绝不会坐船不给钱。

“眼下我要回徽州,若是坐船不付船钱,哪有脸回去见老师啊。”古平原的话不紧不慢,却是语意坚决。

“那……”舵工看出来这年轻人不是个轻易改变心意的人,他搔搔头有点难为情地说:“三两银子也收得太多了。不瞒您说,我是看您急着要走,所以坐地起价。粮船不载客,偶尔破例顶多也就是五百个大钱,多的钱我退给您。”

“不!”古平原依旧是一摆手,“渡河也是买卖,你卖我买,讲好了的价钱又是银货两清,岂能更动!”

“这……”舵工摸了摸脑袋,想不到这一脸和善的年轻人却能随口讲出让人驳不倒的道理。他笑了,“大爷,我说句话您千万恕罪。这白大人是当官儿的,我瞅您却像个生意人。”

古平原展颜一笑:“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个生意人,所以知道赚钱不容易,想多赚点钱也并没有错。你方才说自己是坐地起价,其实不然,做生意就是要有眼光,你能看得出我急着渡河,愿意多出船钱,说到底这是凭你的眼光赚钱,这钱,足可以拿得心安理得。”

舵工一乐:“其实我家有家训,穷人急过河分文不取,若有饿病还要送上几文,至于那船钱就要落在那过河的富人身上,我方才看大爷您衣着不差,这不就琢磨着贴补几两银子来花花。”

“这也算是劫富济贫,取之有道。”古平原一番闲谈心情有些舒朗,顺便问起过了黄河之后一路往南的旅途。

“离了河南可就要多加小心了,河南以南不太平,官军与长毛打成了一锅粥。”黄河上的舵工消息最是灵通,知无不言地叮嘱道,“我听过往的官爷说,朝廷大军把南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这蚂蚱临死还要蹦三蹦,何况长毛坐拥几十万的兵马,如今南京城外的长毛都喊着要救天王,可南京被江南、江北大营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怎会那么容易就打进去。别说,这长毛真有能人,不打南京,专拣江南繁华热闹的大城去攻,料定了朝廷一定分兵来救,如此一来不就有空子好钻了嘛。”

这话与行脚商的话彼此印证,古平原的眉头不知不觉又拧紧了。

“还有一句话。过了河后宁走大路,莫走小道。”

“这是为何?”古平原心中的盘算与此正相反,他是个逃亡在外的流犯,最怕碰上官兵盘查,所以一心一意要在渡了黄河之后,走山野小径往南去。

“大路遇见官兵或者长毛,都是集结成队,远远望着他们的旗就可以躲开。小道上都是剪径抢劫的土匪强盗,埋伏在乱石土堆之后,哪里躲得开。更何况官兵要钱,长毛要抓兵,换句话说都不要你这条命。可是强盗就不一样了,一手拿钱,另一只手就递刀子,狠着哪。”

就因为舵工的一句话,古平原幡然变计,专拣大路走。他素来机智,一路南行避开了几个战场,却也绕了不少道,路上遇到官兵设卡能躲就躲,躲不开就用银钱开道,倒也万试万灵,安然无事进了安徽。

没想到一进安徽就出事了!

走到六安附近的石佛坳,古平原遇到了一伙儿溃败下来杀红了眼的绿营兵,要抢古平原的马,瞅那模样还要诬陷古平原是长毛,打算杀人灭口。古平原见势不好,丢下马斜刺里钻进树林逃之夭夭。不曾想祸不单行,在树林里误踩了一具兽夹,脚踝鲜血淋漓,受伤不轻难以动弹。幸好放陷阱的猎户当天来看收成,见误夹了行人,倒是好大过意不去,将古平原扶回家上了刀创药,调理将养了几日。

古平原心里有事,哪里能够安心静养,稍能下地走动便要求动身。猎户劝说无用,只得帮他找了一辆到远处县上卖山货的大车,捎着古平原去镇上,等到了地儿再花钱买匹脚力。

就这样大车一路颠簸,便到了六安以南、安庆以北最大的一个县城——平田县。

古平原向拉大车的老板打听了这县上的客栈,随后跛着脚来到一间小客栈“留侯寓”投宿。自己身上有伤,出门在外两件事不可轻忽,一是钱财不能露白,二是伤病不可大意。所以他特意要了一间上房独住,打算再耽搁一天,请教一位有名的大夫开些伤药路上敷用。

客栈伙计见古平原出手大方,又托他们购买马匹干粮,这都是多少能落几文的好差事,自然尽力巴结,帮古平原介绍了县城一位世代行医的老郎中来出诊,一帖伤药沁凉入骨,走路也立时松快不少。

古平原是个闲不住的人,这几日腿脚受伤不良于行,整日躺在床上憋闷得慌,现在稍好一点便早早用了晚饭,出门到街上逛逛瞧瞧。安庆已然离徽州不远,古平原听着满大街的徽音,立时勾起一肚子的乡愁,只觉得街上的人都可亲可敬,竟是怎么也看不够。

就这样走了不远,忽然一打眼看见一个熟人。说熟其实也不过刚刚相识,便是那个来县里卖山货的大车老板,这人姓周,一路闲聊得知从前也是个猎户,围猎的时候不小心被同伴的砂子枪打了腰,再上不得山,又因为人老实可信,于是猎户们公议,把进县城卖货这个肥差交给了他,算是帮衬他一家老小不至于困饿。而这个老周也真是个忠厚人,别人有这样的机会大抵都会吃些回扣吞些油水,他却从不藏私,卖多少钱总是如数交回,自己只赚一份跑腿钱,从不多拿多要。

古平原特别敬重这样的买卖人,看他方才一路上还有说有笑,如今却愁眉苦脸站在街边打着磨,就知道他遇上了难事,凑前一步问道:“周大叔,您老不是说卖了货打算连夜回去,怎么……”古平原看了看车上,就见大车上依旧是堆得鼓鼓囊囊,显见得这货卖得不顺手。

“何止是不顺手,没人买呀。”老周急得眼睛都红了。

“我听你说这山货是抢手的东西,特别是你这一车都是上好的货色,这几年来已经在县城小有名气,每次来并不愁卖,怎么这一次却乏人问津呢?”

“唉!都怪那该死的土匪。”老周一跺脚。

原来官军与长毛这么一开战,地方上顿时就起了恐慌,米面粮油盐这些过日子必需之物的价格一路飞涨,不管大家小户都纷纷囤积,市面上的银钱就那么多,都用在粮油上,自然别的商家日子就不好过了。偏偏土匪还来趁火打劫,而且胆子很大,大白天就敢在街上掠人,然后驾上快马出城,这就算是一票儿,少则几十两多则几千两才能赎回。更有甚者,老周还听人说,土匪纵火烧了一家富户,趁着家人出来救火时,一窝蜂冲进去大砍大杀一番,劫了不少财物后全身而退,所以现在整个县城的富户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市面更是冷清。

“我这一趟啊,算是白来了。白跑一趟倒是没什么,可是、可是那么多老兄弟信任我,让我来县城里卖货,大人孩子眼巴巴盼着我,我却双手空空地回去,人家都等米下锅呢,我这、我这可怎么说啊。”老周一筹莫展,抱着头直打唉声。

古平原想了一下,拍了拍老周的肩膀:“别慌,你这车货不是卖不出去,而是卖得不得法。听我的,包你明天一早就能起身回程。”

“怎、怎么个回法?”老周瞪大眼睛瞅着古平原。

“自然是把货卖了,拿银子回去。”

“怎么个卖法?”老周眼睛瞪得越发大。

“你以往来县城是不是就在市集街一站,等着主顾上门?”

“对啊。”

“往日这样卖没问题,因为你的货好,日久见人心牌子已经立起来了,自然可以坐等主顾。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你要还是这样卖,一车货烂干净也卖不出去,要换个卖法。”

“换?”

“对,要‘叫卖’!”

老周可为难了:“这可是城里,我一到了县城就开不了口。”

古平原早看出这老实人张不开嘴:“你能张口去叫卖,这车货就能卖得出去,不然就得原封不动拉回去。”

“那行,古公子你是读过大书的人,我信得过你,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那我现在喊主顾!”老周一想到山里的穷弟兄,也顾不上腼腆了。

“慢、慢……不是这里,这里没有你的主顾,就是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古平原心中早有盘算,问了问老周,让他牵着骡子把大车拉到了县城西南。

“这都是富户老爷的住处,眼瞅着天都黑了,咱们在这儿叫卖,万一惹人家不高兴,被狗咬是轻的,递一张片子送到衙门去,这官司可吃不起。”老周人老实胆子也小,腿有点哆嗦。

“你放心吧,慢说我不会害你,就算退一步,我这不是也没走吗,要吃官司我打头,你就只管大声招揽主顾便是。”

古平原三番两次一打气,老周胆子慢慢大了起来,深吸口气大喝一声:“石佛坳的山货来喽,来买山货啊!”

他冷不丁这一嗓子,古平原也没提防,吓了一大跳,真想不到这老周丹田气十足,想来是喊山时练出的嗓门,把古平原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缓过神来只听得原本寂静无声的街上登时热闹开了。

先是狗叫,一条街上大大小小的狗狂吠不止,接着从各个宅院的墙角上纷纷打起灯笼照向街心,传来各式各样的喊叫声,喊的虽不一样,大抵却脱不开“报官”、“拿贼”!这四个字。

老周吓得脸都绿了,哆哆嗦嗦地盯着古平原,生怕一转眼他跑了,嘴里念叨着:“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古平原一不慌二不忙,摆了摆手:“别怕,他们乍听这一声还没辨过滋味,就是方才那嗓门,你再喊两声。”

“还喊?!”老周简直哭得出来。

“你若不喊,那才闯了大祸呢。等他们听仔细了,自然知道是风声鹤唳,也就其怪自败了。”

老周按照古平原说的,真就放开嗓子又吆喝了几声,这石佛坳的山货在大户人家里有点名气,听见是做买卖的喊生意,这才明白虚惊一场。仆从家人骂骂咧咧撤了灯笼火把,在院中喝止着看家狗,不多时沿街几座宅院的大门陆续开了,从高阶深沿上走出来的人都是管家打扮。

“呦,真是你啊。”彼此往日做过买卖,互相也都认得,见是老周,这几个人都放下了戒备心。

“是、是,几位管家,这不是今年生意不好,沿街叫卖不小心打扰了贵府,实在过意不去。”老周点头哈腰赔着不是。

“这倒罢了,你来的还真巧。我问你,上好的黄精有吗?成色要与你上一季拿来的相同,这味药我们老太太进的不错,正差不多要补货了。”

“有、有。这一季的黄精比上次的还要好,包老太太满意。”老周见果然来了生意,顿时打起了精神。

“我们家老太爷年年用老山兔的皮做护膝,不然这寒腿犯起来厉害着呢,你带了兔皮来吧。”

“那还用问,管家上次当面吩咐,我怎么敢忘。”

“我家小少爷的核桃粥……”

“最好的山核桃,个大满仁儿,小少爷要是不爱吃,我十倍退钱。”

一眨眼的工夫老周被人围上了,手脚不停打秤收钱,忙了足有一个时辰,天色已经黑透,一车山货已经十去八九,老周握着手里一口袋散碎银子,笑得嘴都合不拢。

古平原一直含笑在旁看着,虽未言语,心里却颇多感慨。他自问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已经历经人世沧桑,从有望出将入相的入闱举子,一朝获罪贬为关外苦寒之地的流犯,再冒死逃入关里,阴差阳错做起了生意,直至勇闯黑水沼,千里卖军粮,全力狙击京商,力保山西票号不失,一步步走来,古平原是真的喜欢上了做生意。

如果今时今日有一个机会,能让他重获科名,依旧成为一个新科举人,仍然能够入闱应试,古平原怀疑自己会不会再去走这条“光宗耀祖”之路,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把“公平”两个字放在心底,把“诚信”一词奉为圭臬,去做一个响当当的生意人。

他正想着,忽然老周在旁恭敬地问了一句。

“古公子,这可真神了,市集街上没人买货,这空荡荡的大街上却一嗓子喊出这么多主顾来,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古平原回过神来,这才发觉人群已散。

“这道理其实也简单。”普通百姓卖粮之后缺钱,可是大户人家并不会因此捉襟见肘,平日的日食月供依旧要延续下去,只是土匪作乱,要聚众保宅,所以不暇分身派人日日去市集采买,甚至有可能因为市面乱而想不到有些东西已经缺乏。

“如今你这一吆喝,就是给他们提了醒,少什么补什么,而且送货上门,自然主顾盈门。”

道理确实浅,但像老周这样惯于守株待兔的人不免听得张大了嘴,喃喃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说话间,从前面不远处的宅院里又出来一人,指着他们道:“那只野山猪我们老爷说要了,这几日连夜值宿防匪,今儿还逮了一个活的,老爷说要赏大家伙好好吃一顿。”

“这猪方才有人要了半爿去,如今只剩下一半了。”老周带着点歉意道。那人有些扫兴,想了想道:“那也行,半爿总比没得吃强,要了。”

半爿猪也有两百多斤的分量,老周的腰受过伤使不得力,古平原帮他搭了把手,一根绳把猪捆在杠子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把半爿猪扛到了后院厨房。

厨房里正大锅熬着菜,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老周半天水米没打牙了,不由就咽了口唾沫。管家倒是厚道人,见状主动留他下来吃一碗菜饭。

“这怎么好意思,我一个山里人,哪敢在这宅院吃饭,没这福气,没这福气。”老周连连搓着手。

管家也没多让,拿钱过来算了账。两人结账的时候,古平原随便往四处一看,忽然发现隔着一个月亮门,门内有一棵合抱的大树,树上影影绰绰仿佛吊着一个人。

“管家!”古平原一惊,还以为是什么人上吊自尽,连忙发声提醒。

管家一愣,扭头看去神态霎时轻松下来:“哦,不打紧,一个小土匪,今晚在这儿吊一宿,明天送官府惩办。”

吊一宿?!古平原不由得就想起山海关外那死人无数的站笼,心里顿时就有气,觉着这些高门大户也太不把一条人命放在眼里了。

“俗话说捉贼捉赃,想必是人赃并获喽?”真要是这样,古平原也没法子。

“那倒不是。”管家犹豫了一下,“这小子窥探我们宅院,问他又不说为什么,不是歹人难道还是菩萨?”

古平原哑然失笑:“就一句窥探宅院便要入人以罪,这未免太过儿戏吧!”

老周卖了那半爿猪,手头的货就抖搂干净了,心满意足之余对古平原感激万分,打算破天荒做个东,找家小酒店请这位公子去喝上两杯。他是最怕惹麻烦的一个人,不愿多惹是非,暗地抻了抻古平原的衣袖,示意他快走。

若是这样便走,那就不是古平原了。他又何尝想多事,只不过一颗良心放中央,设身处地想一想,哪个人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如今的官府黑透了,狱里更是暗无天日,顶个贼名儿进去,只怕九死一生难以逃脱性命,到时这人的父母妻儿又该如何生活?

他心里有数,自己也是见不得官府的人,这事儿只能私下商量。他轻轻踏前一步,往管家身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大管家,这毕竟是一条人命,您就当佛寺放生做做好事,放了他吧。”

哪有那么简单,管家睁大眼睛刚要说话,古平原下一句话又到了:“您想想看,他要不是土匪,贵府上就是枉杀一条人命,岂不是妨了阴功。”

“那他要是土匪呢!”

“那就更应该放了。”

“为什么?”

“如今土匪敢入城绑票放火,明摆着官府拿他们无可奈何,府上躲都躲不开,要是真得罪了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今后还想睡安生觉吗?”

管家还真没想到这一步,被古平原一言提醒,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耳边就听古平原又说了一句,“一条街上这么多家富户,贵府犯得着犯不着替别人挡灾?”

“犯不着,犯不着。”管家还没回答,一个矮墩墩的老者疾走两步来到近前,管家连忙躬身,“老爷!”敢情是这家的主人。

“多亏公子一言提醒。”这老者在一旁听了几句,发觉古平原说话极有见识,绝不是个普普通通卖山货的贩子,因此态度很是客气。

“这个人我决定放了,不过抓起来容易放却难,想必公子也能体谅我的难处。”

一放自然是承认抓错了,被抓的这个人若是借此吵闹起来,只怕难以收场,主人家就是这样的顾虑。

“不要紧,请这位老周来具结,我把人领走,担保你家无事。”古平原心想送佛送到西,既然伸手管了那就索性管到底,自己虽是过路的外乡人,老周却是常来常往人人认识,自然有资格具结。

老周一百二十个不情愿,怎奈古平原刚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不”字万万说不出口,他也不识字,等接过印盒,双手大拇指按了泥印,这就算帮人具了结。

等到出了门口,老周早把请古平原吃饭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嘴上千恩万谢,心里巴不得早离是非之地。

古平原这几年见过多少人情事理,老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扯上“土匪”这两个字,也难怪这老实人害怕。他素来体恤人,含笑道:“天色已晚,你还要连夜赶路,就此作别吧,回去替我谢谢陈二哥一家这几日的照顾。”

看着老周赶了大车奔北门而去,古平原这才回身打量了打量身后这个有些畏缩的身影。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材不高,方脸粗眉,眼睛躲着不敢看人,大概是被吊了好一阵子神情有些委顿。他穿着一身黑布衫,裤腿上打着几块补丁,针脚露线一看就是男人的手艺。

古平原心想反正人已经救了,甭管是不是贼,总之快走就是了。

“你走吧。如今县城人人自危,你不要再做这种惹人猜疑的事儿了,不然下一次我可救不了你。”

“我、我没地方去。”等了一会儿,这少年还不走,古平原心头奇怪刚想问话,少年讷讷地开了口。

“怎么会没地方去?”

“城里入夜已经宵禁了,要是被巡夜的抓到,又问不出住处,我还得被送到大牢里。”

“哦……”古平原这才了然,“那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回答古平原的只有一阵沉默,古平原不禁心下有些嘀咕,难不成自己真的救了一个匪人?!

两个人一时都不开口,过了一会儿那少年忽然冲古平原鞠了一躬,转身就要走。

“等等。”土匪就土匪吧,救人总得救到底,古平原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在城中客栈包了间房,你随我来,好歹将就一宿,明早出城去。”

听了这话,那少年眼眶不免有些发潮,但只是眨巴着眼睛,依旧没有说话。

“谢谢。”这天夜里,古平原睡在床上正在想心事,敲过二更,忽然听到门边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声音,敢情那打地铺的少年也没睡着。

古平原索性披衣坐起身来:“方才走了一路也没听你说声谢,怎么大晚上忽然来这么一句?”

“我谢你,不是因为你救我,也不是因为你让我睡在这里。是因为你救了我却不问我。”少年仰面朝天,双手垫在脑后,一双眼睛盯着房梁。

“有什么好问的,人命总归是人命。”

“那我要真是土匪呢?”

“土匪的命就不是命?”

少年一骨碌身站起来:“你这人可真怪,好,我就告诉你,我真是土匪。”

古平原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心里还是一惊,但很快就镇静下来:“那也没什么,只盼你记得这次死里逃生,往后少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我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少年有些激动,不由自主重重踏前一步。

“噤声!”古平原严厉地低声警告他,“你想把差人招惹来不成。”

少年也意识到了自己声音太大,重重地喘了口气,顺势在桌边坐下。古平原下地走了两步,回头道:“你年纪还小,干什么不好非要当土匪。”

“你以为是我愿意当土匪!”一句话让少年又激动起来,话匣子也随之打开了。

这少年姓程名锋,家住城外不远处的扁担沟。他自幼丧母,八岁时父亲跟着过路的长毛去当了一名“圣兵”,一开始还往家里寄点钱,到后来就音信皆无,兵凶战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还有个大他五岁的姐姐,为了拉扯老程家这根独苗,日缝夜补,好不容易攒了五两银子打算送弟弟去读书,结果这个消息传出去,当天城里的财主刘大脑袋就派了管家上门,抖出一张借据,说是当初他们父亲借的十两银子,如今程家有了钱,自然要先还钱。

姐弟俩傻了眼,都知道刘大脑袋为富不仁,借据很可能是假造的,但是空口无凭,人家在县衙里有人,打官司又打不起,只得认命了,打算把五两银子交出去。没想到那个管家临时起意,见程锋的姐姐有几分姿色,于是提出剩下的五两当作身价银,要拉人到财主家当三年佣工。程锋当然不肯,可是人小力薄无力阻止,眼睁睁看着姐姐被人拉走了。

“这世道读书有什么用,我就琢磨着上山当个好汉,有一天碰上那刘大脑袋和管家,一刀一个,把我姐姐救出来。可是、可是……”小程锋话说到这儿,脸上忽有痛苦之色,抱着头说不下去了。

古平原稍想了想便明白了,这孩子虽然赌气当了土匪,可是本性是良善之辈,自然看不得那些杀人放火奸淫抢掠的勾当。

“你这次冒险来县城,就是想趁机救你姐姐吧。”古平原自信料得不差。

“……”

古平原心里一琢磨,这不就是另一个刘黑塔嘛,都是被逼上这条路的,自己遇上了就不能不管。想着他伸手入怀,再伸出来已然拈了一张二十两的银票。

“这是山西票号的银票,天下通行。你拿去把姐姐赎出来,剩下的一点银子做点小本买卖,也能勉强度日了。”

程锋猛一下抬起头,一脸的不敢置信。二十两银子,那是县城里中等之家一个月的用度。

“拿着吧。”月光洒在屋中,也照出了古平原的一脸诚挚。

“不、我不能要!”

“你不要怎么把姐姐救出来呢,你今天也看见了,那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事儿。硬要去做,救人不成非把自己陷在里面不可。”

“我有办法。”出乎古平原的意料,程锋倒真是仿佛很有把握。

“干脆和你说了吧,现在已经过了二更,三更一敲就是信号。”

“什么信号?”古平原心里一动。

“攻县城!”程锋盯着古平原的眼睛。

古平原大吃一惊:“谁要攻县城?”

“以我们山寨为首,附近寨子里的弟兄一起来攻。已经有不少弟兄被派进来,到时候在各处放火,里应外合,我就是其中一个。”

古平原仔细看了看程锋的脸色,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腾”一下就站了起来。

“你好不晓事!这县城里有多少百姓,土匪打进来这些人还能活吗,你只想你的姐姐,可别人的父母兄弟呢,你就没想过吗?”古平原边说边要往外走。

程锋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你干吗去?”

“报官,让官兵早做准备。”

“不用了。”程锋声音闷闷地,“你放心,土匪得不了手。”

“为什么?”

“我不能说!不过你救了我,我绝不会害你就是,等会儿外面必定大乱,你留在客栈里不要出去,免得被误伤。”说完,程锋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你……”

“我要趁乱把姐姐救出来,然后远走高飞。”程锋对着古平原深深一揖,行罢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古平原心神大乱,小小县城眼看就要变成杀戮场,即便是他这样经多见广的人也不能不暗暗心惊。他发了一会呆,忽听城门方向“咚”的一声巨响,当时就辨了出来,是炮声。

程锋没说假话,想不到土匪真的有胆子来攻县城,而且还有炮!看样子声势不小,要真是让土匪把县城打下来,那非是一场血劫不可。即便是官军守住了城,也一定会四处缉拿放火的内奸,到时候自己一个外乡人,又说不清来路,肯定是百口莫辩。

没想到养好了伤却闯到这么一个是非窝里,一定要速速离开,迟了非招祸不可。古平原打定了这个主意,下楼来到客栈院中,外面四处火光冲天,住店的客人连同掌柜伙计这时候都连滚带爬地到了院中,眼望着火红的天,吓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好在伙计拿了古平原的钱,很是效力,一下午的工夫就把马匹干粮准备好了,如今正拴在后院的马槽上。古平原匆匆与店家结算了饭食银子,也不顾掌柜的劝阻,忍着脚上的伤痛咬牙上了马,抖开缰绳奔着南门而去。

一路上大人哭孩子叫,满街都是奔走呼号的老百姓,他们的房子无端端被烧了,冲天大火把一辈子攒下来的家底都烧了个干净,又听说土匪正在四面攻城,耳轮中炮声不断,喊杀声四起,真是如同身堕地狱一般,求救无门只能号泣哭喊。

古平原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求能先出县城到一个安全之所。到了南门他撒目一看就暗自叫苦,别说大活人,就是个耗子也钻不出这城。

就见县城的门上了一道大铁闸,瓮城里围了一营刀剑出鞘横眉立目的兵卒,再看城墙上,隔着十米便设一门土炮,总共不下十余门之多,此刻正怒吼着向城外开火。原来方才古平原听见的炮声不是来自土匪,而是守城的官兵所放。

紧挨着南门便是一座文昌阁,是这县城里最高的建筑,几乎与城墙平齐。古平原见自己出不去,当即下了马,顺着石梯三步并做两步到了文昌阁的最顶一层。从这里可以很容易地看见城里城外的战局。古平原也是读过几本兵书的人,在关外常常替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管带、统领作枪手,应付兵部的考核,如今张目一望便看得出来,眼前这个战况并不复杂。

城里,混入其中的土匪四下放火,此事官兵并不去管,而是县衙里的三班衙役集体出动,捕快、马快、皂班齐上阵,先不管救火,而是遇见一个放火的便逮,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很是奏效,不多时起火的地方已经不再增加,内乱平息,此时方可慢慢救火。

至于城外的情形就更出奇了。城外的土匪个个头扎黑巾,人数大概有几百之众,口中“嗬嗬”乱吼,声势倒是不小,只是他们的样子虽然凶悍,奈何打不开城门。如果能开了城门入内厮杀,那么战局如何孰难预料,如今城门不开,官军应对得法,炮火只对着远处而放,将这批匪徒逼到箭矢火枪的射程之内,然后乱箭齐发,火枪齐射,几十名黑巾匪徒纷纷毙命在城墙外。如此反复几次,匪徒们都慌了神,宁冒大炮之威也不敢再靠近城墙。而就在这时,早就在城墙外的壕沟里待命的绿营马队一跃而出,往来冲杀,登时又有许多匪徒了了账。

“好兵法!”古平原拧眉看着,不自觉就赞了一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算是半个内行,也看出了些诡异之处。

敢情官兵早有防备!

这伙匪徒分明是来送死,说什么里应外合,其实是自己被人家引蛇出洞加上关门打狗,看样子用不多时官军必胜。

古平原知道官军胜了之后必定关城大搜索,连一个土匪的内奸都不会放过,自己虽然清白,可是无法自证,处境堪忧。

“就算出不去城,好歹也要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古平原心中转着念头,刚一闪念,忽然觉得目光遥遥及处仿佛看见一个熟人。

“乔鹤年?”古平原自信目力不差,虽在百米开外,也能认出一个正在仓皇躲避箭矢的黑巾匪徒正是在山西结识的穷秀才乔鹤年。

这不可能,如今乔鹤年正在京城里当个小京官,如何会跑到千里之外混迹于匪徒之中。古平原真当自己眼花了,也不多想,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文昌阁,刚想拨马去东城西城看看有没有机会出城,就听“咣”的一声巨响,声震云霄,这声音比炮声可大多了,古平原只觉得脚底下震了三震,连旁边高大的文昌阁都晃了一晃,要不是他及时拉住马缰绳,非跌倒在地不可。

城墙上一门土炮大概是短短时间连发十数弹,以至于炮膛发热,士卒刚刚塞进一枚炮弹就炸了膛,把旁边开炮的士兵炸死了几个不说,连带一箱的开花炮弹全都引炸了,直把城墙炸塌了一角。

城外的匪徒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走没处走,躲没处躲,突见老天爷帮忙,官军的土炮竟然把己方城墙炸塌了,就如见了救命稻草立时一窝蜂地涌了过来。城里带兵的管带大惊,这要是让匪徒杀进城,马队就没了用武之地,等于是舍长就短,万一打成混战的局面,匪徒再奔向其余三处城门,里外夹攻战局顷刻间就会逆转。他立刻下令士卒拼死挡住,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缺口里外杀得是血肉模糊、尸横遍野。

城外的马队眼睁睁看着却不敢过来支援,马队的兵法讲究的是往来奔袭,匪徒聚在城墙下,等于是背靠一座山,马队冲过去就要止步,那不是等着人来砍嘛。

古平原就站在几丈开外的地方,眼睁睁瞅着双方拼杀。如今事态紧急,顾不得许多了,若是搏一下,就从缺口这里出城,那要冒极大的风险,双方都杀红了眼,简直是寸土必争,缺口处被血染成一片红,刀光霍霍,无路可走。古平原见那管带在后督阵,趋前抱拳道:“管带大人,请你开了城门。”

“嗯?”管带的刀本就出了鞘,眼睛一瞪,刀尖一指正冲着古平原的心口,“说什么?你是奸细!”

“大人明鉴,官军人数实超土匪数倍,只是碍于这缺口狭小无法展开布阵,这样打下去,其实对土匪有利,纵然胜了,军爷们也要白白赔上不少性命。莫不如开了城门,调一队人出去从外往里打,两面把土匪夹住,这样用不多时必然奏效。”

古平原说着双拳一对,做了个夹击的手势,管带也是知兵法之人,一听便觉得有理,不由得深深看了古平原一眼,这时也来不及细问,当即照此传令。杀得昏天黑地的当口,传令也不容易,这时候也顾不得建制了,临时凑起一棚兵,就由这管带亲自带队出城杀敌。

刚把城门一开,就听鞭子一声脆响,一匹马扬蹄急出,马上正是古平原。管带一愕,但这时候根本来不及追这个人,兵贵神速,一定要趁土匪没有准备的时机扑上去,这才能起到奇效。管带只对着城上的炮手扬了扬手,冲着古平原那匹马指了一下,大喊一声:“放炮!”

古平原借着给官兵献计,一箭双雕开了城门,他这匹马就像后面有老虎撵一样,四蹄蹬开撒腿如飞,一鞭子下去就跑了一箭多地,这才心里稍安,手里的缰绳也缓了缓。

他高兴得太早了,人马自然撵不上他,可是人家还有炮。他可没听到管带那一声“放炮”,不过开花炮从背后呼啸而来的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古平原心里暗道不好,使劲一催马,刚想回头看,炮弹已经到了,正打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土堆上,尘土飞扬,轰声大震,古平原一下子就从马上栽了下去,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等他醒了,就觉得脸上沁凉,有人还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古兄、古平原!”

“嗯!”古平原慢慢睁开眼,一看清面前这个人,顿时又惊又喜,“乔兄?!”

眼前正是乔鹤年,古平原方才并没看错,城外那个头扎黑巾的匪徒正是乔鹤年,如今他已经把黑巾卸下,手里拿个水葫芦,正往古平原脸上洒着水。

古平原跌下马时倒没受什么伤,那匹马替他挡了灾,肚腹处炸开一个洞,马肠子流出来眼见是活不了了。

古平原刚想站起身,乔鹤年一把按住他:“且蹲着别动,让城上的人发觉便不得了。”

古平原对乔鹤年为何会出现在此充满了疑问,但也知道官道边上的草丛里绝不是叙话之所,当下轻声道:“乔兄,这里的地理你是否熟悉,附近可有什么藏身之所?”

“有。”乔鹤年早就打听好了,沿着官道往前不远有条斜路,通往一座依寺而居的村庄,想必村民崇佛良善,可以暂避一时。

地方是准的,也确实有这么个村庄,不过乔鹤年想在这里暂避一时是打错了算盘。这儿的村民早就恨透了土匪,听说土匪打县城吃了大亏,又见两个狼狈不堪的人进了村打算投宿,地保和村长一商量,不由分说把古、乔两人捆起来,押着就往县城去。

古平原的口才再好也没有用,这些乡民根本不容他说话,刚一开口就被汗巾堵住了嘴,乔鹤年那边也一样,两个人对望一眼,都是一脸的无可奈何,知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原本他们以为会被送到城里交由县衙处置,没想到路上遇到一队旗营的马队,乡民把“土匪奸细”交了上去,两人被一条绳子绑住双手,牵在马后踉踉跄跄来到了一个距离县城十余里路,隐在群山中的荒村。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刚一进村就听到处都是求饶告命之声,一大群被俘的土匪都被押在村中广场上。这广场中间是口枯井,井上有木架悬着一口破钟,想来是这村子没有荒废之前,敲钟聚集村民之用。

古平原边往前走,边听广场上一名把总扬着马鞭对着一排排跪在地上的土匪喊道:“你们这些贼人听好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儿。这里是什么地方想必你们也有数,南陵村!四年前还是个热闹地儿,自从被不知哪个寨子的匪徒给屠了,全村老少活下来的还不到一成,变成如今这个狗不拉屎的荒村。老子今日就在这儿宰了你们,不算冤吧!”

跪着的这帮土匪岂会觉得不冤,依旧是不住地磕头求饶。其中有个声音却出奇,不为乞命,反倒是怒火万丈地高喊着:“我姐姐一个女流,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杀她!”

说话的正是程锋,他没能带着姐姐远走高飞,却被困在群匪中,听这话古平原才知道原来他姐姐死在乱军之中,心下不禁黯然。把总冷笑一声:“你是土匪,你姐姐自然是盗户,死了也不冤。”

“呸,分明是你们想抢我姐姐头上的银簪子,她不肯,结果你们就下了毒手。”程锋双目睁得快要裂开,瞪着血红的眼珠,双手虽然被捆着,勉力爬起来要用头撞把总。

这是自讨苦吃,别说他双手被缚,就是行动自由也动不得把总一根毫毛。一旁有士卒如猫逗鼠一般,脸上带着嬉笑,见程锋扑上前,就一记重腿把他踹翻在地,程锋再扑,士卒再一脚,如此反复十余次,终于士卒不耐烦了,干脆用牛皮军靴狠狠踢在程锋脸上,一声沉闷的裂骨声,程锋摔到地上,再仰起脸,已是血肉模糊,鼻子歪在一边,嘴唇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虽然如此,他依旧大骂着,声音如同狼嚎。

“早知道我就不去投什么书,让你们这群王八蛋都被山寨的人杀光才好呢!”

“投书?”把总身旁,站着一个身穿鸂鶒补子,头戴素金顶戴的官儿,一望而知是这平田县的知县大老爷。他心里明白,官军这次能干净利落地在一天之内打个漂亮的胜仗,全靠三天前有人趁夜往县衙投书,把土匪的偷袭时间、进军路线、人数多寡都讲得一清二楚,县里这才能提前布置,星夜从各乡的团练处调了二十余门土炮,又请了绿营和旗营马队来布防,打了一场有赢无输的仗。

“你说这话有何根据?我来问你,既然你知道投书的事情,那信上写的什么?”知县倒是有心问个明白。

“我不知道,信不是我写的。”

“一派胡言,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妄图冒功免死!”一直冷笑旁观的把总这时候大喝一声,同时瞪了平田知县一眼,心想书呆子好不晓事,原本是一场大功劳,报上去人人加官晋爵,若是证实了有匪人相助,那这功劳无形中就削减了不少。

“不是胡说。信不是我写的,是他写的!”程锋心伤姐姐的死,早就豁出去了,只是想把理辩个明白。

众人顺着程锋凄厉的眼神望过去,这才发现,他看着的人正是乔鹤年。

一时间,连同古平原在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牢牢盯在乔鹤年脸上。就在一片寂静之中,忽然有人大吼一声,破口大骂:“天杀的,你这王八羔子军师,敢情是拿山寨兄弟的命来向官府换功劳,老子就是死也不饶你!”

骂人的正是吊死岭的大当家邱雄,他被官军砍断了一臂,受伤不轻,正半歪半跪在地上,望着乔鹤年的眼睛里喷着怒火。

“我且问你,你可是这匪寨中的军师?”平田知县来到乔鹤年面前。

“哼,笑话。”乔鹤年一脸的不屑。

“大胆匪徒,在本县面前竟敢不跪!”

“杜知县,贵县八岁进学,十三岁便中了举,又是咸丰七年的同进士出身,可谓是饱读诗书,难道不知一朝为官,品阶相同者不参不拜的道理吗?”

“啊,啊……”平田县的知县果然姓杜,一听这话不由得大惊失色,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乔鹤年。

“你究竟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县的履历?还有,你说的品阶相同,又是何意?”

乔鹤年镇定自若地答道:“本官乔鹤年,原在户部当差,刚刚被派到安徽以知县候补,途经此地去庐州上院,没想到遇上官兵剿匪,又被不明真相的乡愚抓了,真是闹了个大笑话,实在不成体统,倒让杜知县见笑了。至于贵县的履历嘛,自从得知将到安徽赴任,我便将一部《缙绅全录》上所有安徽大小官员的履历烂熟于胸,自然也就包括杜知县。”

“你是候补知县?官服何在?勘合又在哪里?”听这一说,杜知县不敢莽撞了。俗话说“京官大三级”,这人来头不小,万一说的要是真的,无端端绑了朝廷命官,这可吃罪不起。

“原本都有的,只是遇上这么一场乱子,方才被乡愚捆绑时失落了。”

“那就是无凭无据了。”杜知县皱起眉头。

“请大人让人给我松松绑腿。”

原来绑腿里有东西,是盖着吏部紫泥大印的一张崭新“部照”,背面有手押。这东西杜知县自己也有一张,是做官的凭证,平素存在藩司衙门备档,当初从北京到安徽一路上也是摩挲又摩挲,十年寒窗苦换来的这么一张纸,怎么也看不够。如今一见就知道是真件,再把乔鹤年的指印与部照上的手押一对,完全相符,这就证明乔鹤年没说瞎话,他确实是吏部派下来的候补知县。

“哎呀,这话是怎么说的。刀剑无眼,幸好没伤了乔大人,必有后福,必有后福。”杜知县一面连连道歉,一面嗔着底下人,“还不快给乔大人松绑。你们真是有眼无珠,官和贼都分不清了,糊涂,该死!”

这一下风云突变,两旁的人都看傻了眼,忽听人群中邱雄惨叫一声:“敢情你是个当官的,他娘的老子真是瞎了眼,早知道就零碎了你,送你件大红袍穿穿。”

程锋的牙被士卒一脚踹掉了大半,强自喘息着说:“我不管你是大人还是军师,这事儿我是照你说的去做,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已经成了,我却没能救出我姐姐,这我也不怪你,只求你做个证,让他们放了我,我要去埋了我姐姐,不能让她曝尸荒野。我情愿埋了姐姐之后,再来领死。”

“乔大人……”杜知县虽然不是什么好官,可也不是庸碌之辈,眼见群匪众口一词,都说乔鹤年是山寨里的军师,心里也犯了嘀咕。

乔鹤年盯了一眼邱雄,又看了一眼程锋,再扫视了一圈恨不得咬下自己一块肉的这些土匪,转过头对杜知县道:“杜大人,部照验过了吧?真还是假。”

“不假,确实是吏部核发的部照。”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实话说,我既没当过什么匪寨里的军师,也没立过什么投书示警的功劳。这些混账家伙眼看离死不远,打算攀诬个官儿,或者是希图多活两日,或者是想临时拉个垫背的。”

“王八蛋……”听到这儿,程锋目眦欲裂,胸口都快气炸了。

乔鹤年就像没听见一样,接着往下说:“贵县要是真拿这些无根无梢的话当状纸,那也好办,不妨带齐所有人犯,连我在内,咱们上京,找刑部去说个明白,您看如何?”

一句话把杜知县弄了个倒噎气。他早就和绿营、旗营的军官商量好了,这批人犯一个活口不留,立时处决,按战场斩杀的例往上报,请了赏之后再把这四、五处山寨的金银财宝弄过来大家分,看样子一人弄个万八千银子的好处绝无问题。

如今乔鹤年提议要带着大批人犯进京,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若是争执到了巡抚那里,真叫这么办,那自己就算倒了霉了。且不说人犯不死,就不能私分赃银,单说带着这么多人押囚车木笼进京,一路上的辛苦就甭提了,但凡有个闪失那就是渎职之罪,非落处分不可。就算无惊无险进了京,到了刑部各衙门还要给上官“孝敬”,否则公事上刁难起来,自己这剩下的任期恐怕都要泡在北京城了。到时候别说赚个万八千,不赔个倾家荡产就谢天谢地了。

一想到这儿,杜知县如芒刺在背,也立时知道自己应该何以自处了。

“乔大人真是说笑了,分明是土匪肆意诬告,这种胡言乱语岂可取信。乔大人,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我派人送你回城,晚上摆宴给你压惊。”

“不必了。”乔鹤年见难关已过,暗自松了一口气。

“贵县刚刚经过一场大征伐,想必善后之事多如牛毛,我就不给大人添麻烦了。好在都是同省为官,今后上院见面的机会很多,到时我再好好道谢。”

“好好,既然如此,我拨一顶轿子,送大人出县境。”杜知县巴不得这个官匪难辨的乔鹤年快走。

“且慢。”乔鹤年指了指还被绑在一旁的古平原,“他是我的仆人,也被误捉了,请贵县一并放了吧。”

杜知县正要满口答应,一旁走过来个浑身是血的军官,指着古平原喝道:“不对,方才便是此人骗开城门逃了出去,若是良民为何要急忙逃出城,必定是个奸细,不能放!”

古平原一愕,这才辨认出来,这军官便是方才守城的那名管带。

“是我派他进城买些路上应用之物,想不到遇上土匪攻城,他大概是怕我着急,所以便逃了出来。”乔鹤年勉强分辩,自己也觉得难以取信。

杜知县不欲多事,就算是土匪,多放一个其实也没什么,权当卖个交情给同官。可是绿营与县衙不相统属,又是靠人家卖命打仗,说话自然不能擅专,想着便把目光投向了那名把总。

把总沉吟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一个黑影撞过来,力气大得如同疯虎,却不是撞把总,也不是撞杜知县,而是直奔着乔鹤年。在场的人都没防备,士卒虽然看管着人犯,可是没想到他会去撞乔鹤年,一愣神的工夫,这个人已经把乔鹤年撞翻在地,紧接着用嘴咬住乔鹤年的脸,喉头恶狠狠地闷吼着。

事起仓促,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才发觉是程锋扑了过来,连忙上前施救。好在程锋一口牙方才几乎都被踢碎了,咬人不过是做做样子,士兵用刀鞘狠狠砸在他的脸上,伴随着骨头碎裂之声,那张脸顿时凹了进去,程锋痛苦地松开了嘴,被士卒扯着辫子拽了起来。

乔鹤年脸颊上齿痕宛然,但是伤口并不深,他爬起身,有些惊恐地看着程锋,耳边只听得大当家邱雄在人群中大声叫好。

这时候那把总已经有了主意,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割开古平原身上的绳索,然后不由分说把刀塞到他的手里。

“自古官匪不两立,我给你个机会自证身份。”说着一指眼珠子已经瞪得凸出来的程锋,“你杀了他,就是官人儿,不杀就是土匪。自己瞧着办吧。”说完捏了捏手指的关节,嘎巴作响中走到一边。

方才乔鹤年与杜知县一番对话,古平原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他察言观色,虽然从乔鹤年脸上看不出什么,可是从邱雄和程锋的脸上却能看出来,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乔鹤年不知为何当了土匪,又暗地通风报信,设了一个局出卖了这些人,而程锋则是乔鹤年派到县城投书告警的人。古平原心念电转,几乎把这里面的事儿看透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而已。不过他也知道,所谓的“为什么”要等离了此处之后,才能向乔鹤年细问,如今时间场合都不对,先保命要紧。

保命?那要先杀一个人,而且杀的还是自己昨天刚刚救下的程锋,古平原怎么能下得了这个手。他有些茫然地向四面望了望。

杀一个人,便可以自证清白,把自己从刀斧之下救出来,然后离开这修罗场,这是一件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儿。下面跪着的这些匪徒恨不得能和古平原换换,虽然是自己的同伴,也必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刀杀了。

“咳!”古平原正在不知所措,那把总已经颇不耐烦地咳了一声,借此提醒古平原不要迟疑。他有自己的算盘,程锋是唯一一个自认投书的人,将来万一上官查问起来总是麻烦,一场大功劳无形间就减色三分,如今借古平原的手除了此人,便等于一了百了,更好的是这姓乔的是有名有姓的官儿,到时候往他身上一推,纵有处分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程锋已经站不稳了,晃着身子虚弱地自言自语道:“是我瞎了眼,认错了人,我没话说。”他抬眼看着古平原,“拿我一命换你一命,就算是还了你昨晚救我的人情,你不用等了,反正我也逃不了这一刀,谁杀都一样。”

“既然这样,你别怪我!”古平原一咬牙,把程锋从士卒手里拽过来,往前重重一推,程锋踉跄几步,还没站稳,古平原从后面过来重重一刀捅进了程锋的后腰,程锋惨叫一声,身子往下一倒,古平原顺势把他一掼,尸体咕咚栽进了那口破钟之下的枯井里。

古平原身子往前一探,看起来是往井里望了望,可是谁都没瞧见,他把县城里郎中开的那副金创药也顺势丢到了井里,然后走回来,把刀往把总面前一递。

把总接过短刀,看了看上面的斑斑血痕,满意地点点头:“这一刀很利落,看样子你不像是第一次杀人了。”

古平原沉默了一下,开口道:“这世道,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大人您说呢。”

“呵呵,有理。杀了土匪就不是土匪,你走吧。”把总把手一挥。

乔鹤年急着想离开这平田县,于是谢绝了杜知县的轿子,改要了两匹好马,与古平原各自分骑一匹,就在纵马而走的时候,身后传来邱雄高亢的吼声:“姓乔的,你别忘了,你昨晚上还立了一个桩子,你他娘的算是什么官儿!嘿,咱们弟兄活不过今天,你这王八羔子迟早也不得好死!”

古平原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乔鹤年,就见他脸色灰白,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

两个人都是一般心思,越早离开这见鬼的平田县越好,于是也顾不得体乏劳累,连夜赶路,好在一路上的土匪都已经在平田一役中被消灭殆尽,纵有小股劫匪也都吓掉了魂,谁敢这时候往枪口上撞,所以一条夜路平安无事,太阳初升时两匹马已经到了安庆城下。

安庆本是安徽的省城,只是几年前陷于长毛之手,去年刚刚从长毛手里克复,经过几番争夺,城池已被炮火毁坏得残破不堪,巡抚、监司等大小衙门俱都一火焚尽,巡抚袁甲三也不能在此办公,所以省城依旧设在庐州。如今陈玉成率大批长毛驻扎在不远处的三河镇,官府唯恐安庆再失,征用了大批民伕,正在夜以继日地整修城防。

见城中这个乱法,古平原觉得没必要进城,反正他与乔鹤年两人一个回徽州,一个奔庐州,在安庆便要分手,不如就在城边客栈投宿,好好休息之后,吃饱喝足绕城而走便是。

乔鹤年也赞成这个主意,于是拣了一家干净整洁的小店,先胡乱点了些吃食填饱肚子,然后要了两间房昼寝,呼呼大睡起来。

这两人都是几乎两个晚上没合眼了,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古平原睡梦之中就听得有人大声惊叫,声音尖厉如逢鬼魅一般,古平原心里一激灵,睁开眼辨了一下,觉得这声音是从隔壁乔鹤年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他赶紧推门而出,来到隔壁敲了敲门。

“乔兄,乔兄!”

“谁?”屋里的声音犹有惊恐。

“是我。”古平原轻轻推开门,就见乔鹤年坐在床边,低头望着地上,一头一脸的冷汗,手脚不自觉地发着抖。

“乔兄,我方才好像听见……”

“是,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了惨死的哥哥和嫂子。想必是吵到你了。”乔鹤年眼睛低垂着,声音听起来很是疲累,一点都不像是刚刚睡了个好觉。

“哦……”古平原明知他说的是假话,却也无言以对。

“古兄请先回吧,我一会儿去你房里找你。”

古平原回到房中,睡是睡不着了,干脆沏了壶茶坐等乔鹤年,可是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过了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动静。古平原坐不住了,又来到隔壁房,这次敲门,里面却没人答应。客栈伙计见了,凑过来搭茬道:“这位客官,您的同伴方才一个人出去了。”

“哦,说去哪儿了吗?”

“那可没说,不过他向我打听市集在哪儿,我估摸着是奔那儿去了。”

古平原出门向左,转了两个弯,便看见一条市集街。他走了两圈,南北货店、绸缎庄、酒楼饭馆、中药铺都往里瞧了瞧,可都没看见乔鹤年,结果最后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

“乔兄,你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一家香烛纸马店的后巷,因为买卖事涉幽冥,所以巷子里轻易不会有人来,寂静偏僻。乔鹤年买了一堆的元宝蜡烛、纸人纸马正蹲在地上焚烧,熊熊火焰炙烤得人难以近前,乔鹤年却像浑然不觉一样,直到古平原叫他,这才把头转过来,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这不是方才做了个梦,我哥哥嫂子托梦给我……”

“你……”古平原心里一股火就上来了,他很看重乔鹤年这个人,觉得这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当初在太谷,敢冒着被革去功名的危险为自己仗义出头,不愧是个好样的。后来他哥哥嫂子的死间接地也与古平原有些干系,所以还隐约存着一份歉意。越是这样,他越看不得乔鹤年当面说假话,此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古平原把火压了压,尽可能放缓了声调:“乔兄,你我是什么交情?当初一起闯过黑水沼,是过命的交情!如今久别重逢,这一路上你缄口不言也就罢了,还说什么哥哥嫂子托梦,拿古某当三岁小孩糊弄不成。或者,我该叫你一声‘乔大人’,从今往后,你是官我是草民,大家各走各路,交情到此为止。”

古平原话是如此说,可并没有转身就走,乔鹤年身子震了一下,缓缓抬眼望着他,古平原这才发现乔鹤年脸上挂着泪痕,细一看满面都是痛苦之色。

古平原也不是铁石心肠,见乔鹤年内心如此受折磨,当时便心软了,但为了他好,不能不使力逼上一逼,心障藏得久了,人会被憋疯的。

他走前几步,用力把乔鹤年拉起来,“别这般脓包一样,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又有什么了不起,想法子补上就是了。”

乔鹤年摇了摇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一声长叹,“唉……”

一个多月前,乔鹤年替古平原私自上书慈禧太后,指出了山西票号谋逆案里的惊天破绽,等于是以一己之力翻了这泼天大案。此事一出,六部震骇,事情不是发生在深宫内院君臣独对时,而是太和殿上,满朝文武俱在的众目睽睽之下,不出三日此事便传遍了京城,连带恭亲王、宝鋆等人都失尽了面子。

恭亲王心里恼怒,但以秉国亲王之尊,面上丝毫不露,依旧是一副雍容的气度。宝鋆更是精明到了骨子里,知道此时碰不得乔鹤年,于是表面上笑嘻嘻,浑若无事,特意到户部寻到埋首案牍的乔鹤年。众人本来围在乔鹤年身边问稀罕,忽见本部堂官来了,知道宝鋆揣着一肚子火,不用问,这是来找乔鹤年算账来了,谁也不想受池鱼之殃,立时纷纷走避。

“别走,别走。各位都请回来。”宝鋆是有名的笑菩萨,生气时脸上都有三分笑意,此时更是满面堆欢。大家重又聚拢之后,宝鋆整了整官服,对着乔鹤年竟是恭敬一揖。

“乔老弟,你年纪轻轻却勇于任事,凭借一己之力匡正了朝廷的过失,本官心里实在佩服,可敬、可敬。”

乔鹤年也呆住了,他上书之时就已然做好了听训甚至丢官罢职的准备,没想到宝鋆却反其道而行之,一时不由得怔在当场。

宝鋆笑一笑,接着道:“这一案是由本官举发,若不是得乔老弟意外之助,险些酿成大错,幸好补过得及时,说来还是本官受了老弟的好处。没说的,今夜摆酒,都到我府上,我要好好敬乔老弟三杯。”

乔鹤年没想到一个红顶子大员,且是本部的正管堂官能如此光明磊落地向自己认错,登时激动得声音颤抖,眼泪差点流出来,连声谦谢。

他在这边激动不已,有那素知宝鋆性子的司员可是替他捏了把冷汗。晚上在筵席上,宝鋆看着台上戏子,不经意间偏头问了一句:“乔老弟,我倒一向没有留心,你在部里现居何职啊?”

“回大人话,卑职在钱法堂做笔帖式,管理文书档案。”

“屈才,真是屈才。”宝鋆轻轻一拍桌子,连声说道:“以你的才干岂能长居九品之职。你放心,来日我一定向上保奏,就凭这次的功劳,一定能让老弟换个顶子。”

边上的人有的以为宝鋆在说反话,有的以为是醉话,连乔鹤年也没认真做此想。本来嘛,得罪了堂官,就算再怎么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也不会反落得个升官的结果,若真如此,人人都去和上司作对了。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宝鋆可是说到做到,第二天便向吏部考功司为乔鹤年报了勤于政务的卓异,同时为这次的功劳请赏。这是太后都首肯的功劳,本部堂官又肯报,吏部自然没有不批的道理,结果一个卓异加上一场功,连升三级,成为正七品的户部主事,只是这并非年头年尾的考功升迁,主事一职暂无空位,乔鹤年只是升了品阶,换了顶戴官服,依旧还做笔帖式,等着空出位置来补。

这真是意外之喜,京里官员寻常调转升迁,升一级非两年不可,乔鹤年这也算一步登天了,羡煞了与他同品级的好些人。宝鋆真是不计前嫌的样子,当天派人给乔鹤年送了五十两的银票作为贺礼,一时人言纷纷,无不称颂宝鋆的大度,前几天的那场风波给他和恭亲王带来的声望之失无形中便被化解殆尽。

又过了几天,乔鹤年升官这件事也慢慢冷了下去。忽然吏部往京里各衙门送了一纸公文,大意是安徽如今战事正紧,有好些地方几经磋磨终于克复,但若想地方安靖,必须让百姓安居乐业,能吃饱穿暖,故此打算从京里简派懂经济的官员到安徽任地方官,让各衙门挑拣卓异官员报到吏部。

这个断头差谁敢去!安徽那边正打得狼烟四起,通省没有安全之地。光上个月就死了三个知县、一个知府,还有一个知县在长毛来袭时携家带眷逃出县城,结果因为“守土不力,擅离职守”的罪名被绑到法场一刀斩讫。

好好的京官不做,跑到安徽去送死,天下没这么傻的人,更没这么傻的官儿。不过别的衙门倒不担心,只一心看户部的笑话。因为吏部公文说得明白,要懂经济的官员才能胜任,户部掌天下钱粮度支,尚书古称“大司农”,这个人选不从户部出,又从哪里出?

宝鋆一副忠心为公的样子,当着各位司员的面,说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京城安徽皆是皇土,诸君素食俸禄想必不会有所推诿。”这话一出,当然人人称是,但最后谁去呢?问到谁,公事上都有不能去的理由,因为户部理天下账,各省藩司衙门对户部各司都有一屋子的往来账簿,交接需要不短的时日,而吏部催得又紧。最后问来问去,问到乔鹤年头上,他此时官居七品,正可担任牧民一方的地方职守,手头又恰恰没有差使。宝鋆笑眯眯地看着他,乔鹤年张口结舌,想了又想没有理由推脱,只得硬着头皮请命,宝鋆拊掌大赞:“我就说没看错人,乔老弟果真是忠心为国之才,不愧我户部的能员。没说的,今日我就上报给吏部,此事就这么定了。”

到了这个时候,当初对乔鹤年艳羡不已的那些人,看着他的眼神与看死人无异。吏部的部照隔日就发下来了,这是乔鹤年到安徽做官的凭证,还有一样东西却是迟迟不下,那就是兵部的勘合,沿路驿站都归兵部管,没有勘合就算是官儿也不能住驿站用驿马,因为无法断定是公差还是私行。

乔鹤年每天两趟到兵部去讨要勘合,可就是迟迟不下,后来有个兵部的书办,也是山西人,见这个老乡还在懵懂,实在有些可怜,便私下告诉他:“你这样等下去,误了部照上的到省期限,还想补缺?实话告诉你,别等什么勘合了,宝中堂打过招呼,你的这份勘合明年还不见得能下来呢。”

“为什么?”

“为什么你老弟自己去想吧,这都想不明白,你还做什么官儿!”那书办说着转身进了衙门,留下呆若木鸡的乔鹤年站在寒风中。

“后来我打听明白了,吏部满尚书是宝鋆的同年,至交好友,敢情这是一开始就设好的计,捧了他们,套住了我。可笑我当初还真心实意地去拜宝鋆的门,向他道谢,如今才知道,他恨不得我死在安徽才好。”乔鹤年一口气说到这儿,不胜苦涩地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心里不是滋味,“是我连累了你,要不是我托你上书……”

“不,这件事我是巴不得做的,能打垮王天贵,为哥哥嫂子报仇,我豁出命去都行。”乔鹤年截住古平原的话,斩钉截铁地说。

古平原心下大慰,不是因为乔鹤年言语无憾,而是有此一句话就证明他心性未改。

“那你又为何进了土匪窝,当了他们的军师?”难道是一赌气弃官不做当了贼?这真真不可思议。

乔鹤年闻言脸色一变,旋即想到古平原必定是看出了蹊跷,那也就不必瞒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明知来安徽是险境,我当然不能把侄子侄女都带着,所以在京里找了一户山西老乡,把他们寄养在那里,我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来一趟京城,所以东借西凑给了三年的伙食银子,我本是穷京官,这一下子花得河干水涸。没有勘合,一路上的吃喝住宿就要自己掏腰包,上千里路,这笔路费为数不少,也就顾不上当官的体面,有时步行,有时搭车搭船,饿了吃些干粮,累了住大车店。”

“方才你说,宝鋆不是给了你五十两的贺仪吗。”

“这钱我怎么能用,知晓了真相便放回到他那高门府邸的台阶上了。”古平原听得肃然起敬,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样晓行夜宿,好不容易到了安徽省境,没想到庐州周边在打仗,必须绕远路经过安庆,这一下精打细算的盘缠也不够了,乔鹤年没办法只得把官服都当了。为了省点钱,他与路上偶遇的一队杂耍班搭伙而行,又为了抄近道走到了吊死岭前,结果正遇上土匪劫道。

土匪有土匪的规矩,“五花八门”的人都是江湖人,一般来说只要给买路钱就放过去,并不为难。坏在杂耍班里有个小伙子自逞勇武,话说的时候冲了点,结果把土匪惹恼了,挥刀要砍,杂耍班自然要自保,结果“乒乓”一阵打,人群四散,腿脚快的就跑走了,乔鹤年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被抓到山上当了肉票。

肉票里面最倒霉的就是没人来赎非死不可的“杆票”。土匪问明白乔鹤年是外乡人,在本地无亲无故,下飞帖勒银子都没个地方,这是结结实实的“杆票”,连等都不用等了,直接就要把他一刀宰了。

乔鹤年想过此番来到安徽也许会保不住这条命,但是一门心思想的是补上县缺之后,如果遇上长毛攻城,自己必定不屈而死,朝廷也必有优恤恩典,也算是给乔家祖上争了光。没想到落在土匪手里,从此人间无声无臭没了乔鹤年这个人,死得实在太窝囊了。他心里这么一想,忧悲郁苦齐冲心头,不由得就口占了一首绝命诗。

说来也巧,乔鹤年吟诗。正被大当家邱雄听见,邱雄是粗人,但是听过三国演义这部书,早就琢磨着请个诸葛亮来给自己当军师,也好并几个山头,扩充扩充势力。听见乔鹤年吟诗,虽然听不懂,但是认定这是读书人无疑,立刻命人把乔鹤年放了,一问是个外乡人,那就更好了,不必担心他与本地官府有暗通。

“不当他的军师就是死路一条,这么死我绝不甘心,所以我答应了。”乔鹤年说着说着,双目一闭流下泪来。

从贼即为失节,若被朝廷知道不死也充军,古平原知道关系重大,也知道乔鹤年接下来必定还有话,所以一言不发等着。

“邱雄不是曹操,我呢,也不是徐庶,若是一言不发,只怕早就不容我活下去,所以也就给他出了几个主意。”在山寨上的事儿,乔鹤年不欲多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别看就一句话,古平原察言观色,却能看出其中的真相不止如此。

真相当然不止如此。有几个村镇,自保的力量不小,像这样的镇子大都是富庶之地,所以才办得起团练,甚至买得起洋枪,在土匪眼里自然是肥肉。肥肉里面有骨头,啃了几次都无功而返,而乔鹤年自从知道要来安徽上任,读了好几本兵书在肚子里,此番出的主意都暗合兵法,土匪依计而攻,连破几个大镇,奸淫掠夺,烧杀一空。

邱雄好不容易得了乔鹤年这么个人才,自然不会放他下山到血染刀兵之处。但是乔鹤年在山寨里,看着那些被掠上山的肉票,听着妇孺老幼的哭喊,就知道自己献的计已然化为了屠刀,日日问心有愧,夜夜良心不安,到了最后简直要发疯了。

“后来我想了个主意,‘若要他亡,必速其狂’,便撺掇那个邱雄去打县城,这是让他去送死,然后我又暗自遣人给县衙投书,告知官府邱雄的攻打计划,这样他是自投罗网有去无回。我又想了个说法,就说打县城是大事,非随机应变不可,让邱雄把我带在身边,这样等到土匪败亡之时,我便可瞅准时机逃走了。”

说起来简单,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这个计划也是用一条命来做赌注。古平原想明白这一点,也就不忍心再苛责乔鹤年,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无论乔鹤年在匪寨做了什么,都是被逼无奈之举,自己帮他瞒着就是,只是事情太过沉重,乔鹤年一个人放在心里,迟早非把自己压垮了不可,所以有些话,乔鹤年不说,古平原却不能不问。

“那个被你派到县城投书的人,就是那把总要我杀的人吧?”

乔鹤年并不知道古平原那一刀没扎在程锋要害上,而且还往井里投了一包刀创药,他只是觉得古平原也杀了一个人,既然两个人都为保命杀过人,那自己也就无须自惭形秽。

“对,他姓程,也是个土匪。”

这话说得没有半点情义,乔鹤年能派此人投书,自然是暗中看出他必是个良善之人,甚至很可能知道程锋的家世以及他要救姐姐的心愿,否则怎么敢冒此危险,如今一句“也是个土匪”直视程锋与邱雄无异。

古平原听了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有沉默着,这沉默拖得越久,越像是一种无声的指责,乔鹤年有些忍受不得,忽然猛力一捶腿,大声道:“你是不是认为我把事情赖得一干二净,这样做太残苛了?别忘了,他毕竟是个土匪,谁知道他以前手上沾过多少血,死在你手上亦不过是报应而已。那种场合,我要是自承派他到县衙投书,那就是承认了当过土匪军师,那,那……”乔鹤年忽然缓了一口气,“古兄,我来安徽,是要来做个好官,来保一方百姓的平安,我有我的宏图大志,为了救一个小土匪而拼上一条命,我觉得不值!这是我的心里话。”

这确是一句实得不能再实的心里话,但是还有一句心里话,乔鹤年并没说出来。当初他出京之时,宝鋆自己没出面,却让户部的同事一起送他。大家都知道他是得罪了堂官,而宝鋆让人来送,用意不言自明,于是语多讽刺,言必讥诮,冷嘲热讽尽兴而散。乔鹤年受了这样一场大羞辱,看透了官场炎凉,当时就暗暗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在官场混出个样子,等我戴着红顶子回京,到时候必去户部一趟,再看看你们这些小人是怎样的嘴脸。这是放在他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对任何人也是不能说的。

“照当时的情势,你也救不了他。只要你承认曾经为匪,那把总就敢连你一块杀了,他才不会让你来搅了这场大功。”古平原面无表情地说,这事儿他一路上想过多次了,乔鹤年的做法的确是最合理也是最理智的,但是要换成自己呢,能不能也这样冷静地去说一声“我不认识这个人”。古平原始终没想明白。

“对啊!”乔鹤年大是兴奋,“你能明白就好,不是我不救他,实实在在是救不了。”

“那邱雄所说,被你立了桩子的那个人呢?”古平原没接这个茬,却忽然又问出一句。

“你……”乔鹤年打了一个冷战,呆呆地望着古平原。

“别忘了,我也是安徽人,这句乡话瞒不了我。”

“立桩子”就是投名状,也就是为了取得土匪信任,必须要杀一个平民百姓甚至当官的,表示彼此休戚与共。昨天邱雄肯带乔鹤年下山,“立桩子”是免不了的事儿。

见乔鹤年扭过头去不言语,古平原缓缓道:“土匪窝就是活地狱,你从那里出来,便等于是两世为人,此前种种都应当一笔勾销,可是如果你不说出来,就会永远记在心里。我希望你能全都忘了,然后如你所说,当个好官,造福安徽这一方的百姓。”

乔鹤年浑身颤抖,泪水如泉涌般止不住:“那个人是山里的猎户,被他们抓上山,听说是刚刚在县城卖了山货回家……”

“好了!不要说了!”古平原猛地打断他的话,一把抓住乔鹤年的胳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就像我方才所说,这些事如一场噩梦,忘了吧!”

乔鹤年也看着古平原,泪眼模糊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忘了当然不容易,但是古平原的这种说法,对乔鹤年来说是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做法,而他的态度也无异于表示自己绝不会泄露乔鹤年这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所以对乔鹤年来说,这是一种很让人欣慰的鼓励。

“古兄,我既然到安徽做官,你我当然有机会再见。徽州地方很大,不知你乡籍何处?”分手之时,乔鹤年问了一句。

等到古平原回答了之后,两个人在马上拱手一揖,一个往北去往庐州,一个往南赴徽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