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身为乐伎的日子里,金银如流水一般从她手中经过。可惜,大半儿尽被教坊克扣,真正能留下来的,不过仅够维持母女俩的生活而已。
教坊妈妈比任何人都明白,金钱能够予人自由。是以教坊里的姑娘们,无论如何红得发紫,无论如何受人追捧,亦无论吃穿用度怎样奢华,都绝不会允许有太多金钱傍身。
数年的乐伎生涯,没有使她得到想象中的富裕,却教会了她八面玲珑的世故。
她天性聪颖,察言观色于她只是最初级的功课。没用多久,她便学会了如何在客人面前不动声色地抬高自己的身价,如何若有情似无意地引逗得客人们对她可望而不可得、欲放而放不下。
然而,并非所有走进教坊的男子都愿意做出一副博雅君子的模样。在暴力与粗鲁面前,纵使她聪明绝顶、步步为营,还是难免有时候被人生拉硬拽,甚至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不过一个下贱的风尘女子,做出这副假清高的样子给谁看!什么卖艺不卖身,无非是嫌大爷给的钱少罢了……”
对于这样的谩骂,她从来不做辩解、不做回应,凭着她的名气以及为教坊带去的利益,妈妈自会命别的姑娘替她应付这些下三滥。
只是,天长日久,见得愈多,她便愈无法忍受那样的生活。
虚情假意伴随着强装高雅,纸醉金迷后是肮脏腐朽的气息……那是与父亲教给她的风清月明完全不同的世界,亦是她终其一生无法融入的世界。
她看见无数曾经像她一样洁身自好的姑娘们,一个个丢弃尊严,相继成为达官贵人们的玩物,她知道这条路通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此时,想要自泥潭中脱身,却已不是她的力量所能达成。
她不敢将这一切告诉母亲,只能一个人悄悄寻找机会。
慕名将她从眉州召至成都的西川节度使韦皋,无疑是她最好的机会。
为了这个机会,她将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只要他要的,她都可以给。
唯一的问题是,他会不会想要?
有时候,一个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另一个人未必会愿意多看一眼。在那个名震朝野、阅尽世间风光的男子眼里,她的美貌与才学,她的所有的所有,可能得他几分青睐?
不知转过了几条街巷,马车经过一座高大的牌坊后,轻轻一晃停了下来。
薛涛掀开车帘抬眼望去,淡淡月色下,但见无数车马拥簇着一座恢宏的府邸。朱红色大门外,两列身著铠甲的守卫执戟而立。距守卫不远的石狮子下,一个样貌利落的嬷嬷带着一乘小轿、四个抬轿的小厮朝这边迎来。
“薛姑娘请下车。”翟晔笑容可掬地对薛涛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转身指着快步走来的嬷嬷道:“这是府里管事的姜嬷嬷,你且跟着她走便是。”
薛涛点了点头,在锦雀的搀扶下跳下马车,对着姜嬷嬷深深施了一礼道:“小女子薛涛,劳烦姜嬷嬷带路——”
“啊呀,你就是将军特地从眉州召来的薛姑娘?”姜嬷嬷扶住薛涛,一边打量一边“啧啧”称叹道:“我只道青楼女子个个俗艳不堪,今日见了你,却觉比京城里王公贵族的女儿们还要端庄几分。”
翟晔在旁翻了个白眼道:“薛姑娘乃名满蜀中的才女,你莫拿那等寻常青楼女子与她相比。”
“哟,翟统领——”姜嬷嬷调侃道:“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难得竟能听见你为一个女子说话。”
“宴会已经开始,嬷嬷只管在这里啰嗦什么!”翟晔脸上有些挂不住,催着姜嬷嬷道。
“薛姑娘快请上轿,将军这会儿怕不等急了。”一句话提醒了姜嬷嬷,姜嬷嬷忙将薛涛送上身后四人抬的小轿。
轿子从侧门进入,沿着一条宽阔的甬道穿过两座偌大的庭院后,停在一座华丽的厅堂外。
一片笙歌声自厅堂内传出,夹杂着琳琅笑语。
对于这样的声音,薛涛再熟悉不过。然而,此刻这样的声音却令她有些紧张。
命运,会不会自今夜改变?
苦涩的日子,会不会自今夜结束?
那个能够改变她命运的男子,会不会赐予她想要的恩惠?
倘若她不能讨得他的欢心,灯火阑珊后,回到上雅阁,柳妈妈对她该是怎样一副嘴脸?眉州城里,她又会不会成为一场笑谈?
“薛姑娘,咱们进去吧——”胡思乱想间,姜嬷嬷掀开轿帘催促道。
“好。”薛涛微微提了口气,定了定心,走下轿子时,脸上已恢复若无其事的镇定。
她晓得,越是想要的东西,越要把姿态放得淡然。因为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谁的急切而多给谁一丝一毫。把姿态放得好看些,也许倒有希望拿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