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英子的委屈我是亲历者,其中也有一些我不太懂的缘由,比如为什么英子会更偏爱叔叔和小姑,她从未提及;比如为什么当小姑回来生产的时候,她像变了个人,对我会有指责和嫌弃。
对于她的委屈,我能窥探到的很少,因为英子是一个不会哭诉委屈的人,她也不会像母亲那样希望我卷入大人复杂的世界里,只会给我一句话:大人的事儿,小孩少管,好好读书,其他的和你没关系。
当时刚结婚叔叔就强烈要求分家,英子再怎么不愿,也知道阻止不了。妈妈的个性强势是容不得被算计的,婶婶的个性不做评价,但肯定也是不想大家子一起。直到现在妈妈依旧记着哪些被算计过的点滴,可能因为不是亲历者,加上英子说过不要记得恨,会累,我会劝妈妈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其他人与我们而言关系并不大。
分家就涉及英子的归属问题,叔叔有问过要不要和他一起,我知道英子有过动摇,因为那是她最疼爱的儿子,至于为什么要偏爱他一点,我从来没有问过,只知道流传着“皇帝疼长子,百姓疼幺儿”的传闻。
出乎意料的,英子没有选择任何一家,她说自己一个人,以后的想到了再说,每个月每个儿子给她打生活费就行,目前她先跟着爸爸帮着带我们姐弟。我有问过她,以为她会选择叔叔。她说如果选择我们家,未来叔叔有小孩,她帮忙带,我爸妈会有意见;如果选择叔叔,她放心不下我们俩,要是还管着我们,叔叔婶婶肯定有意见。倒不如自己一个人,想去哪家就去哪家。可长大后我发现她好像一直被偏爱的人放弃的。叔叔结婚后就把户口独立出去了,丝毫没有提及她,就连基础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是爸爸一直在负责缴纳,所以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吗?我怕我变成那样的人,所以会时刻谨记那些委屈的时光,我暗自下决心不让英子伤心。
那会儿的记忆很模糊,虽然分家了还是一大家子一起生活的现状,爸妈外出务工,叔叔婶婶新婚还没有出门,大家就都在一起吃,作为小孩子的我们两最爱吃炸火腿肠,婶婶会买一些放家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吃的时候,英子总是呵斥我们,这不是她买的,让我们适可而止,别像没见过一样。小孩子眼里哪有适可而止的概念,如今回忆,大抵是婶婶脸色不太好。英子这个人呀,从来不挑明,只能责骂我们,然后又悄悄地给我们买了一大包火腿肠。
没想到这个火腿肠会成为叔叔责备英子的理由,那会儿弟弟出门耍了,我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屁孩。婶婶和英子发生冲突,叔叔直接找英子谈话,坐在英子旁边劝说她不要和婶婶计较,抱怨着我不懂事儿,非在吃火腿肠的时候说明这个是妈妈给的生活费买的,让婶婶下不来台。那时候的我觉得是不是我做错了?才会让英子那么难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英子泪流满面,我坐在英子对面的位置,就只能眼睁睁地观察她红的眼眶,她面前的吃食一口未动。我想反驳叔叔,可我发不出声音,看着英子抽泣的模样只会低头无声流泪,那刻是无力的,内心无比的希望弟弟回家,作为家里宠着的“小魔王”,他一定毫不客气地怼叔叔,因为不说是妈妈的钱,你家那位只会白眼呀。
后来叔叔出去哄婶婶,英子没有责备我,只是让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把今天的事儿告诉爸爸和弟弟,她一直期盼着家庭和睦,这件事如果被爸爸和弟弟知道,肯定免不了一顿争吵,爸爸出门前还特意嘱咐我,有事给他打电话(家里有安装座机,就我和弟弟会用)。可是比起其他人,英子才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保守这个秘密直到她离开后才给父母透露过。
原本我以为到此为止,没想到只是个开端。英子是个不愿意让我们窥探太多大人生活的家长,不太会让我们参合琐事,可没想到我们会成为亲历者。
因为短暂的相处过,加上我们年纪越来越大,一层四间的平房已经不够6口人住。妈妈早有计划,一直鞭策着爸爸,在他们俩工资加起来只有叔叔一个人的情况下,她要推翻老宅,重修房屋。没想到受到了重重阻拦,分家时就因为谁要里头谁要外头争执,爸爸是传统思想,觉得他是老大让着弟弟,随便他怎么选,后来都要签字画押了,叔叔又反悔。妈妈的个性是不可能再让步了,她直接提出面对马路的方向一分为二,我们家后来建的那部分自己要,就不涉及补偿钱的问题。
当时的大家长们都一致认同,所有人都猜测叔叔会是先拥有新房子的人,没有人想到我爸妈居然做到了。我不记得英子阻拦的原因,我忙于中考,这些事儿不该是我考虑的范围。英子有隐晦提到,外面的人和小姑他们有科普建造一间屋子需要多少钱,那个数字是英子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数字,她担忧父亲身上的担子太重;也担忧把老房子一分为二,叔叔那边就不能住人。
不过英子的阻拦没有用,妈妈的强势注定这是一场已定的结局,不是可以商量的余地,但妈妈还是找了英子的朋友劝说英子,说出了目前的现状,房间不够,起居室都在一起,弟弟还和爸妈挤在一起,我们长大了有朋友过来都没有留宿的地方。英子接受了,就一边带着叔叔的大儿子一边和我们抬着砖头,弄地基,而叔叔只是个旁观者。
后来地基弄好了,妈妈出门和爸爸汇合了,我们的习俗是地基弄好得间隔半年才能往上堆砌砖头。这个家又只剩下我们仨住在别人家废弃了很久的房子里,空间变宽敞了,可多了很多小动物,但是有英子在,到哪都一样。
这个房子是我们仨的独家记忆,晚上头顶的电线上老鼠在爬动吱吱的,偶尔门口还有蛇,可房间里都是快乐,我们自己想吃什么都不需要看谁的脸色。直到婶婶二胎躲计划生育,需要住进来,我本能的不喜欢她。
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吐露对婶婶的不满,是因为婶婶当着我们大口吃西瓜,说着好香啊,却丁点没有分享的念头。我的弟弟呀和我完全不一样,等英子回家就告状他也要吃大西瓜,英子给他买了俩,她从未委屈过我们,尽委屈自己。
那天她才说起,在拆除老屋期间,她有去挑粪水,那会儿需要经过叔叔家的地盘,婶婶拿着一大袋橙子给周围邻居炫耀好吃并且分给他们,英子经过在她眼里不过空气,甚至可能会带点嫌弃。可英子只是给我们笑着吐槽,她没有给叔叔说过,更别说给自己买着吃。说完还不忘让我们俩保密。好像不知不觉有了很多秘密。
由于婶婶在孕期,英子让我们躲着点,我倒还好,中考临近,坚守着承诺,一直专注着学业;那年“小魔王”好像收敛了不少,我不知道英子和他之间的故事。直到今日他依旧不喜欢婶婶,后来我经济独立有给婶婶买过洗护,他呵斥过我,再后来我知道一些事儿,我对婶婶只剩体面,在我这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涉及英子,那是我最大的逆鳞。
次年我们搬了新家,英子和我们都有了自己的房间,可我还是喜欢赖在英子的房间,爸妈老是打趣我,喜欢争二楼的房间,拿到了又不上去,天天粘着你奶奶。那又如何,不抱着英子我睡不着。也不知道上天是不是喜欢开玩笑,叔叔的大儿子突发恶疾,命不久矣,走遍各大医院,这个小孩是在武汉的医院里出生的,按道理来说脑袋里有东西不可能不知道。这场噩耗硬生生逼出了英子的银丝,也让我见识到人的多样性。
叔叔的这个大儿子像是来报恩的,天妒英才一般,他小小年纪就知道拿到的东西需要分一半给我们家,跟着我们看书,天天喜欢黏在弟弟身后,“小魔王”弟弟居然破天荒的耐心带着这个堂弟。他经常在我们仨这,从来不粘着自己的爸爸妈妈,反而追着我们。如果我和弟弟上学,他必定跟着英子,吃饭的点英子还没有回家的情况下,他是不让我们动筷的,会像个绅士给英子拖凳子,我们家的东西他比我清楚的多了。看着他豆丁点大到可以蹦蹦跳跳地喊着“哥哥姐姐,奶奶~”。如今他奄奄一息的蜷缩在英子怀里,谁看了都忍不住落泪。
那段时间我见不到英子,她守着小天使,让我专心备战中考。可能会有人好奇那叔叔婶婶呢,叔叔会和英子轮流守着,偶尔会在晚上去帮朋友家安装电路,婶婶则是抱着小儿子笑着说:“以后妈妈只能靠你了。”
这次不是英子的转述,而是我亲眼所闻所见,我难以置信,可能也会设身处地,看了一眼英子怀里的小天使,他被病魔折磨到已然说不出话,只能无声的流泪,那会儿我明白不是每个孩子都会被爱。
后来某天中午小天使睡过去了,我和弟弟趁着午休去看望他,周围的目光都不太对劲,叔叔在联系晚报的记者,希望可以把小天使送到BJ,去更大的医院看看,目前省内的医院都拒收,让做好心理准备。
英子是第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的人,连忙摇着他,生怕他睡过去,我和弟弟只能大声呼叫着,不记得哭了多久,他醒了,我们被英子赶回学校上课。虽然我在教室内,其实内心充斥着不安,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周记本里写满了祈祷。我知道一旦小天使离开,受到打击最大的会是英子。
上天是听不到祷告的,总会以你意料之外的方式结束你的人生。
在一个深夜里,他离去了,全家只有我不知道。备战中考期间压力剧增,我们班面临被打散,学校的老师们在押宝这次中考第一还能不能是我,而我心理还不够强大在几次考试中发挥失败失去了信心,英子无暇顾及我,父母压根不会知道我的煎熬,他们眼里我考的好都是应该的,考不好就是不上心。那天才发着高烧应对完一场考试,我想着躺一会再去看看他,没想到这一觉我变成了全家唯一没能见他最后一面的人。第二天中午我想着去找他,这是我每天必备的流程,妈妈拦住了我,说昨晚没了,喊我没反应,想着我最近压力大就没有强行叫醒我。
好像一场梦境,我害怕见到英子,虽然她不会责备我,可我内心像是被判处死刑。尤其某天叔叔直接说弟弟都还去看,而我缺席了。小时候不懂表达,叔叔从来也是重男轻女的存在,作为这个家唯一的女孩我并没有享受特殊优待,有的只是应该,他们只会在炫耀成绩的时候想起这个人的存在。也无力解释,记忆里好像是英子为我解围,说我的学习压力大。索性没辜负英子的期待,结果还不错,虽然不是我想要的,但那个状态下的我尽力交出属于我的答卷。
那段时间的英子像是被开启了加速计,衰老了很多。而对于叔叔的第二个儿子,我们好像都没有那种心境,少了几分亲近,直到后来他粘着我们才多了几分亲近,不过始终有生分。“小魔王”连续几年都没有理会,莫名其妙的有一天开始给他买吃的。
小天使的名讳成了这个家的禁忌,只有我知道英子没有完全放下,整宿的流泪,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主动跟我说起,让我接受死亡,我们都需要向前看,她说时间会治愈一切。可能是经历过太多死亡,英子表面看似恢复的很快。她给我说起她早年丧子的故事。
英子早年面对过两个儿子的夭折,一个是高烧一个是痢疾,那个年代,医疗滞后,只能看着无能为力;面对因发烧太多,造成口齿不清,听力下降的大姑;以及后来的丧夫。她说每个人都有来人世间的任务,离开的人完成任务就变成星星了,活着的人还得完成自己的命题,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在她面前我始终是瞒不了一点,一个眼神便能被看穿,以至于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人能让我推心置腹,我已拥有最贵的财富,她从未以长辈的身份自居,我们的相处模式依旧是平等的,彼此守护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