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竹林中的新老师

竹林七贤,指的是曹魏正始年间的七位名士,他们分别是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因喜好在竹林中交游,故被称为竹林七贤。

对于后世来说,这四个字不可谓不响亮,人们一听,便能联想到一种旷达、淡薄又不失骄傲的气质。但若较起真来,说出一些什么事迹,其实大多是一头雾水,说到底,这七人中真正能留名百世的,仅有嵇康、阮籍二人。

嵇康早年出仕曹魏,官拜郎中,又迎娶魏武帝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任中散大夫。后遇司马氏掌权,他便退出官场,寄情山水,或弹琴咏诗,或柳下锻铁,以此来表明心志。时任大将军的晋文帝司马昭征辟他为幕僚,嵇康便逃到河东,司隶校尉钟会亲自拜访他,结果遭到他的冷遇。最后司马昭与钟会恼羞成怒,便以孔子诛杀少正卯,正名教为由,将嵇康处以极刑。

嵇康行刑当日,三千名太学生为嵇康求情,但朝廷不准。而处刑在即,嵇康神色也毫无变化,他看天色尚早,便找兄长嵇喜要来平时爱用的梧桐琴,在刑场上轻抚了一曲《广陵散》。据说弹琴时,嵇康披头散发,袒胸露乳,可其双眉如铁,双目如电,双手飞舞间,飘飘然恍若神人。一曲弹罢,满座皆泣,而嵇康则抚琴叹道:“《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性情刚烈如此,而与他齐名的阮籍则以狷狂闻名。

阮籍年纪较嵇康为长,曾出仕为曹爽幕僚,司马懿掌权后,曹爽被诛杀三族,他也开始明哲保身,醉心老庄。但与嵇康不同的是,阮籍并未躲避官场,而是常为惊人之举。他先后担任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三人的幕僚,在政治上却毫无建树,反而天天在竹林中放荡狂饮。

司马昭曾想与阮籍联姻,派使者与阮籍商议此事,结果阮籍接连醉酒六十日,令使者难发一语,司马昭得知后,只好不了了之。后来他又常常驱车远行,任牛马自驾,走到穷途无路时,他便放声恸哭,良久方还。

除此之外,阮籍还有诸如青眼相加等蔑视礼法的奇行怪论。但最出名的,还是在观看楚汉古战场后,阮籍突然凄然叹息说:“时无英雄,令竖子成名。”其后他登高武牢山,望洛阳而叹。此事过后,阮籍一蹶不振,病死床头。

这两人的性格虽然不同,但粪土名利、高鄙权贵的志趣却是最纯粹的,故而最为后人传唱。但这并不意味着剩下的几位“竹林七贤”并不重要。

在嵇、阮二人死后,山涛、王戎、刘伶、向秀、阮咸,这五人渐渐分道扬镳,命运的走向也截然不同。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建安风骨的传承者,也是魏晋文风的开创者,更是上个时代的遗民与下个时代的先知。他们或步入仕途,或醉心经学,或隐逸消匿,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深刻影响了数代人。

而陈寿所说的小阮公,即是“竹林七贤”中最年轻的阮咸。

阮咸是阮籍的堂侄,作风与其叔阮籍一般放浪,据说每日要么在家中饮酒,要么骑驴在山林中弹琴,因此被当今天子所恶。但其性情疏旷,学识深厚,精通《老》、《庄》,并著有《难答论》、《易义》、《古三坟注》等作品,仍被认为是当今文坛的领袖人物。世人为了将其与阮籍分别开来,故而称呼为“小阮公”。

按照常理来说,陈寿与阮咸,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但世事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在陈寿入洛之后,朝中多对他攻讦诟病,但山涛、阮咸都对他极为欣赏,尤其是阮咸,他与陈寿常有书信往来,常常催问陈寿著史的进度,就在陈寿服丧期间,也并未停止。故而当陈寿去信阮咸,拜托他帮助教授刘羡,阮咸次日就回信答应了下来。

于是刘羡踏上了人生的第二段求学之旅。

刘羡初见小阮公,是在陈寿离京后的初秋。当时他随朱浮坐了四个时辰的牛车,终于赶到新老师居住的首阳山,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结果到了这个名叫阮庄的地方后,却发现偌大一个院落,中间竟无一人。只能看见两侧竹林成丛,遮盖院落,两只狸花猫缩在院墙与竹荫之间,小心警惕地打量来客。过了一会儿,一名婢女提水回来,刘羡这才知道,小阮公正与几名好友出游,连家中的子弟都一并去了,也不知多晚才回来。

刘羡与朱浮就在原地等待,这一等,夕阳的光芒迅速黯淡,黑夜的迷幕又如纱帘般挂起,点点闪烁的星光逐渐挂满没有遮拦的天空,山脚处的清风也泛起了淡淡水汽。

刘羡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可迷迷糊糊间,一声长啸忽然划破长空,令他惊醒。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听到长啸。

人对于音乐的想象,一些来自于外物的记忆,比如屋檐滴水,比如金铁撞击,比如风吹落叶,比如珠落玉盘。另一些则来自于对动物的模仿,比如黄莺婉转,比如猿声凄切,比如虎啸摄魂,比如乌鸦喑哑。但奇怪的是,人能将各种各样的声音糅合到音乐的创作中,却唯独很少将音乐与人的声音联系起来,最多也就是能让人想到哭声。

这并不奇怪,因为人已有了语言与文字,可以用平仄与音韵来靠近音乐。但这样往往就会使人忘记,人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音乐,它拥有无限的可能,也可以唤起人无穷的情感,表现出无限的深意。

刘羡在此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啸声。素未谋面的它以一种无可阻拦的力量,如摔碎一件瓷器般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刘羡的认知。刘羡听着啸声,先是觉得昆山玉碎,随后又觉得梵琴拨响,很快又觉得是百凤齐鸣,这个时候刘羡才明白,语言和文字是有极限的,他无法形容这样一种声音,将其恢弘却又细腻的一面展示出来。刘羡更无法形容这啸声背后的情感,就如同一只坠入冰湖中的蚂蚁,只能察觉到自己平日里的局促与无力。

啸声结束了,但天地间似乎还回荡着余韵,让刘羡怔怔出神。而同时,他也归来的山路上,等到了自己的新老师。

他看见一个身材高瘦须发花白的老人,全身穿着雪白色道士道袍,头上露髻,脚踩木屐,在月光下恍若无人地晃过来。他后面跟着七八名年轻人,或牵着毛驴,或扛着竹床,或抱着琵琶,还有长剑、弓箭之类的狩猎用具。

不过给刘羡印象最深的,还是一行人归来时,扑面而来的酒气。好浓的酒气,浓到刘羡以为自己坠入了酒池里,以致于一瞬间后,刘羡竟升起了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练就了神通,能如点石成金般点水成酒呢?

老人走到门院面前,看到在门口等待的刘羡、朱浮两人,先是“咦”了一声,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拍着脑袋说道:“哦,哦,我都忘了,你就是承祚(陈寿)的弟子吧!”

刘羡连忙行礼,回答道:“晚辈正是刘羡,您就是小阮公吗?”

“哈哈!不用这么客气,你叫我老阮也不碍事,快进来!”

一行人进了屋,点了灯,然后一名仆役把胡床往地上一支,架了起来。阮咸扶着仆役的肩头,一副风吹得倒的样子,脱了木屐,翘腿坐在床上,刘羡这才得以打量自己的新老师。

虽然已六十多年纪,但阮咸的皮肤还非常白皙,仿佛妇人,箕坐在几后,不停地用手摸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而他面前的桌案上,又放着割指甲的刀子,把玩用的玉石,还有一个极大的酒壶,几乎可以说是缸了。根本不像是陈寿教导中,那种衣冠楚楚、终日俨然,登车挽辔私有澄清天下之志的正人君子。

但出于对陈寿的信任与尊敬,刘羡还是按照师生礼,毕恭毕敬地向新老师躬身作揖。不料耳边竟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他抬头去看,发现原来是其他几个在收拾行李的阮家后辈,如阮孚、阮玄、阮珽等人,正用袖子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年龄最大的阮瞻对刘羡说:“我们家不修礼法,任性自然,你大可不必来这一套。”

刘羡转头去看阮咸的态度,只见他并不看向自己,而是微微瞑目,手持一根塵尾,毫无规律地上下摇动着。既不好说是赞同,也不好说是否定。

刘羡便大着胆子说道:“多谢兄长提醒,但我方才行礼,也是出于真情实感,并非是曲意逢迎。”

阮咸的塵尾此时停了,而阮瞻则有些莫名其妙,他回头看了一眼家长,然后问道:“为何如此说?”

刘羡答说:“老师之所以不修礼法,应当是因为大部分人徒有其表,不得其内。明明不情不愿,但却受名利、地位、权力等缘故,对他人低声下气……这有违孔子的‘诚意正心’之言,与其继续扭曲礼法,还不如将其舍去。”

“而我以前读《大人先生传》,读到‘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时,实在难以理解,但我方才听老师长啸,顿如醍醐灌顶,方知此言不虚。也知能得老师教导,是我三生有幸,怎能不诚心拜谢呢?”

不等阮瞻说话,阮咸当即用塵尾击案,笑着说:“此言甚妙!小儿辈有夙根!”他挺起身子撸起袖子,直接问刘羡道:“你会喝酒吗?来上一杯!”

刘羡面露难色,他直接推辞道:“多谢老师,但我不觉酒味甘美。”

阮咸也不为难他,给自己舀了一杯酒水,谈笑道:“哈,小子,那你可就少了一大乐趣了。”

他先抿了一口酒,说道:“人生有五件事最有乐趣,你知道有哪些吗?”

“不知道。”

“一是赏佳人,二是食牛肉,三是游山林,四是奏丝竹,五是饮美酒。”

“这里穷乡避壤,没有佳人,我家贫无钱,也买不起牛肉,现在夜黑风高,也不可能再游山林。你偏偏又不喝酒,人生的乐趣就寥寥无几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罢,也罢,我给你弹几曲吧!”

说罢,小阮公将残酒一饮而尽,乘着酒兴拿起琵琶,令阮孚在一旁横笛伴奏,他自己闭着眼睛,双手如野蜂般弹奏起来。

他先弹了一曲《小桥流水》,曲声清幽如夜,又弹了一曲《因时运》,曲风时缓时急,仿佛风云际会,而后又弹起了《短歌行》,琵琶与笛声并做堂皇大气,如皎皎明月普照四海。

最后弹到《凤栖梧》时,阮咸兴之所至,更是随声唱道:“凤皇兮上九天兮,非梧不栖;凤皇兮下九天兮,非竹不食。”唱罢,又教刘羡在内的所有后辈一起唱和。

而后他再次用塵尾击几,叹说道:“汉之凤皇,前有张良,后有葛亮,自此以后,绝迹久矣。”原来,阮咸生平最推崇张良与诸葛亮,并常常以之自比,而西晋立国以来的诸多声名日隆的人物,比如石苞、张华、羊祜、杜预等人,还皆不入其法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