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砂几乎是适应了这座饭店的日常运行。她上午在高经理的办公室念书学习,临近午时去给巧姑打下手,每层楼乃至每个房间是何要求,她大抵都掌握了。有时,巧姑也试着交给她一两间全权负责,几番观察下来,便发觉她的观察力与学习适应的能力都很不错。
“在非必要的时候,要尽可能地在交谈时降低自己的倾诉欲望,将交谈的容量尽可能多地留于对方,要记住,你让对方讲得越多、越是畅快,才有更多机会获得信任。”
阿砂伏在窗边,眼望着楼下花园里闲适自在的下午茶宴,周和也身处其间。她问:“获得信任要做什么?”
“与其搭建关系,所有可得之物便沿此关系而来。”高方海说罢,敲了敲她的脑袋,提醒道,“休息结束,阿砂,该回来看书练字了。”
阿砂依依不舍地走回书桌旁,活动活动手指,继续边看边抄写,以此来达到练字的目的。
“为什么看过的书还要再看一遍?”
高方海也已回到他的办公桌,对于她这样的问题,他说:“第一遍无论你是看得多仔细,它都只算粗略的阅览,未知的故事以及疑问都会鼓动着你只想着前进,你未必能在这样眼花缭乱的感官之下发现隐于其中的真正值得的东西或者危险,第二遍是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再去看,才有极大可能发掘出本质。等你真正适应了这样的思考方式,一本书只看一遍也就够了,哪怕那是未知的。”
阿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等她再低头沉心于书里面时,便下意识地留着心眼,随时注意着这其中是否藏有什么。
这样的练习一直维持到傍晚。在这个时间点,貌似又有一个大人物到来,高方海匆匆离开了办公室,走前让她也去休息了。阿砂放下毛笔,揉了揉肩膀,跳下椅子又趴到窗边看外面的花园,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客人在了,她心下有个想法——阿砂起身跑出办公室,从最边上的楼梯下去。她走到一楼,望见客人们都已经在餐厅和咖啡厅,便无所顾忌地调头去花园了。
阿砂对这座漂亮的大花园总抱有好奇心,一座座错落有致的假山把每条路都扭得蜿蜒曲折,沿路一直走,便到了池塘边,池中睡莲已近迟暮,过度敞开的玉瓣摇摇欲坠,偶有锦鲤摇尾抚起水花,只微微这一颤,便将其震落水面。阿砂走进连廊,左顾右盼,漫无目的地继续走。
她走到另一处池塘,见有客人在那里,阿砂随即转身要离开,可没走出几步,那客人便开口道:“哎,那边那小子,先别走。”
那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穿得一身浅淡灰色的西装,阿砂第一眼被他一头看着很柔顺、极具光泽的头发引去了注意力,其次才注意到他的模样——浓眉大眼,准确来说,他整体的五官都予人一种刻意强调的醒目,或是一种描了轮廓、添了阴影的周正明朗。
他一走过来便询问:“你知道怎么去大厅吗?”
阿砂犹豫了一下,最后勉为其难点头回答,他接而道:“给我引一下路吧。”
“从这里一直走,在前面有三棵黑松的假山那儿右转再一直走,等你看到另一个池塘就左转……”
“等一下。”他出言打断阿砂,皱起眉道,“我的意思是,你给我带一下路。”
“我……随我来吧。”
阿砂到底是忍住了,心里极度不愿地往回走,他跟在后面,闲来无事又问起阿砂住在几楼。
“我不住这儿。”
“那你如何出现在这里?”
阿砂一本正经地说:“偷溜进来的。”
他随其走上前来,似有迟疑:“这饭店外随时有巡逻的人,你怎么偷溜进来?”
“这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说了,保不准我可以帮你打掩护。”
她回头瞄了他一眼,少年笑了笑又道,“我说出的话就一定算数。”
“好吧。”阿砂耸了耸肩说,“负责巡逻的人在下午这个时间点会换岗,又因为这个时间点花园没有什么客人,人力几乎都集中在前门。”
“这你都知道,看来不是一次两次了吧?”
“我当然知道。”
阿砂转回头,闪身躲开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少年是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刚来这里,不太认路,倘若你愿意给我指路的话,定然少不了好处。”
“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她从侧面看了看他,没有再说。大厅已经在面前。
阿砂刚走进门,巧姑就看见了她,而一个贵妇人先朝这头走来,她从阿砂身侧掠过,嘴上恼道:“你跑哪儿去了?”
她拉着那少年询问,阿砂还没反应过来,巧姑便将她挽到了身后。
“俞夫人,那便往这边请吧。”巧姑含笑请道,紧接着叮嘱阿砂,“先回房去。”
阿砂从桌上顺走客人遗下的报纸,往后房走去,她走着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一回头,果真是那人一脸不快地朝这方看着。阿砂不以为然,扭头离去。
这一晚,似乎有场重要的局,阿砂在福安饭店连高经理都没有见着。
在夜间最是璀璨的华门舞厅里,传言生了病的任小姐时隔数月再度登台。
“佟先生,周老板到了。”
佟达拿下烟斗,抬手示意请进来,王经理道:“先生,金茂昌已经暂且离开锦华城避风头去了。”
“算他还有点脑子。”
话音刚落,一个拉长的影子倒进来——“佟先生,近来身体可好?”周和一进门便寒暄道。
“周老板。”王经理起身迎他入座,“听说您近来可是接了不少大活?”
“要不都说王经理敏锐呢?”
王经理神色一顿,随其赔笑道:“周老板您说笑了。”
周和安然落座。
“马会长今儿已经是新局长的座上宾,周老板不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佟达语气听似玩笑话。
“佟先生也知道,周某向来福薄,这等福气许是接不住,还得赔。”
佟达拿着烟斗往桌边敲了一敲,余光瞥了一眼对坐的人,语重心长道:“闻言,有位亲王沦落他乡,旧臣护送他回国,预计落脚锦华。”
周和端到嘴边的酒杯顿了顿,佟达将烟斗交给王经理,便身子朝前靠来,时常放松的双眼拢紧目光朝他看去,声音陡然压低了说,“周老板,我们这几人中,属你是看得最清的。倘若锦华城多了不一样的对立面,他们必然不会轻举妄动。”
“所以……佟先生是要我怎么做?”周和神色恍然似的展露笑意。
“周老板大可放心,我们这么些年的交情,自是不会推你去冒险,只是,毓亲王抵至锦华后,周老板只需在福安饭店预留出一层,可让他暂且落脚即可,等一切安顿好,自然会有人护送他离开。”
周和点了一下头,将酒放回桌上——“此事,佟先生也没有非常的必要告知于我,福安饭店对客人的身份没有忌讳,只要交付了足额的定金。”
“哈哈哈……周老板,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风趣幽默。”
他也随其笑了,佟达眼睛眯成了一线,周和朝后靠着椅背,双腿交叠,面上笑容亲和,却轻描淡写回道:“这是规矩。”
“好……周老板,你开个价吧。”
“这样吧,这一整层楼以每日六百两白银计数,您觉得如何?”
“六百两?”
周和摊开手,补充道:“佟先生,福安饭店的一层楼一日最低的流水都不止六百两,这饭店里里外外几百号人都等着靠这吃饭,若是连他们的薪水都发不起了,这么大个饭店,谁还愿意给我干活呢?”
“……好,六百两。”佟达从王经理手中拿回烟斗,绷着脸点火。
“既然如此,届时那位贵人抵至锦华之时,佟先生只管通知我便是。”
佟达吐出烟雾,脸色好像有所缓和——“那就有劳周老板了。”
而后,周和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辞去,方是走到楼梯口,忽而听见有人唤了一声“周老板”。
“时间还早着呢,怎么就要走了?”
任漫只手撑着栏杆,另一只手弹了弹烟灰,上身稍侧向楼梯那头,姿态仍是疏懒的姿态,只是身上还是适才上台的衣饰。周和勾唇笑道:“这是有多长时间没有见任小姐了?”
“托你的福,我是有多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任漫垂眸,捏在指尖的烟升起缕缕白烟。
“任小姐说的什么话?怎么就是托我的福了?”
任漫垂手按灭烟头,面上的慵懒倏地收紧,斜睨了他一眼——“周和,你少跟我装蒜,那串朝珠,你敢说不是你调包的?”
“冷静啊,任小姐。”他转过身去,曲臂搭着栏杆,眼中笑意明亮,“那串朝珠不是在牌桌上佟先生输给马会长了吗?马会长又转手卖给了我,何来调包一说?”
“我……”
“还是说,这里头还有另一说?”
任漫欲言又止,眼神左右瞥了几回,一咬牙便什么都给招了——“那串朝珠是佟先生准备献给毓亲王的,当时佟先生给毓亲王等一干人出资,华门舞厅资金短缺,只能出此下策,让马会长转手了赝品给你。你把它还给我,我想办法赔偿你,好吗?”
彼时,周和仍双目饱含轻和笑意,他转头向她看去,道:“做梦。”
“……你到底想怎样?”
“那就让佟达出两倍的价买回去,当然,如果他还有这个闲钱的话。”
“周和,算我求你了,好吗?”任漫软硬兼施,“朝珠是你从我这儿调包去的,现在佟先生是要追我的责,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任小姐,你好歹也该哭得可怜一点才逼真吧?至少要像你换我牌时那样。”
气氛倏尔僵硬,任漫神情凝滞。
“周和,你个杀千刀的,你骗老娘的时候还少吗!”她对着那离去的背影骂道。
“任小姐,彼此彼此。”
任小姐到底是忍住了想要脱下她的高跟鞋,敲死这只貔貅的冲动。
这漫长的一夜,阿砂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头发长长了,她穿着漂亮的裙子,站在花园里,在她周围都是陌生的人,她在他们的注视里发觉自己变得窘迫——阿砂转身就要逃离这里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那是周和,他站在池塘对岸,神情严肃,似有审视之意。她欲要逃跑,可怎么也动不了。
阿砂眼看着他越来越近,使劲挪脚,身体一失衡,跌入了湖中。
“啊……”阿砂还未睁开眼,一着急翻身,胸口压到床板,痛清醒了。她翻过来,平躺着,缓了很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阿砂慢慢把手伸进衣服里,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及胸部突然长出来的肿块,碰着时隐隐发疼,她立即收回了手。
阿砂突然记起富春楼的那些女人,每次有男人进了她们的屋出来后,她们总是要洗澡,他们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就带着他们偷看那些女人洗澡——她们袒露的身体,像对街杂货铺老板娘染了胭脂的雪花膏,遮掩在手臂下的胸乳像两颗硕大的形状轮廓最完整、漂亮的白桃。
她的身体也会长成那样吗?阿砂隐隐恐慌之余,心底又不由得朝着那样的形态探头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