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城,车水马龙,灰蒙蒙的天似是染了一道道墨迹,组就了灰白黑的新世界。窗内,流光溢彩,时髦的圆舞曲时高时低,挑逗着聚光灯下舞女的裙摆。
阿砂从她们艳丽的服饰中挪回目光,余光盯着金茂昌与一个衣装革履、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商议价位。
金茂昌手按圆桌,直言道:“王经理,我们兄弟几个大老远到锦华城与您合作,您把价格压得这么低,我们还靠什么糊口呢?”
王经理眉毛一收紧,拍手压低了声音说:“哎呦金爷,您可只管把人交给我们,如何能想到我们还得费财费力地教她们呀?您瞧嘞,那么大点儿,还得等个一两年吧,这什么时候才能回本呀?”
他指了指阿砂与她身边的几个女孩比划了一番,金茂昌道:“最低三十,王经理,可不能低于这个价了,毕竟,我们还多得是合作。”
“好好好。”姓王的仰头笑之,将嘴里的烟捏在指尖,回头于助理拿合同,倒似慷慨陈词道,“权当是我王某交您这个朋友。”
金茂昌方才心满意足——“王经理,这是我的荣幸。”
交易敲定。
“我们今后要一直在这里吗?”小姑娘们中,个儿最高的女孩望了望流光溢彩的舞池喃喃自语,似乎这初识的新世界没有令她觉得恐慌,更多是迷茫,暗藏一点点的蠢蠢欲动。
阿砂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叫,吴玉涟。
她们紧挨着,缩在隐秘的一角,头顶光亮的王经理差使两个年轻男人引她们到后台去。阿砂捱到后面,回头向那姓金的看了一眼。
穿过一片大红大绿的帷幕,忙碌的后台隐在昏暗里,一排化妆镜前挤着数不清的穿着夸张戏服的舞女,她们争先恐后地往脸上涂抹,香粉漫天飘舞,每个角落都充斥混杂各种气味的香水气息,拥挤、匆忙、嘈杂,是像进入了一座隐秘、红粉的工厂,嗡嗡的机械运转声时刻拉紧了人的神经,仿佛随着机器颤栗的身体是与生俱来的麻木。
小姑娘们看惊了这前所未闻的繁忙盛况,行色匆匆的舞女似像红艳的仙女从她们身边飘过,阿砂翘起手指,她们轻盈的纱裙便从她指尖一遍遍地抚过去。
前后看守的两个年轻男人催促着她们前进,走尽这片红粉,再往后是看不到头的连廊——怎么办?阿砂不能预想要留在这里,以前她听临街乞讨的瞎子说,这样的地方一旦进去了就只能等着被吃掉,没有人可以完整地从这里走出来,除非你是贵人,贵人腰缠万贯。
阿砂摸了摸额角,快进几步缩到中间的位置,几名婀娜的舞女迎面走过来,阿砂悄无声息地从成堆的戏服里摸到了一顶帽子,恰是在舞女与男人打招呼之际,她弯下腰来似要系鞋带,没有人低头,他们沉浸在这眼花缭乱的繁忙之中——阿砂身体缩成一团,从宽大蓬松的裙摆下滚到几排戏服底下,脸贴硬邦邦的地面,时刻紧盯着不远处的脚。
他们没有察觉,错乱的脚从她视线里越走越远。阿砂抓起帽子扣头上,尾随那几名舞女而去。
“佟先生,人都给您带过来了。”
走在前位的男人说罢,便让到一旁,刺绣山鸟纹样的屏风后,洗牌声戛然而止,一个壮实的影子越靠越近——墨色提花缎面长衫,垂到油光可鉴的皮鞋上,手中套一串翡翠佛珠,面饼似的摊开的方脸,五官零散还有余,只一双吊起的细长眼倒真有几分佛像垂眸悲悯之态。此人正是华门舞厅的老板,佟达。
他接去烟斗,抽上几口,扫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小姑娘们,弓腰立在一旁的年轻男人补充道:“佟先生,这些个都是王经理精挑细选过的,绝对可以赚钱。”
佟达不接话,自顾自地拿下烟斗来,削尖了的目光在每个小姑娘脸上都仔细检查了一番。忽而,他定住了身,问:“怎么少了一个?”
旁站的两个男人一怔,即刻重新清数。
佟达转身去,慢慢悠悠地问:“这是王经理的问题?”
“不,王经理与那些人商谈买来时就是十一个,是小的看守不力。”
“那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倏然冷却的语气在两人的心上猛地一击——“我、我们现在就去抓回来!”
佟达见两人出门去,便叫手下另一个人领着剩下的十个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阿砂逃出后台,方是找到了出口却见各处的门突然多了几人看守。她屈身贴着倚栏,只露出一双眼睛朝下方的舞池观察——进来的客人越来越多了。
阿砂看见舞池周遭巡视的保镖开始上楼来了。她即刻钻到来往客人之中,几乎是要贴到他们的衣角前进,只是要踏进电梯门之时被发现,一位女士不满嘟囔道:“谁家的孩子呀?”
不出意料,她被赶出了电梯。负责上楼排查的保镖有所察觉——阿砂拔腿就向人堆里跑。
“啊——”
一位女士突然腰上一凉,一声惊叫,手中的酒随其撒出去,泼向另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男士本能闪躲,却又撞到了一桌酒水。场面一度混乱。
阿砂已经跑昏了头,只管拼了命地朝前跑,一时间,她的视野中忽而出现一抹艳丽的红,被无数热情的人拥在中间,趁着那抹红还未完全褪去,阿砂想也不想,直接从缝隙里钻了进去,险些撞上比她还高出半截的花束——这是一间独立的化妆间,不同于昏暗拥挤的后台,这里不仅明亮,连化妆镜都比后台列成一排排的舞女的化妆镜大了一倍,服饰更是琳琅满目,装满几个衣柜还罗列不少挂在外面,各式各样的花束、花篮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是哪里?
有人进来了。阿砂闪身躲到那座花山之后,从花束的缝隙里她看见那抹红色已经立在化妆镜前——那是个美丽极近浓烈的女人,穿着一袭红艳的修身礼裙,裙摆像古人的长袍一样拖着地,似是一种放浪的端庄。或许是因为这犹是金粉弥漫的灯光,她宽又长的眼睛呈出倦怠的朦胧,连同她的身体都似乎松懈下来。她反手撑着椅子坐下,两条花白的长腿交叠着,又伸手去,抹红的指尖从桌上的烟盒里捏起一支,势要打火点烟,一个侍应生突然进来打断了她。
“任小姐,周老板来了。”
她手一顿,随即把烟放了回去,紧接着将整包烟都塞给了那侍应生,让他拿出去。
阿砂侧身贴着花,从缝间继续看着她,心底不由得好奇她在这座里里外外都被把控的舞场里面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竟可以拥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待遇。
又一个侍应生走进来了,他躬身说了什么便让到一旁,红白蓝花瓣挤出的缝隙里走进一个男人的身影,着灰色正装,只见肩以下挺拔的身形。
“今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任小姐悠哉地看着镜子打理头发,是像不在意的模样。
“就在刚才,佟先生把任小姐输给了我,这我当然是要来的。”
是一个年轻男人低暗又轻浮的声音。
任小姐似怨非怨地白了他一眼,慢慢道:“周老板倒真赢一回给我长长见识才是呀?若真是如此,那我任漫就是到福安饭店给您端茶递水,必然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那人不急不缓的笑声传动开来,又稍弯腰下来将手搭在任小姐的椅背上,他口中含着笑说:“端茶倒水的事怎么能叫任小姐去做?若是如此,那我可得把任小姐供着才是。”
“你少跟我贫嘴。”
任小姐随其挡开了他蠢蠢欲动的手,可镜子里映出的脸上还是可见喜色。
彼时,有人敲了两下门,阿砂神经一紧,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只盯着任小姐起身去开门。
“什么事?”任小姐不耐烦道。
门外人问:“任小姐,您这里有看见一个小姑娘吗?大概十三四岁。”
“什么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阿砂正紧绷身体听着门口的动静,恍然看见那男人不动声色地挑开镜前任小姐的首饰盒,从中拿走一条翠绿的串珠,又迅速地拿出一条一模一样的放了回去。阿砂手一紧,指尖碰到花叶,那侧对着这方的人忽地转过头来,拧紧的目光倏然掐住她脖颈——阿砂屏住了呼吸。
“我一会儿就过去。”
任小姐打发走门外的人又回来了,那明暗不定的眼睛顿生笑意,转过去又保持着适才的姿态。
“怎么了?有事?”他犹是漫不经心地问。
“是呀,周老板来的真不是时候,偏要赶上这个时候。”
他遗憾似的轻叹息——“要占一点任小姐的时间可真不容易。”
任小姐掩唇笑了笑,说:“你若是没有事要忙,也可以在这儿等我,我许是去去就回来了。”
他没有接话,应该是答应了她。任小姐提上那首饰盒离去。
“咔……”
阿砂心脏随声一抖,一小步一小步地往更里侧挪移。
“出来。”
她身体一僵,疾速运转的脑子一再确认是不是幻听了——“还要躲?”
不是幻听。
阿砂咬紧牙关,一鼓作气走出去,对方一手还搭着椅背,适才变幻多端的脸上神情停滞了几秒钟,随即归至冷漠的神色。
“是那十一个小姑娘里跑了的那个?”
“什么十一个小姑娘?”阿砂此时不知从哪儿来的定力,利落地扯下头上宽大的男士礼帽,大有一种无畏的语气说,“你看好了,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
他微眯起眼睛打量面前这个头发剪得极短的小家伙,眉眼确是有些英气,虽然还是稍显秀气了些,但言行、神态都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小姑娘,身上也是男孩子的衣物。
“怎么进来的?”
阿砂凭借她数年扮男孩子的经验蒙混过去,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瞎子的话还是很有用的嘛。她又想起了那临街乞讨的瞎子对她的叮嘱。
“门口人多的时候,他们自然就不会注意到我了。”她说此,又把帽子扣回头上,继续道,“这里很好玩呀。”
他不应她的话,阿砂喃喃自语“我现在要回去了”,随即拔腿走人,只是她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揪住了领子。
“你放开我……”
“住嘴。”周和沉声问道,“你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阿砂立即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哼,臭小子,知不知道这才是心虚的回答?”
“……那你大可以把我从这里赶出去,反正出了这里,也不会有人信我说的话。”
周和抬了抬眉,松开她的领子,阿砂旋即后退几步远离他,他却迈开腿势要离开,阿砂见势又反向后退,随其,一只手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他回头警告她:“别让我揪着你走。”
阿砂立刻抓起地上的帽子跟了上去。一走出门,她便贴着里侧极力与他保持同步而行,以此将自己挡在他身后。
走下楼梯,眼见得出口就在面前,他突然停步,回头道:“我怎么相信你出了这里就不会乱说?”
“我很快就会回去了。”
“回哪儿去?”
“回家去,在南洲。”
周和轻愣了片刻,道:“从南洲到锦华,至少也得二十来天,你还说你不是新到华门舞厅的人?”
“不是啊。”阿砂面不改色地狡辩道,“我是来这里投奔远亲的,南洲今年发了严重的洪灾,庄稼地都被冲没了,饿死了好多人,我爹娘都死了,阿婆就让我来锦华城投奔一个表姑,可是我不认识路,不知道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说到此,阿砂下了狠手,掐住自己的手臂,活生生给自己掐红了眼。周和皱起眉,转过头去,只道:“走。”
阿砂立马抹掉眼眶里的泪水,紧跟着他走出舞厅,她几乎是一踏出门便要逃跑——“站住。”他随即出言截住。阿砂刚放下的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回头盯紧了他,脚下时刻准备着逃跑。
“哗哗哗……”
数枚银元相继落进她衣服的口袋里,阿砂紧绷着预谋逃跑的双腿随其僵住,她迟缓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满心疑惑不得解。
他说:“若是我在锦华城再看到你一次,不会再这么轻易放过你。”
阿砂听此威胁,又猛地警惕起来,向后退了一步——那人已转身背向她离开,掩入车里,扬尘而去。
她看着远去的车,还在想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那站在门口迎客的门童驱逐她赶紧走,别挡着他们的客人。
阿砂把手放进兜里,摸出一块银元瞧了瞧,又放回去,而后,便漫无目的地朝人最多的一条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