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枝节

杨柳依依,白云悠悠。

小院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青衫年轻人单手柱剑,背靠车门坐在车辕处,晃荡着小腿,看样子是等的久了,双眼微阖百无聊赖。

而在马车的不远处,许思渊腰间挂剑背着双手,沉思远眺。所看的方向,恰好是许家村祠堂所在。

许修远耗费时间绕了小半圈山路,特意从村东头大山下来,而后直往家中走去。

远远的确认了一番来人,院门前方这对父子他都认识。

许思渊炼气圆满修为,以往族会之中自是常见,他儿子许修涯同样小有名气,以修道天赋不输许思明而著称,也有炼气后期的境界。

确定没有异常,许修远紧了紧衣袖,扛着锄头缓缓向家中走去。

待得进入两人视线后,忙疾步过去,放下肩上锄头,招呼道:

“哦哟,稀客呀。思渊族叔,您和修涯弟弟这是来寻我的?走,进院里说…”

许修远满脸惊讶,受宠若惊地打着招呼,说罢便折身去开院门。

许思渊带着儿子缓步跟随,自嘲一笑:

“已沦为他人门下走狗,气节亏输,哪还有脸面当得修远一句族叔?”

院门打开后,许修远引两人往院中凉亭走去,不忘惶恐道:

“族叔何至于此?大势倾颓非人之过,谁不是如那浮萍一般随波逐流,徒呼奈何?”

许思渊听后似有惊诧,眼神莫名:“哦?修远真这般觉得?”

“按理说,以你这岁数的炼气圆满修为,仙城之中应不缺去处吧?何来随波逐流一说。莫不是为了家族传承大义,舍了那筑基大道不要?”

许修远闻言心湖激荡,不动声色地引两人落座,摇头苦笑:

“筑基之事,做梦也不敢肖想。我这人穷志短之辈,更当不得如此高看,只因受族中恩惠栽培,得在秘境修行十多载。”

“加之胆子怯懦身板又小,唯恐成了各家争斗的马前卒,如尘沙坠海溅不起半点波澜。便也跟着到了村中,苟且偷生躲避仙城风波罢了。”

许思渊落座后,没喝眼前茶水。

至于许修涯自从进了院子,就好奇的打量庭院格局,似乎对这古旧的老宅颇感兴趣。此刻听了许修远这话,偏头看他一脸怀疑,笑道:

“堂兄所想,怕是不止如此罢?这话别的许家人说了我信,你许修远这般说我是万万不信的,否则你也捞不上一个嫡系的字辈。”

‘两人这是有备而来?’

许修远狭长双眼中,闪过了一抹不安,终究是百密一疏。

许三顺这些旁系之人,为免沦为附庸走狗跟着我搬来许家村,不惧禁地诡怪之危,是相信我这一身修为,这尚属正常。

可一个炼气圆满修士,跑去荒野村中,尤其自家这有望筑基的年纪,就显得扎眼异常了。

单凭一句躲避城中风波,如何能逃过有心人的怀疑窥视?

一直留意许修远脸上神色的许思渊,此时假作皱眉,责怪儿子道:

“我只好奇才多问了修远一嘴,偏你不识礼数言语冒昧。况且人各有志,修远怎么想的与你何干?”

青衫年轻男子忙收起笑,对着许修远连连拱手,嘴上陪着不是。

许思渊不去看儿子的故作姿态,对着许修远继续道:

“我父子二人此行前来,是替仙城朱家淘换一些古旧物什,不知修远近期可曾经手这类东西?放心,价格方面定不叫你吃亏。”

说到这里,还朝仙城方向拱了拱手,着重强调了朱家二字。

迎着两人直勾勾期盼的目光,许修远心中暗自琢磨,这是想着捡漏?说不准还存了狗仗人势,打秋风的心思。随即露出了感兴趣的模样:

“说起这个,我还真有些玩意儿,想让二位帮着掌掌眼。”

说罢,便快步进入屋中,搬了个木头箱子出来。箱子块头不小,还积压着一些灰尘。

打开后,有样式古旧的木雕,非是凡木所刻;有凹凸不平的矿石,瞧着稀奇;也有好几样青铜器皿,布满铜锈。

除此之外,林林总总,千奇百怪。

许思渊上前,逐一上手研究,神情专注。或轻轻敲打,或输入灵力感应,或仔细翻看。

只是看到最后,脸色越发的难看,满脸阴郁。

父子俩对视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许修远这旁系的泥腿子,莫不是把他们当猴耍?还只是真的穷酸破落?

许思渊不甘心白忙活一场,决定加点火候,再试探一番。先是叹了口气,支支吾吾:

“修远侄儿,就只有这些……这些奇玩么?如此我俩回去怕是难以交差。”

“不若这般,你不是怕被城中争斗波及么?我便替主家招揽于你。你且放心,朱家不曾掺和到纷争里面去,不然我父子俩也没空到村子来了。”

“如此一石三鸟,朱家得了帮手,修远侄儿你得了修行之地,再续道途,我父子也能交差,如何?”

言罢,许思渊以拳击掌,眉眼期待的望着许修远。

许修涯也放下手里物件,不再摆弄,抬眸观他。

许修远似有心动,神色挣扎,欲言又止的模样。沉吟片刻,终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此事,延后再议吧,如今局势不明,实在是心惊胆战。”

眼见如此,许修涯眉头一皱,语气幽幽道:

“我说修远堂兄,这仙城朱家,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招揽的,对修为挑剔着呢。还是说,你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得已留在村中?”

“如若不然,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自家妻儿,我那大侄子考虑一番吧,难不成真指望他在泥土里刨食吃?”

许思渊闻言若有所觉,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人,奇怪道:“是呀,怎么不见你家妻儿?”

许修远双眼一眯,眸中厉色一闪而逝,摇摇头:

“这婆娘不是个贤惠的,整天不着家,应是又到隔壁串门去了罢。”

紧接着天人交战一番,满脸肉痛地下定决心,语出惊人道:

“此番不令二位难做,我确实有一宝贝,乃是许寅舟亲自所赠。是一枚不知记载的玉简,其需要封灵玉盒存放,盒上还镌刻了封锁符阵。”

“我虽不是筑基修士,无法探查玉简的内容,但是观其收藏之规格,所载内容绝非凡俗,二位可莫让我吃亏了。”

父子两人皆是心中一震,脸上狂喜抑制不住,满口许诺着好处。

许修涯更是按耐不住,让许修远取了宝物出来,要好生观瞧一番。

许思城不禁暗道:‘许寅舟这老狐狸,竟来了个暗度陈仓,幸好威逼了一番,不然就错失重宝了。’

许修远一拍腰间储物宝符,手中多了一个玉盒,随即将其置于桌面。

只见羊脂灵玉制成的盒子,闪烁着微弱白光,其外有一层灵禁包裹,端是不凡。

父子两人的脸上满是贪婪,走近了仔细端详,连连催促许修远将之打开。

许修远从善如流,口中默念咒语,手掐法决指点玉盒,便见一道灵光飞出。

玉盒顺势缓缓打开,缝隙还有耀眼的宝光外显。

许修涯双手颤抖虚抱,整个人已是凑近了玉盒,想要第一个目睹玉简的真容。

只奇怪的是,玉盒明明正在打开,许修远手中的法诀不停,仍在掐动,紧接着便有一道土黄色罡气光幕,在他身前突兀出现。

许思渊虽也好奇不已,但并没有太过失态,还时刻留意着周围。

看到许修远身前的光幕,先是皱眉不解,转瞬便如遭雷亟,条件反射般后退,急声嘶吼:

“涯儿,小心…”

“轰隆!”

————

庭院外。

许寅松在院墙拐角处,已经呆了有一阵子。

老人此刻神色纠结,手中的旱烟杆也不抽了,来回踱步如热锅上的蚂蚁。

许思渊父子到了许家村,他是知道的,也知道他们俩先去了许思安家里。

彼时他并不忧心郁结,只因打心底里清楚,许思安和许修弘这两人,得了机会就要叛逃许家。

否则,其何故几年前就外嫁女儿,到仙城筑基家族之中去?怕是早已在铺设退路了罢。

何况许寅松观那许修弘,与自家儿子何其相像,只怕也是个脑生反骨的,所以那日祠堂族会,他替许思城自掏家底不值。

但是许修远不同,他对这个旁系出身的年轻人,观感很好,不能再好。

只觉得他是个知恩的,患难见人心,在家族危难落魄之际,仍旧与家族不离不弃,不枉族中多年的栽培。

“只是挟恩图报如何能够长久?年纪轻轻大道可期,又如何经得起诱惑?”

便是因此,才有了老人当下的愁肠百结,想着要不要进去阻挠一番。

然而,未待许寅松下定决心,庭院中就是“轰隆”一声巨响。

紧跟着地面巨震,突然一股沛然巨力传来,险些将他晃倒。

院墙的一角顺势倒塌,老人踉跄躲过砸来的砖石,转头向院中观望,映入眼帘的一幕,令他心肝胆寒。

庭院中,青衫年轻男子皮开肉绽躯体焦黑,已是倒在血泊之中,抽搐几下便没了生息。

而不远处,许思渊浑身渗血,且卧地不起。

他眼神怨毒地望着许修远,尤自不敢置信,恨声道:

“许修远,你怎敢如此,安敢如此!”

许修远咽下喉头的腥甜,显然也是受伤不轻,对其言语置若罔闻。

先是往许寅松所在方向瞥了一眼,竟让老人寒毛直竖,扑腾瘫坐于地。

只觉得那眼神,宛若毒蛇饿狼,令人毛骨悚然,口中不自觉念叨: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许修远却没管这老头,只快步上前一踩许思渊后背,又蹲身一提脑后灰发,将长长的脖颈显露出来。

而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佩刀,拔刀出鞘,横刀于颈,竟一气呵成。

做完这些,才见他低头在许思渊耳边,轻声低语:

“我千辛万苦才将心中杀意掩藏,无有万全把握,不能一击必杀之前,一定要忍着。你们装腔作势、狐假虎威也就罢了,末了还要威胁于我。”

“真是好胆,敢来试我刀锋之利?”

言及于此,许修远便要横刀一抹……

许思渊此刻惊惧无比,重伤之躯猛烈颤抖,脖颈上的刀锋竟如此森寒,压得胸腔喘不过气来。

离死亡仅咫尺之遥,一念之间,他的思绪反而变得清晰无比,今日能否活命,就看能不能唬住这狼崽子:

“你以为朱家就派了我父子二人过来?村外还有人时刻监视,你说这般大的动静,他们焉能不赶过来?”

“你现在只能独自脱身,妻儿家小已成拖累,反正我这废物儿子死了,你放我一马,我出面保下你家小如何?朱家那边,所有罪责你一人担了。”

许思渊语速奇快,只为挣得一线生机,说罢僵直身子不敢再动弹,静等身后这杀星审判。

此番想要苟存性命,必须要让许修远心存顾忌,同时证明自己对他还有作用。

许修远仅是犹豫了两息,便利落地抹动刀柄,却是丝滑无比。

长刀犹在滴血,许修远看向侧头在地、绝望抽搐的许思渊,冷冷道:

“刀已出鞘,不见血我念头难以通达。且不说你是否诓骗我,焉有将儿子托付仇人的道理?既然取死有道,那便死了罢,父子俩总归要整整齐齐。”

话落,又看了一眼许寅松,略作停顿,终还是收刀入鞘。

待收了父子两人的储物宝符,许修远极目远眺,快速思索起了对策来。

现如今,只剩穿越茫茫荒野,逃往其他仙城地界一途。

若村外真有朱家之人在窥视,虽人数未知但修为必定不低,非如今之我所能匹敌。若携带妻儿一起潜逃,都将十死无生。

许修远面沉如水,苦思良策。

‘罢了,先往村东头跑试探一番,若是虚惊一场,便去山涧溶洞寻人。’

如果有人尾随,便只能见机行事了。总归不能抛下他们,真有不测一家人也有个伴儿。

打定主意,许修远刚要动身。

谁知瘫坐一旁的许寅松,见他神色变换不定,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和顾虑,虽仍为其狠厉杀性所摄,还是期期艾艾道:

“修…修远,你若信得过我,愿…愿舍命护佑你妻儿。”

许修远听了佝偻老人这话,双眼一眯,质询道:

“凭何?”

自从出了【重峦秘境】,受尽唾骂,言语都不再利索的老人,微微一顿后涩声道:

“凭许思明。”

言罢,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心气,佝偻的后背弯的更深了。

许修远深深地望了一眼老者,掏出一块玉佩抛了过去,沉声道:

“找许三顺,转交玉佩给我妻子,她便会信你所言……谢了。”

说罢,许修远转身飞奔,急速往村子东边大山去了。

至于老人所图‘为何’,许修远隐约有所猜测,只是情况紧急,难以细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