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仙城,问道峰顶。
此刻正发生着惊人异象。
乌云如墨,电蛇窜动,闷雷阵阵蓄而不发,恍若末世将至。
一座阁楼中,有黑袍男子凭栏而立,其身形瘦削双眼狭长,正在极目远眺。
男子名唤许修远,明灭不定的脸庞上透着惊悸,呢喃自语:
“这便是金丹雷劫么?”
视线前方,一道男子身影负手而立,正处天劫漩涡中心,风云紫电汇聚却怡然不惧,静等九天劫雷降临。
雷云还在积蓄力量,哪怕距离天劫中心极远,沉闷的压迫感依旧让人窒息,生不出丝毫与其抗衡的心思。
许修远不禁有些腿软,但不妨碍他嘴上硬气,豪气干云道:
“大丈夫当如是也,往后无论如何,也要在雷劫下走一遭,才不枉修道一场!朝闻道,夕死可矣…古人诚不欺我。”
只是转念一想,许修远发觉不对劲,连忙纠正:
“忒…忒,我修道求的可是长生唉!如何能死。”
正胡思乱想着,没多久他便自嘲一笑,且不说自家才炼气圆满境界,离渡劫还隔着诸多门槛关隘。
凭他家族旁系出身,又恰逢许氏衰颓之际,此生能否筑基都难说,又何苦在这痴人说梦。
许修远是受族中长老安排,到此地完成值守任务的,族长一旦开始破关渡劫,便要将消息传回族中,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想来族老很快就会赶到……
“嗖!”
身后传来破空声,来人面容刚毅威严,是个头发花白的灰衣老者,许修远连忙上前一步,俯首恭敬作揖:
“寅舟族老。”
许寅舟点点头,凝视着天边劫云,静默了几息,语气茫然:
“族长能成么?”
话音落下,忽的狂风大作,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许修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话道:“我重峦许氏底蕴不浅,几近三千年传承,想来把握是极大的。”
此方地界隶属重峦宗治下,许氏依附宗门传承悠久,俨然宗内一方世家大族。
许寅舟闻言哼笑,不复此前的凝重,瞥了眼许修远,无奈道:
“你啊…族人都说许修远温良恭谨,秉性纯粹,我却觉得你奸滑狡诈,似那山中野狐,此处就你我两人,说话无须遮遮掩掩。”
许修远神色有些尴尬,不自觉挠了挠头,毕竟家族如今是个什么光景,这位持家的族老再清楚不过。
许寅舟不待他回应,继续道:
“寅山族长渡劫的筹备,其实不算充足,你可知晓此次结丹成与不成,意味着什么?”
修士渡劫突破,除自身道行的根基底蕴外,某些外物辅助同样重要,诸如应对天劫的法宝,恢复伤势灵力的丹药等。
顶着老人探询考校的目光,许修远略微沉吟,自己旁系出身却受嫡系培养,族中大事常有耳闻,遂挑了最紧要的说,语气肃穆:
“事关家族道录传承,决定家族在秘境的去留。”
此方世界曾遭逢浩劫,畸变与禁忌横生,世间仙山灵地被诡异污染,修行不能。
重峦宗为延续传承,举宗迁入【重峦秘境】,迩来已有万年光阴。
许寅舟抚须叹息:“你明白便好,宗门虽优待谱牒嫡传,可打铁还需自身硬,若后人无能…唉!”
老人声音带着酸楚无奈,一改许修远往日印象中,那位大局在握、坚韧从容的族老形象。
凡重峦宗嫡传道脉,祖师堂会赐下道录户籍,允其家族后人在秘境修行,若族中金丹传承断绝,则革除道录驱离秘境。
如此,事关家族前途命运,老者忧心也就不足为奇了。
便在这时,一道刺眼白光撕裂黑暗,其光之耀使人不能视物。
“轰隆隆!”
天幕传来炸响,积蓄已久的劫雷浩浩荡荡,向着许寅山轰击而去。
天劫开始了。
天地大道九为极数,金丹天雷共九道,一道劫雷轰下若未身死道消,雷云会有短暂停歇,以便积蓄下一击,劫劫攀升威力愈强。
劫雷一道道轰击而下,声势骇人,族长许寅山虽颇为狼狈,但仍未倒下。
阁楼这边。
观摩渡劫的两人,一直悬着的心,因为族长状态尚佳,才稍稍放下。
趁着劫雷的间隙,许寅舟看着许修远问道:“修远可曾想过,为何让你过来值守?”
许修远微微愣神。
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然而他却捉摸不透,只能猜测道:
“因修远出身家族旁系,对仙城较为熟悉?”
许寅舟没有回复,就像是随口一问,然后便没了下文,让许修远一头雾水。
重峦许氏分两家,秘境为嫡系主家,仙城为旁系分家,主次分明。
问道峰山脚下便是青山仙城,其乃出入秘境的门户之一,旁系许家的族地便坐落其中。
天劫旋涡中心处,许寅山直面滔天威压。
以其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狂风呼嚎,大地震颤,满目疮痍。
许寅山周身气息紊乱,但被他强行压下,仰头望着劫云目光灼灼。
仅剩最后一道雷劫了。
只是忽然之间,他有些心绪不宁,变得焦躁不安。
来不及思索原因,劫雷转瞬即至。
“轰隆隆!”
雷鸣炸响过后,一道身影轰然坠地。
乌云散去,万籁俱寂,天色复归青冥。
峰顶南北两个方向,破空声响起,各有一道身影飞来。
许寅舟刚毅的脸庞透着悲恸,跪倒在地轻扶焦黑遗蜕,低低喊了声族长,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另一人身着制式袍服,只叹息一声:
“唉...寅舟道友还请节哀,天道无常大道无情,长生久视何其艰难也。”
许寅舟怔怔无言,只木然地点点头,那人见了也不在意,踌躇道:
“事已至此,庶务殿宽限的年期也到了,如今上边发下话来,责令贵族明日前离开秘境,道友还是早做打算罢。”
话音一落,许寅舟豁然惊醒,像是想到了什么,道了句多谢执事后,抱着遗蜕匆匆而去。
原地里,执事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只低声呢喃了一句,几不可闻:
“山雨欲来,风满楼。”
————
下山的路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
一路随行,许修远左右张望面露疑惑,族长既已结丹失败,家族外迁事宜便迫在眉睫,但此路并非回返秘境。
在他身前,许寅舟魂不守舍,精气神全无,漫无目的行走在道上,像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
许修远望了望老者背影,没来由觉得他很孤独,甚至看起来有些可怜,哪怕他位高权重,是众人仰望的筑基修士,已经踏入长生之门。
许寅舟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疲惫:“修远,你说家族该何去何从?”
许修远靠前一步,轻声道:“在青山仙城,尚有旁系的根基族地,以家族实力在此立足,当是不成问题。”
许寅舟摇摇头:
“来不及了,消息一旦传回秘境,家族转瞬分崩离析,三十年来倾尽全族之力,孤注一掷襄助族长突破,族人苦之久矣。”
在三十年前,家族在金丹老祖坐化后,本应被驱离秘境,当时靠祖上积攒的人情疏通,又变卖家族底蕴打点庶务殿,才保住道录得以留在秘境,限期三十年。
如今限期已至,族长金丹未成,已经回天无力了。
暮色里,两人放慢了脚步,缓缓前行,断鸿声声,不见过路行人。
许修远想了想,觉得局势还没坏成这样:
“家族尚有您和许思明两位筑基,族人岂会不智…怀有二心?况且许思明天资毅力俱是顶尖,家族起复指日可待。”
一听此话,许寅舟不屑一笑,冷冷道:
“从来只见同富贵,难有共患难,家族一穷二白,又离了秘境,还有什么值当他们留恋的?族中上下离心离德,强势弹压更是无从谈起。”
说到这,老人话锋一转,讥诮道:“宗门千年以降,道录只减不增,何谈起复?况且你怎知,许思明会舍了大道前程不要,死心塌地留在许家?”
老人这番话不假,那许思明虽高自己一个辈分,但两人年龄相仿,皆是而立已过、不惑未满,但他已筑基有成大道可期,而自己还在炼气圆满境界蹉跎。
许修远眉头蹙起,一时间摸不透老人的意思,默默随行了片刻,只得驻足作揖,表下决心道:
“许修远承蒙家族栽培,得入秘境修行十多载,惟愿誓死追随族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然而,许寅舟却头也不回,脚下不停继续往前,只低低道:
“我也累了,老迈之身独木难支,仙城筑基各族的毒狼鬣狗,何其之多,我已无力与之周旋。”
许修远闻言目瞪口呆。
过往族长一心修行破境,族中诸事皆为眼前老者操持,其城府和手腕不缺,以铁血治族堪称枭雄,不想如今萧瑟颓丧如斯,尽显迟暮之色。
许寅舟渐行渐远,许修远尤在驻足拱手,怔愣回神后,急忙抬步跟上。
晚风吹拂,灰衣老者停顿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
“反正已是家族罪人,无颜面对许氏列祖列宗,我决意加入护道堂,算为自己活一次罢。”
护道堂是宗门遴选仙城修士,充作道兵组建而来,以护卫山门治下之安危。
宗门对秘境掌管严密,设置了身份户籍。
一为宗门嫡传的道录户籍,二为护道堂的道兵户籍,道兵生死不由己,二者地位天壤之别。
修士凭此二者身份,方可留在秘境修行,否则无从进入。
听闻许寅舟要加入护道堂,许修远的心湖之中,电闪般掠过一个念头,
‘大厦将倾,重峦许氏要完了!’
念头方起,理清个中要害后,他随即便神色大骇,头脑更是一片空白。
许修远混迹仙城与秘境,各有十来年光阴,以见过的修士境界而论,如果说秘境的天是金丹真人,那么仙城的天就是筑基修士。
青山仙城筑基家族众多,分家旁系无有筑基修士,如果没了嫡系主家庇佑,后果不敢想象。
‘他许寅舟孤家寡人,自然可以加入护道堂,但自己尚有妻儿在,割舍不下如何能比?’
许修远低着头,在心间思索安身立命的退路,厮混仙城多年,里面弱肉强食的残酷,他比谁都清楚。
各自沉默,又走了许久。
许寅舟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后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刺得人肌肤生疼。
他盯着许修远直勾勾望了几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意味深长道:
“许修远,我有一桩泼天机缘予你,可敢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