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只硕大的老鼠在通风管道里缓缓爬行。
彭强的身体肥大,四肢粗壮,挪动起来非常困难,加上狭窄的管道里又闷又热,四壁尽是厚厚的尘积,一旦裹上满是汗液的肌肤,灰就化成了泥浆,导致他浑身黏糊糊的,极为难受。
但他依然坚持不懈地朝前匍匐蠕动,宛如壕沟里的战士。
“你想玩地道战的游戏吗?”哥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摇摇头,甩掉挂在睫毛上的汗珠,咬咬牙,继续向前。
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他现在的唯一责任是完成游戏任务,把困在影厅里的那九十多条活生生的生命从火海中救出去。
之前,当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即将得救了的时候,他突然抓取到了位于脑海深处的恐怖记忆。
2003年七月的一个夜晚,一场可怕的火灾降临在了进步电影院。
事发后,消防队出动了多达六辆消防车、数十名消防官兵前来救援。
而根据事后的新闻报道,事故原因是人为纵火,但更糟糕的是,因为现场指挥不当,参与救援的20多名消防官兵牺牲在了坍塌的大楼里。
也就是说,要么赶紧把人救出去,提前阻止消防救援行动的开展。
要么,就和所有人一起,埋在即将坍塌的大楼废墟之下。
他把这个事件以“可能会发生”的方式告诉了那位年轻的石警官,但后者表现得过于乐观了。
他完全不相信“彭强”所说的情况会发生,而是对被困者即将获得营救充满了信心。
“你放心,他们一定会来救我的。我有百分百的把握。”石警官信誓旦旦地说。
直到后来,魏宇才明白他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不过在此时,他显然无法说服这位自信满满的年轻小伙子。
因为他也知道,阻止消防员进场与大伙儿如何得救之间,存在着无法得到合理解释的矛盾。
从历史角度讲,消防员牺牲了,而老百姓得救了,这是一个结果;
但如果消防员没牺牲,也没进场救人,那么死的会不会就是这将近百来十个老百姓呢?
想来想去,他都觉得这是一个无法预知答案的问题。
于是,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他打算采取和前几次一样的行动:自救。
既然任务出现了,那么他就有义务和责任去完成。
更何况,作为阿彭的他还要从中获得第三块关于关于母亲的灵魂碎片。
经过前面几次的冒险经历,他已经意识到,只有他,游戏主人公阿彭,主动出击才有可能获得解决问题的办法。
于是,他决定先把眼前的一切抛到一边,再次仔细观察起厅内的情况来。
电影院的质量标准通常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每个等级对应的是电影院的规模,按照观众厅的容量可分为:
1801座以上或11个厅以上为特大型,
1201座~1800座或8~10个厅为大型,
701座~1200座或5~7个厅为中型,
而700座以下或4个厅为小型。
进步电影院最早属于大型的国营电影院,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之前,都是国营单位,座位达到800个左右,平时除了播放电影之外,还承担剧院的作用,偶尔也会承包给企事业单位做大型会议或演出之用。
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国企改制,电影院由公转私,实现了企业化经营。
为了顺应市场潮流,电影院整体拆除,并在原来的地块上建起了一栋四层的影楼。
每一层楼有两个座位数在100个左右的小型影厅,总共八个厅。
除此之外便是影院工作人员的办公区域,多余的房间则出租给了其他公司做经营地址。
这样一来,影院的座位整体保持与以前持平,但因为影厅数量的增加,同一时期播放的影片种类变丰富了,更符合时下的市场需求,因此上座率反而更高,再加上房租的回报,影院经济效益也变得更好了。
有人受益,就有人失意。
有个多年在电影院担任放映员工作的家伙,因为国企改制过程中得罪了上级,再加上自认为老资格不服从公司化管理,在临退休不到两年的时候遭到了下岗。
出于报复,他在七月的一个夜晚混入影院,点燃了淋浇过汽油的电影拷贝存放间。
事后专业人士分析,进步电影院之所以会在短时间内迅速燃烧,乃至整栋楼坍塌,跟这栋建筑的材料和设计是密不可分的。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像这样的小型影厅还算是新鲜玩意儿,因此消防标准远不如现在的水准高。
就拿进步电影院来说,除了走廊里配备了一些质量一般的灭火器之外,火警自动报警系统以及自动喷水灭火系统根本就不存在。
最关键的是,影厅内人员高度密集,环境封闭,能见度低,一旦发生火灾,疏散非常困难,很容易造成重大伤亡。
不管怎样,魏宇还是想找到突破口。
他先是用手触摸着墙壁,敲敲打打,试图找到暗门或者空心板。
但墙壁为了隔音,基本都蒙上了软包,敲上去实实闷闷的,一圈找下来并没有找到出口。
他回过头,发现屋内的烟雾更重了,但所有人都乖乖坐在座位上,有些焦躁地等待着救援队伍的到来。
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他把视线转向更高一点的位置。
天花板距离地面过高,且除了场灯之外,没有任何类似之前铁道厂区剧院的天窗或铁架可供攀爬;
放映机的线头贴着后排的头顶往外延伸,从一个小孔洞里穿到了厅外,但除非他是只苍蝇,否则别想从那孔里溜出去;
倒是在中间排靠里侧、离地三米高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空调出风口。
这出风口呈圆形,直径大概在一米左右,他想,如果运气好的话,这条通道应该可以通往影厅外面。
至少可以通往隔壁房间。
只是……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和圆滚滚的胳膊,这样能出得去吗?
“怎么了?”石警官见他一直在转来转去,出于好奇,过来询问。
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和顾虑。
“我想先出去看看情况。”
“没这个必要吧,消防员马上就要到了……”
“我必须去。”他一脸严肃地说道,“起码也是一条路。你可以留下来安抚大家。”
石警官见他如此坚决,只好点点头。
“你确定这通道能通到外面吗?而且,”石警官看了看他,“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这身材不一定进得去。”
“我试试看。”
“要不我去吧。毕竟我是警察,身体上也比你有优势,这种危险的任务应该交给我。”
“不,她更需要你。”
魏宇指着石警官身后坐着的他的妻子,后者正摸着自己的大肚子,一脸焦虑不安。石警官咬了咬嘴唇。
“好吧。你注意安全。需要我怎么帮忙你尽管说。”
他转过身,冲阿彭招了招手。
“阿彭,你过来。”
阿彭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和石警官一起手把手搭个人梯,我踩着上去。”
“你要出去?”阿彭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似的。“真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别废话了,火都要烧进来了。”
事不宜迟。
人梯瞬间就搭好了。
他一脚踩了上去,正准备发力,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将手掌按在了阿彭的肩膀上。
“如果有机会安全出去,记得多陪陪妈妈,好吗?”
阿彭不情愿地点点头。
“来吧。”
他深吸一口气,脚一蹬,先是感觉脚下一软,但很快还是撑了起来。
通风口上安装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软管,被四个螺丝拧死的。
“谁有钥匙?防盗门的那种。”
“我有。”
石警官从腰间取下钥匙,递给他。
接着,他用钥匙扭开了螺丝,把通风软管取了下来。
一个大洞瞬间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洞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随后,一阵阴风黑暗的深处传来,令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没事吧?”石警官问道。
“没事。”
说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然后脚下一使劲,一头扎进了未知的黑洞之中。
“你想玩地道战的游戏吗?”
他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了哥哥魏强的脸。
哥哥比他大四岁半,已经是个中学生了,而他还是不到六岁的小男孩。
“什么?”
“就是地道战啊。敌人在地上,我们在地下,咱们给这帮日本鬼子来个意想不到的偷袭。”
那是1999年的暑假。
那段时间,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去电影院观摩红色经典老电影,其中最广泛流行的一部电影叫做《地道战》。
于是乎,在横州这样一座曾经的重工业城市,去探索防空洞,模拟地道战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这天,父母都去上班了,留下魏宇和哥哥在家。
离开前,妈妈曾叮嘱哥哥,要照顾好他这个弟弟,哥哥答应得好好的,可等妈妈一走,他就说要去找同学玩。
“我也要去。”小魏宇说道。
“不行,你太小了,我带不了你。你在家看电视好了。”
“不要嘛,你答应过妈妈要带我的。”
“听着,”哥哥说道,“我要去和同学游戏厅,那种地方不适合你。”
“不,我就要去!不然我就告诉妈妈,说你把我一个人扔家里。”
“你敢,小心我揍你。”
被这么一吓唬,他“哇”一声就哭了起来。
“好啦,好啦,别哭了,真是烦死了。”
过了一会儿。
哥哥突然说道:“你想玩地道战的游戏吗?”
“想啊,怎么玩?”
显然,这成功戳中了小魏宇的兴奋点。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于是,他们出了门,走了大概十几分钟,七拐八拐,来到了一个工厂的大门前。
魏宇知道,这是一家水泥厂,除了生产用来盖房子的水泥预制板之外,还生产铺在地上的水泥管道。
此时正值夏日中午,大门敞开,无人看守,于是他们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工厂,很快就看见了一堆叠在一起的水泥管子。
当他俩站在一整面墙一般的水泥管道入口前时,魏宇再次变得兴奋起来。
他想起了在任天堂红白机上玩过的一个叫《水管玛丽》的电子游戏——
两个手持锤子的修理工钻进管道里面,随即进去了一个全新的闯关世界,他们需要跳起来,用锤子把头顶的砖块敲掉,然后再一路跳上去,消灭掉那些坏蛋,像英雄一样拯救被破坏的地下世界。
“来吧,进去吧,我们一起去探索。”
小魏宇站着没动。
说实话,兴奋归兴奋,但真让他钻进去,又有点害怕。
他蹲下来,探头朝里看去——管道是通的,全长大概只有不到十米,从这一头能看穿那一头,但中间段有点黑。
“别害怕,我先进,你跟在我屁股后面。”
说着,魏强就躬下身去,钻进了水泥管里。
“哥哥?”
他有点害怕,低下头,朝里面看去。
他看见哥哥的屁股在快速往前左右摇摆着,听到他的喊声,哥哥回过头看,朝他招手。
“来啊!”
声音在管道里形成了回音,仿佛一道漩涡试图把他吸进去。
他不再犹豫,低下了头,便钻了进去。
就这样,五岁小男孩在硬邦邦、冷冰冰、脏兮兮的水泥管道里朝前爬着。
“等我一下。”
声音在管道里回荡。
“加油啊,小宇,想象一下吧,我们被大鲸鱼吞进了肚子里,现在已经在它的肠子里呢,快速消化,我们就要变成屎啦。”
他感到一阵恶心,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形容。
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赶紧追上哥哥,从另一头钻出洞去,然后回家。
说实话,他觉得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一点也不想想象那些无聊的东西。
他甚至想到,如果哥哥实在要自己去玩,就让他去吧,而他只要一个在家看《数码宝贝》就行。
“慢点。”
他突然感觉到哥哥在加速,前面的屁股摆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
“等一下!”
他着急起来,连忙追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爬不快。
一阵恐惧猛然袭来,那感觉仿佛他此刻真的在鱼的肠子里,正被快速消化。
光线突然照了进来。
他抬起头,发现面前空了,只有管道的尽头。
哥哥不见了。
难道他已经爬出去了吗?
还好,自己离终点也不远了,只要加把劲儿,就能钻出去了。
正想着,一个脑袋从管道上方挂了下来。
反转的哥哥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
“弟弟,你在这儿待一会儿,我晚点来接你。”
啊?什么意思?
他还没想明白哥哥这话的含义,就见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大个装水泥粉的蛇皮袋。
紧接着,这蛇皮袋被推进了水管里,堵住了他的去路。
不可以。
他赶紧往前爬了过去,来到洞口,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用力推水泥袋,但无论怎么推也推不开,他调整了姿势,却发现手上根本使不上劲。
随即,他费劲地转身,朝入口的方向快速爬去。
刚爬到一半,他就看见又一包水泥袋堵住了洞口。
现在,他彻底被堵住了,管道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感到害怕极了,开始大吼大哭起来。
然而,这个水泥管子里就像一个巨大的吸尘器,将他的哭声和喊声吸得一干二净。
绝望、压抑、窒息的感觉缓缓将他吞噬。
“你想玩地道战的游戏吗?”
不,不想。
却没有了后退的选项。
现在,他变成了阿彭的哥哥,以肥胖的身躯在电影院狭窄的通风口里爬行,那种绝望、压抑、窒息的感觉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可一种坚定的使命感让他努力去对抗这些负面情绪。
他告诉自己,必须向前,找到出路。
他就这么朝前爬着。
他固执地认为,只要爬出影厅,到了外面,想办法找到工具,撬开门上的U型锁,就能把大家给救出来了。
只要赶在消防员进来之前,他带领所有人脱险,那么后来的消防员惨重死伤事件就不会发生。
一股白色的烟雾从前方飘过来。
有些呛鼻,但还能忍受。
等等,既然有烟,就说明有出口。
他屏住呼吸,奋力朝着烟的方向爬去。
在下一个转角,他找到了那个不断从下往上飘的通风口。
透过通风口的金属网格往下看了,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但无论如何,这可能是他目前唯一的出路了。
于是,他用手指扣住网格的两个角边,用力掰,居然就掰开了。
他把网格卸到一旁。
一股更大的浓烟扑面而来,但奇怪的是,这次并不是太呛人。
这股白烟是什么呢?
有可能是毒气。
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闭住气,先把双脚探出去,然后用双手撑住身体,慢慢地把自己往下放。
现在,他的两脚悬空了,踩不到地。
再往下一点,下一点。
等等,他发现自己好像被卡住了。
糟糕,他忘记自己现在不是魏宇,而是阿彭的胖子哥哥彭强。
彭强的肚子比较大,下半身已经出来,整个上半身还卡在了管道里。
好勒啊。
无奈之下,他只好不断地吸住肚子,同时拼命往下挤。
用力点,再用力点,终于,他再也闭不住了气,嘴巴一松,然后猛吸一口气——
这一下可惨了,一大口浓烟被他吸了口腔,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老天有眼,这咳嗽让他全身上下剧烈抖动起来。
随即,他像一块被屁眼夹断的大便一般,摆脱了人类的直肠,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