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这小山坳里的玉家村愈发静谧安详,家家香厨都升起了炊烟,农人相伴着鸡犬荷锄而归,妻子在窗前门畔翘首而盼,一副清平气象。
村子最东头是一座药庐。村中人常来此看病,大夫是一位游方和尚,医术颇精,以救死扶伤为业,积了不少功德。
最后一位病人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僧人将院门合上,又到药庐里检视一圈,挑了几味药材,将药庐的门也合上了。再走到后院,到厨房里开始熬制药材,过不多时,清苦的药香便四溢房中,僧人安静地将火上犹自滚烫的药炉拿起,又自碗橱中找出一只大碗,盛好了药羹。
端着药碗走到厢房,那个少女正从床上坐起身,便此冷冷地望了过来。
“我要吃肉。”看到又是这碗苦得要命的药,少女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双眸灵动,长发如瀑,这少女容色虽苍白,相貌却美艳绝人,只神态里全是傲慢,令人听之不快。
僧人却并不以为忤。他将药碗放在她床边小凳上,“施主伤势太重,吃肉会发的。”他的声音沉静,目光也始终端正,好像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而况贫僧不会杀生。”
少女恨恨道:“我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吃肉了!”眼风凌厉斜掠,嗔怒道,“若杀生是为了救命,你也不愿做么?”
僧人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众生平等,如有一日施主必须吃肉救命,贫僧当割肉以饲。”
少女哀叹一声,终于是倒回了床榻上,没法再与他辩解。这和尚生得清俊文雅,人畜无害,可是却极认死理,这半个月来她早已见识过了,这时候再与他争辩是徒费她的气力。她一手拿过那药碗,便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连味道都来不及分辨就吞咽了,生怕那苦涩的药汁在自己嘴里多停一刹那。
“哐”地一声,她将那空碗重重地放回小凳上。
僧人却也不恼,只道了声“善哉”,便将药碗收拾起,又拿出了药膏纱布等物。少女咬了咬牙,认命地转过了身,趴在床上。
僧人坐在床边,将被褥掀开,轻轻撩起她的上衣,露出少女缠着许多纱布的背脊。他小心翼翼地将纱布一圈圈取下,淡淡地道:“施主平日不可运气强压伤口,此处又流血甚多,有碍恢复。”
“知道了知道了。”少女厌烦地一摆手。这和尚规矩太多,她不过练功运气,哪里又能碍着伤口了?
终于,旧的纱布全被取下,少女背上狰狞伤口也露了出来,自肩胛至下脊骨,竟是三四道深可见骨的刀剑伤痕,这半月来敷药初见成效,伤口俱化作了黑漆漆的一团。眼见如此可怖景象,僧人仍旧不动声色,手指轻沾药膏,便向那伤口抹去。
少女“咝”了一声,大声道:“你轻点!”
“是。”僧人应道,手下格外放轻了些。
药膏清凉,让少女心情似乎也平静了几分。其实他的手劲并不大,只是她偏要那么做作地使唤他一下,不然心里就不舒服。侧过头微眯起眼睛看着专注的和尚,他生得倒是好看,眉目都透着雅致,额头光洁,一看就是从未造过孽的佛门圣徒。
如此一想,心中顿时又烦恶了起来,扭过头去不看他了。
僧人似全未注意到她这些千奇百怪的小心思,只全心全意给她敷好了伤药,复用干净纱布包扎好,便将她上衣放下、被褥盖好,收拾纱布去了。
少女终于又缓缓坐起身来。
“喂,和尚。”
“贫僧法号云止。”
“我好不好看?”她突然问,一双冷而幽艳的眸子毫不避讳地直盯着他。
他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纱布和残药,欲出门去又收回了脚步,“美女脓血,红颜枯骨,施主何必在意容貌外物。”
早就知道这和尚又要与她掰扯佛法,她很直白地顶了回去:“那如果我就是一堆脓血,就如你刚才看到的伤口,那好不好看?”
“美恶之念,已是非念。”云止静静道,“世上千般,皆是一般。”
少女莫名其妙地看他许久,一边下床穿鞋一边道:“既然世上千般皆是一般,那你何必一次次强调你的名字?我叫苏寂,可是你何时叫过我苏姑娘?成天施主施主地叫,我施舍过你什么了?”
她这个茬找得漫不经心,倒叫云止一怔。
“姑娘说的是。”未几,他端端正正地回答,好像真的吸取教训了一般。
她看着他这副认真样便没来由地着恼,几乎气血逆流。
“吃饭吃饭!”
又是斋饭。
苏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好在和尚厨艺不错,青菜豆腐炒得也不算无味,她好歹是又应付了一顿。
饭后,云止自然要去念佛。自从她闯入此间,他便将自己的厢房让给她住,自己白日在药庐看诊,晚上则去村里的佛堂念一整夜的经。
苏寂也懒得理他,人各有志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她走回厢房,合上房门,又关上窗,方步至床前,自枕头底下缓缓抽出了一把剑。
烛火荧荧,她坐在桌边,执一块柔韧的白色巾帕,轻轻地、来回地擦拭着剑身。
这柄剑品相普通,剑刃倒是锋锐,剑柄上缠着一条艳红的璎珞,随她的动作左右摆动。血槽里隐隐仍有经年的血迹,她不断地擦拭着,却怎么也除不干净。
半晌,她烦躁起来,将长剑随手一丢,便去洗帕子。洗完之后,盘腿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
《既明谱》。
书页陈旧,间有错漏,书中密密麻麻,全是她不认识的字,简直鬼画符一般。她虽不是什么才女千金,但也并非不识字的村妇,哪有整本书不识一字的道理?偏偏这本《既明谱》就是这样。
但好在她生就过目不忘的本领,读着这书不得要领,心中却在默记字形。半晌,她将书一扔,开始运气调息。
和尚让她养伤期间不得动真气,这如何能行?她的武功已经毁去大半,再不赶紧恢复,等到那人……那人追来,她便只有束手待毙了。
夜色渐深,窗纱映出院中树木簌簌的影子,如美人长发一般撩人。她闭目运功,浑不知外间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随着一阵阵春夜清风扫来扫去。
周流一转,全身轻盈几许,便是背伤又痛几分她也是高兴的。这时才听见那不绝的雨声,她皱了皱眉,去推开窗,雨脚顿时斜斜飘飞进来,她拢了拢衣襟,想了想,拿起窗边的伞出门往佛堂而去。
玉家村的佛堂年久失修,飘摇欲坠,而管事的是个既聋又哑的老和尚,对于这屋顶漏雨之事也好似全无知觉,兀自蜷在墙角里睡觉。苏寂踏入佛堂时,不出所料地见到云止半身透湿,犹自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他面前的如来尊像早已金漆脱落、锈迹斑驳,一张嘴咧笑得颇有几分无稽。
忽而感觉淋了雨的头顶一阵沁凉,云止诵经声止,向佛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方才转身面对她。
苏寂一手撑伞一手叉腰,并没什么好气,便要带他离开。
“施主请回吧。”云止却合十道。
苏寂一愣,“这不是漏雨么?要念经回去念。”
“风雨霜露,皆是机缘,不必躲避。”云止静静道。
苏寂几乎无话可说,手指攥紧了伞柄差点就敲了出去。“那淋雨了着凉了生病了,也是机缘不成?”
云止却罕见地皱了皱眉,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见自己问倒了他,她也颇为得意,嘴角不禁上翘些许。却听他忽然道:“这便是劫了。”
苏寂险些呛出一口老血——也不知为何,似乎凡与这和尚对话,她总是极容易动嗔。心底动了气,她二话不说便拽起他的衣袖要拉他走。
云止是真没想到这姑娘竟蛮横到如此生拉硬拽,手劲还如此之大,他简直反抗不得,一时只能愣愣地跟着她走。
苏寂想,原来只要用强的这和尚便听话了,以后再也不听他瞎掰了!
风雨声重重入耳,春夜并不寒冷,只是黏腻得渗人。两人一路相伴走回云止栖身的院落,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云止很乖觉地去了药庐,而苏寂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回了厢房。
回来以后,才发现这风雨一起,自己的伤口痛得如火如荼。夜色晦冥,烛火一星,她苦着脸趴在床上,牙齿死死地咬着枕巾,只觉整个背脊都好似有小虫在蠕动,既痒且燥,她一抓挠便是满手鲜血,痛不可言。结痂的地方又裂开,鲜血绽出,是真痛,痛得让她想一头撞死。
这样剧烈的痛,于她并不陌生。
这许多年间,她经常受伤,比这更重的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她还记得有一次……好像是伤在胸口?那一剑刺得极深,大夫说是堪堪擦过了心房,才让她躲过了死劫。她为了这伤受了整整两个月的活罪,每天便看着那人……那人在她面前转来转去。
“你说……你怎么竟没死呢?”那人有时会装模作样地叹气,“白费我许多药材。”
那人有时也会很深情款款的样子:“你快些好起来,我还需要你。”
他当然需要她了,似她这样有勇有谋又悍不畏死的手下已不多了。想到这一点,苏寂平白觉得骄傲。
哪怕只是一把剑,能够被人需要,当然也是骄傲的。
想着想着,伤口的疼痛渐渐地平息了,这转移注意力的法子倒是有效。苏寂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心意渐渐昏沉,便这样趴着睡去了。
夜色深沉。
一人缁衣麻鞋,缓缓步入了厢房中。烛火燃了大半夜已近熄灭,犹将他的影子扑朔映在墙上,微微飘渺地晃动。
这样的雨夜,伤口自然要发作的,何况她一直在不听话地练功。云止轻轻拂开她的发,撩起她上衣,又将白日的药膏给她重新抹了一遍。少女气息渐渐匀停,想必沉入了梦乡。
他给她盖好被子,正欲离去时,目光忽被一物吸引了过去。
在少女的枕下,依稀见得一条火红的璎珞,做工奇巧精致,由红丝缠在……那似乎是,剑柄?
这被枕头压着的,原来是一柄剑。
他静静地看着那红璎珞,许久,终是不发一言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