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衡山帅师叔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远处传来更夫敲打铜锣的声响,三更已过,唯有虫鸣蛰伏,不闻人声。

我蹲在佛祖石像后面,紧握长剑,终于知道为什么师姐语重心长地说“梨子你不要想不开,赶紧站直了”。可我贪图一时享乐,开始半个时辰还好,后头脚就渐渐发软发麻,偏偏这里人挤人,动不了分毫,苦不堪言。

今晚是武林联盟围剿江湖大魔头的日子。

上月十五,盟主大人收到密报,一直在京城发展分支势力的西域逍遥教教主水东流秘密赶赴关中,意图践踏正义联盟,夺权称霸。

江湖往来的反派素来不少,可是像水东流这样突然反常的,却不得不让人多想。一来他久居京城,势力多在北方,却无故来此,必有蹊跷;二来有确切消息说他来者不善。鉴于他爹娘都是有名的反派人士,权衡商议,众掌门终于决定,围剿大魔头!

而身为华山弟子的我,自然要参加这次盛举。

十年前我拜师华山,因它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爹娘要是在小巷大叔大婶面前说“我闺女是华山弟子”,唰唰就会飞来一片崇拜目光,忒有面子。于是为了面子,爹娘把年仅六岁的我拖到太师父面前,奉上学费,求太师父收徒。

太师父捏捏我的小胳膊小腿,伸手捋捋白花花的胡须,沉吟,“筋骨奇佳,习武天才。宋知,这娃儿就由你带吧。”

我一听,鬼哭狼嚎抱着爹爹大腿不松手,僵持了半天,娘亲往宋知——也就是我师父手里丢了一包蜜饯,在我注意力转移之际,拉着爹爹撒腿跑了。留下师父和我大眼瞪小眼,最后我本着不要跑了爹娘又没了美食的想法,认命地抓了他手里的蜜饯。

本来我还以为太师父说的什么筋骨奇佳是真话,还洋洋得意了很久本姑娘以后可是能拯救全武林的,谁都别得罪我,否则记入黑名单。结果在我当扫地童子时,太师父对来拜师的人说“筋骨奇佳习武天才啊”。在我做见习弟子时,依旧是“筋骨奇佳习武天才啊”,等我做了……好吧,在某天夜黑风高时,我在后山默默烧掉了黑名单。

可惜如今正派不吃香了,在反派横行,在武功天下第一必出自反派的世道下,众正派去买袋米买斤油都容易被邪派持刀围殴。身为正派中的正派,我时常觉得压力很大呀。

“咕噜~”我摸摸扁掉的肚子,蹲在佛祖屁股下内心流泪,大魔头你快点出现好嘛,我还等着回去吃饭堂大婶蒸的肉包子啊,新鲜出炉的肉包子又松又软,馅还蒸腾热气,一口咬下去……

“来者何人!”

不知谁喝了一声,破庙哗啦响起清脆的刀剑声,窄小的地方如潮水涌出百人。身旁的师兄师姐早就提剑出去,我刚试图站起身,腿的麻劲还没恢复,“啪”地摔倒,混乱中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泪流满面,出来做一次集体任务我容易吗!

等我爬起来,瞧不见前头有谁,只听见有人喧哗,如百鸟争鸣,突然听见盟主那响如洪钟的声音“定是逍遥教接应的人,废话少说,众人听命,活捉他们,再问魔头下落”,话落,人群如遇漩涡,往前拥去,转瞬就传来兵器相交的声音。

大魔头放我们关中正派的鸽子?我愤然提剑,竟然白白等了大半天,还有可能赶不上包大婶的肉包子,怎么说也要抓个喽啰泄恨。

可惜前面的人太多,噼里啪啦的传来众掌门喝起看家绝活的声音。正当我努力往前挤要匡扶正义,忽然瞅见庙门背后有个身影躲闪。

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我大正派人士。身为反派却胆小躲避,想必是个菜鸟。我蓦地勾笑,提剑往庙门后走去,在出发前,太师父曾说“捉敌一人,得鸭脖”。我舔了舔有点干的唇,咽了咽口水,已看见有只大鸭脖在召唤我。

左手抓门,蓦地打开,右手长剑以虚招直刺而去。没想到却刺了个空,剑尖低沉一声,嵌在土墙上。

没人?

可我分明没看见有人从这里出去!

倒抽一口冷气,一想不对,低头看去,就见个白衣小童仰头看来,约摸七八岁,瞧不清脸,眸光因外头微亮光芒而映照得隐约闪现,顿感冷意和轻蔑,声调不屑,“又是个战斗力负五万的渣。”

“……”我大怒,哪个做爹做娘的这么缺心眼,抓大魔头竟然带孩子来,还如此毒舌,伸手捏他的脸,手感嫩滑又软,真像个肉包子,“你才是个渣!”

手瞬时被他掸开,竟然怒了,“不要捏我的脸!”

我扯了扯嘴角,抬手,又捏了一把。

“……”

我瞅了一眼那边的局势,依旧是挤不过去的样子,算了,在这里保护个某大侠的孩子也算是做贡献了,“小鬼,你的爹娘是谁?待会好回归门派。”

话落,不知谁扇来一道劲风,猛地拍在门上。我忙抱住那小鬼,破旧的门登时断裂,急劲打在身上,痛得我嘶嘶抽气。再看他,毫发无损。没了大门遮挡,总算是看清他的模样,眼眸明亮而大,面庞红润,真是个俊俏的男童。本以为总算是在他心中树立起伟大形象了,谁想他僵硬的勾了唇角,“这都躲不开,果然是渣渣。”

这到底是哪家孩子,我很想打他一百遍啊一百遍!

我反手摸摸背缓解痛处,好一会才直起了腰,他又拧眉,“真的很疼?”

我拍拍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好了,江湖很危险,快点回家喝奶去。”

小脸顿时憋成猪肝色。

我心满意足地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人员已经不那么拥挤,有大开之势,我忙提剑准备上前增援,谁想一人轻落我身边,面上神色一如既往肃穆。师父声音低沉,“对方有援兵,速速撤离。”

说罢,师父脚尖一点,又跃上前头乱阵,众高手已开始掩护众菜鸟离去。我忙拉了小鬼的手往外跑,可他却一手抓了门不肯走。丫丫个呸,到底是哪家爹娘教出个如此胆大包天的娃,日后一定要好好讨教。只是片刻,偌大的庙里几乎已经只剩下几位掌门和身份不明的黑衣人,顾不了那么多,我抓了小鬼的衣服,一把将他扛起,往外跑去。

庙外已不见一人,第一次参加集体行动的我傻眼了,这撤退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我循着小镇的方向一路疾奔,生怕后头的人追上来,本来以我的半吊子武功已经够累了,谁想那小鬼还在拼命挣扎,磨的我肩膀酸疼,忍不住吼道“再吵我把你丢去喂老虎!”,他这才安静了。

树林晦暗无明光,我步子放缓,隐约看得见有兽类的夜光眼虎视眈眈,在这阴冷之地更觉可怕,只想速速逃离。

只是这里离华山稍远,我们赶了一日路程才到,地形并不熟悉,只知道穿过树林再行三里就能见到小镇大门。前头亮光隐现,我大喜,看来认路的本领还是不错的,可以和师兄他们汇合了。

眼见只差一步就能迈到人生光明大地,却不想迎着那满眼亮色,脚下一空,重心陡然消失,往下坠落,我竟然跑错方向了!这一飞坠,已将扛在肩上的小鬼飞甩出去。那小鬼也是愕然,只是一瞬,眼里就向我传达了一串心理活动“你这笨蛋!救命啊啊啊”!

我急忙抓住他肩膀,这一扯,衣襟紧勒他脖子,立刻翻了个大白眼,一脸要杀了我的模样。来不及多想,抱了他往下摔去。

身子重重摔在满是石子的地上,还未反应过来,已像街尾大叔卷鸡蛋卷那样一直在热石板上卷啊卷啊卷……卷的我脑袋昏胀,手掌着小鬼的后脑勺不敢松手,手背的骨头都能感觉被咯吱断了。

几乎力竭气尽时,终于是停了下来,小鬼也随之急停,脑门“砰”地磕碰在我的脸上,鼻梁骨差点被他撞断。最要命的是唇上隐约感觉到两瓣热呼柔软的唇……

“……”

“……”

守护了十六年的初吻,就这么被一个小鬼夺走了!愤然握拳想揍他,可手已经没力气抬起,眼前模糊不清。据说猛烈的撞击会导致神志不清,我果然已经出现幻觉了。

要不然,为什么我觉得压在身上的人,越来越重。而且,似是一瞬十年过,变成了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算了,按照武林趣事记载,重伤之后晕倒,会走桃花运的。

如此一想,安心晕了过去。

太师父说的果然没错,现实永远是残酷的。

醒来后,我确实没有露宿荒野,但是一睁眼就听见剑声铛铛还顶在脖子上是闹哪样。我咽了咽口水,看着围观我的人,讪笑,“几位大侠怎么称呼?”

一人冷冷盯来,“大半夜擅闯山谷,非奸即盗。”

另一人道,“师姐,杀了她吧。”

我蓦地哆嗦,“我、我只是路过,从山上摔下来。要是真的是来偷盗,怎么会把自己弄的一身伤,那也太笨了。”

那人拧眉,“听闻昨夜山上有异动,正派围剿水东流……你是……”

我正色,“我当然是逍遥教的人。”

正派人士怎么可能会对陌生人拔刀相向,像太师父和几位师伯,都是将人请到桌前,喝个茶,探讨一下人生,等发现对方是奸佞之人,立刻碎桌开打。这才是正派的作风。他们笑的一脸小人模样,怎么可能是跟我同一个阵营的。

那人微挑了眉,“逍遥教总舵分支皆离这里甚远,杀他几个弟子也神不知鬼不觉。正好宫主缺个人练银针……”

我抖了抖,宫主……银针,又是山谷里,诧异,“这是邪月宫?”

那人轻笑一声,“是。”末了又哼声,“好打不打偏偏在这玩什么围剿,活该被我们抓。”

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掉哪里不好,竟然掉进狼窝里来了!

邪月宫本来叫明月宫,后来他们前前前任宫主嫌弃太正派,喊出来也不霸气,实在无法凸出邪恶形象,于是改名叫邪月宫。

还有……要不是我脚踩空了,谁愿意来这卷大饼!我瞧瞧身边,不见那小鬼的踪影,差点抬头问跟我一起的小家伙去哪了。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下去,要是问了我简直就变成了猪队友。

我厚着脸皮道,“我身负重伤,再不疗伤命不久矣,还怎么做针靶子,是吧?不如等我养好身体再做针靶子?”

几人相觑一眼,然后我得到了一瓶金创药,接着被踹进地牢。

听闻邪月宫的金创药非常不错,可惜份量太少,半瓶都用在了手背上。摸摸脸,也擦伤了不少,动动脚,又疼的嘶嘶抽气。在破相和变瘸子之间要死要活挣扎一番,最后悲壮的把药用在了脚上。

等我出去了,一定要抱住师父的大腿哭诉,然后领兵十万践踏邪月宫。想到明天要被抓去做针靶子,顿觉前途晦暗无光。

躺在干稻草上,抓了一把草抱在怀里,还好是夏天,不然一夜过后肯定冻成冰棍。

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声响,实在是又困又饿没力气睁眼,横竖死不了,要抓去做靶子也逃不掉,干脆让他们拖着去好了,我还是多睡一会吧。

铁门果然咣当打开,能感觉得到地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听就是高高手,那就更不用反抗了。谁想那人停在耳侧,声音极不耐烦,“死了没?”

我微微睁眼看去,那人正对着地牢小窗亮色,一身月牙白长衣,丝毫未衬得他肤色黯淡,反而在倾照月光下更显白净,如仙人临世。狭长眉眼微垂看来,又皱眉,“没死就快起来。”

“你是……”忽然想起方才在破庙里挤队形,师姐心神荡漾指着前面一个白衣人说,那个就是衡山最年轻的师叔,武功盖世英俊潇洒,但不近女色真是太可惜了吧啦吧啦说说了一通。现在他可不就是白衣加一脸禁欲,又是来救自己,不是帅师叔能是谁。我一把抓了他的手,借力而起,泪流满面,“师叔,我就知道大家没有忘记我。”

“……”他抿高唇角,斜乜,“出去后,人情两清,你若再敢这么抓我的手,我就将你大卸八块。”

说罢,面露杀气,连眼里的煞气也慑人。我哈哈低笑,“师叔你真是幽默。”

他扶额,愤愤抓了我的手,“我要赶紧把你丢出去,从此天涯不见!”

“嗷嗷……”我浑身一抖,“别抓我左手,抓右手。对,师叔,你进来的时候有没看见个小鬼?”

他换了只手继续拉着我往前走,头也没回,“没有。”

“就是一个穿着白衣,一脸你这个蠢货不可一世又毒舌又欠揍的小屁孩,大概七八岁的模样。”

“……没有!”

没有就没有不要吼嘛,谁说帅师叔散发着禁欲气息了,分明内火旺盛。不过为什么师叔你把自己裹的跟粽子一样,连手指头都不露一个,不能趁机碰一下我表示很忧伤呀。

我一边哆嗦一边跟在他后面跑,师叔求怜香惜玉,我脸不受伤还是挺好看的,真的是一块美玉,您能不能跑慢点,再这么跑下去就真变瘸子了。

不得不说帅师叔的武功实在不错,从地牢跑出去,一路都能看见倒地的宫人,气息未绝,但却挺身不动,身上无血,分明就是被点了穴道。能了无声息这么做的,武功深不可测。

我顿时又崇拜起来,要是能再体贴点就好了。实在是跟不上,脚一崴,师叔又仍在跑,几乎是将我拖了出去,整个身子垂在地上,手还被他吊着。

“嗷……”我痛苦的压声嚎叫,“师叔,其实您是邪月宫派来折磨我的吧。”

师叔满是嫌弃,伸了伸手,又缩回,又视死如归伸手,似乎终于是狠下心,咬牙,“我从没抱过女人。”

我大感欣慰,“人生难免有第一次的。”

说罢乖乖抬手求抱。

师叔果然不会抱人,抱的姿势十分奇怪,还不肯听从调整,说这样抱着舒服而且跑的快。我只好憋屈地以怪异姿势窝他怀里,不过比起被他拖着像个神经病那样跑实在是好太多了。

邪月宫并不算是江湖大反派,但势力也并不小,与恒山派势力相当。他们深居谷底,主要以贩卖古墓珠宝玉器为生,令江湖中人所不耻。

身为盗贼,也怕有贼来顺手牵羊,因此这邪月宫的地盘素来是易守难攻,在四面也有机关布置,一旦进来,几乎难以逃出。

虽然不知道师叔找到法子没,但是有人在身边,还是觉得安心无比。

只是我伤得有些严重,神志也越发不清。舔了舔干得要裂开的唇,嘀咕,“师叔,你有肉包子吗?饿……”

“没有。”

“有水吗?渴……”

“没有。”

“有……”

“你够了……”

碰到个不会照顾人的,估计出去都半条命了。我迷迷糊糊想着,师叔忽然停了下来,侧身站在墙后,低声,“有人。”

我紧闭了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师叔左右看了看,往反方向继续跑,又颠了起来。

师叔轻功很俊,即便抱了我,落地也几乎无声,不由感慨原来衡山的轻功这么厉害,今年的正反武林大会大有为正派出一口恶气的希望。

正颠的习惯了,他又顿下步子,满目肃色看着四下。我弱声问道,“怎么了?”

他沉思片刻,“这里不对劲。”

我挣扎着偏头看去,确实有点不对。刚才经过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有人把守,可这里却空无一人。凌晨的风不该这么冷,可封轻刮而过,无端端的抖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该不会是邪月宫的禁地吧?”

“禁地?”

我认真点头,抓着他的衣裳往他怀里钻,“是啊,那些江湖大反派在自家门派里不都爱弄这些幺蛾子,故作玄虚吗?”

他扯了扯嘴角,“既然是故作玄虚那就无妨了。”

我惶恐!脑袋嗡嗡直叫,“师叔!叔叔你不要想不开啊,重点是你不要带着我想不开啊!”

“再吵丢你回地牢。”

“去吧!师叔!”

“……”

这里绝对是禁地,无论是从构造还是气氛,摆明了就是话本里说的那种地方。穿过大片竹林,月沉边缘,天已迎着朝阳渐抹明媚亮色。

天地明亮起来,我也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师叔的步子依旧轻快,我顿时感叹我真是身轻如燕,没有给他带来一点负重感。正美滋滋想着,师叔步子猛地一顿,只是刹那,身子下沉。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不就是踏空么,难道还要再滚一次?!

我立刻抱紧他,生怕他将我甩了出去,谁想底下犹如无底洞,瞬间将我们两人吞噬。师叔反应极快,伸手抓住凸石,能感觉他大腿在探石壁,寻借力点。还未找到,手上攀着的石头呼啦一松,又再次往下坠去。

风声急过左耳,呼啸声响,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肯定要没命。

不过以师叔的轻功,一人上去不是难事吧。我蓦地松手,将他一推,看着他满目诧异,忽然想我半吊子了十六年,终于做了一件可歌可泣的事了。还没等我给自己称赞个,师叔满脸黑线,竟然没往上飞,而是往我这靠,一把将我捞了回去。

不愧是名门正派,萍水相逢还生死不离。

“师叔。”夹着风声,声音都走样了,见他斜乜而来,我扯着嗓子继续喊,“求嫁!”

师叔陡然落地,急刹不止,抱着我踉跄三步,一脸要将我丢去喂狼的模样,“谁要娶你!”

这四个字几乎是用吼的,还咬牙切齿,我缩了缩,他又问道,“能不能自己走?”

我动了动腿,脚踝如被抽筋骨的痛猛地冲上脑袋,艰难道,“好像……不能。”

“女人就是麻烦。”

我腹诽,师叔你这么诋毁姑娘以后一定告诉你夫人,罚你跪搓板。我偏头看着前头的悠长通道,石壁上的灯火隐约闪现,看着那油灯容量,约摸可以够三日用。那就是说邪月宫还是有人会来这里,那通道尽头该不会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吧?

蓦地脑门一道灵光闪过,“师叔,这里面一定藏有宝藏!”

他抿高唇角,“我看有武功秘籍还差不多。”

说罢,已经提步往里头走去。我抓他衣裳更紧,此时灯火微亮,看清他穿的衣裳细节,顿了顿,怎么这衣服和刚才见到的邪月宫弟子穿的一样?想了想,了然,师叔要混进来,装扮成这里的弟子很正常嘛。

这通道十分长,却是越走越宽敞,越来越幽深。石壁上青苔紧紧黏贴,鼻尖隐约扑来地底下久湿不见日头的霉味。

终于是见到尽头,前头却是一间巨大的铁笼子。笼里并未点灯,隐约有股阴冷气息。察觉到师叔的手势微僵,我低声唤他,“师叔……”

他拧眉轻嘘,我忙噤声,只觉那铁罩似藏着一只野兽,危险得让人不敢亲近。

“何人在此?”

声音沉冷乖戾,听着就觉慎得慌,师叔却无惧色,双眸紧盯,似无火也能瞧出端倪,我本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霸气的话,谁想他淡定道,“路人甲。”

整个石洞顿时一片死寂。

不过仔细一想好像没错……我咽了咽,大了胆子问道,“前辈,请问这儿有路可以出去吗?”

那老者忽然朗声大笑,“女娃子,你算是问对人了,我这就有一条通往山谷外面的隧道。”

师叔冷笑,“若真有路,你为何会被困于此?”

“师叔你怎么知道他被困着?”还没见到人,兴许是在这儿看守财宝的也不一定。

师叔又一脸看见笨蛋的模样,“你没听见有铁镣子的声音?他分明是被囚禁于此。啧,长的不好看就算了,武功差也算了,听觉还差,最要命的是半吊子成这样竟然还敢去围剿水东流,简直是找死。”

我扯了扯嘴角,“谢谢师叔夸奖!”

“……耍嘴皮子倒是一流。”

估计那前辈被我们的无视惹怒了,忽然那铁栏后面出现一个高大身躯,怒声伴着铁链子的激烈碰撞声,师叔猜的果然没错。他的身形一现,师叔灼灼盯去,“前辈武功深厚,当今武林能有这种武功造诣的,近三十年不超过十人。而无故失踪的,唯有一人。”

等了片刻不见他往下说,我愤然,这种叙述方式不要太坑人,只好配合问道,“是谁?”

“百里双图,武林大会上一夜屠杀一百七十三条人命的亡命屠夫。”

我瞪大眼,看着那白发苍苍,胡须都快垂到胸前的老人,竟然是他。十五年前,百里屠夫无故斩杀正反两派,后来两道寻他,却怎么都找不到下落,没想到竟然是被囚禁在这里了。我蓦地一抖,“师叔,我们从原路折回,跟邪月宫的人大战三百回合比较靠谱。”

师叔神色倦懒,“啰嗦。”

话落,却抱着我转身,导致我对他的鄙视又默默加深了。

百里忽然冷笑,“若非我当年身受重伤,又怎会被邪月宫的人趁机封闭脉门。你年纪轻轻武功倒不错,可惜操之过急,走火入魔,落下奇病。”

师叔步子一顿,面上神色变幻似云漂浮过境快速。百里又道,“你若为我解开脉门,我便教你如何化解。”

习武之人走火入魔确实是大忌,可跟这种人打交道未免太冒险。只是这种事不好劝,跟他做交易可能会死,但走火入魔严重了同样是死路一条。

“你即便脉门被封,小小铁链也奈何不了你。”

“铁链是奈何不了我,可我黑白两道皆已树敌,等我出去,还没找到百里门人,恐怕已经死在他们手上。”

我恍然,“所以你是故意被囚,好躲开两道追杀?”

他冷冷一笑,“邪月宫的虾兵蟹将怎能困得住我。”

师叔到底还是迈开步子。

百里的声音却未停,郎朗说道,“你体质极阳,需寻体质极阴的女子双修。只是这样的女子难寻,外人也根本不知如何辨别,但对我百里家族来说却并不难,你放了我,我告诉你。”

师叔终于回头,眸色更添三分冷意,“百里家族人人武功深不可测,如今看来,就是因为与体质奇特的女子双修的缘故?”

百里又笑起,“果真是个聪明人,老夫可以考虑收你为徒,将毕生所学传授与你。”

师叔淡声,“我没兴趣。拿女人练功,令人不耻。”

我立刻给师叔加了分,果然有正派骨气。

无论那屠夫说什么,师叔依旧是大步流星,丝毫没有留下的意思。等从这通道出来,他才说道,“我现在教你点穴,待会我假意答应,伺机擒他,若是无法擒拿,你就趁机封了他的穴道,我去探路。”

连对付一个脉门被封的人都如此小心,那那屠夫到底是有多恐怖,我摇头,“这么做太危险了。”

他轻笑一声,“这洞穴颇深,带着你根本上不去。”

我颇为感动,两眼泪汪汪看他,“师叔……”

他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沉吟,“这点穴手法是我们独门的,你这么笨,不知道要学多久……”

感动的泪水立刻蒸发的无影无踪,师叔,不要再打击人了!

虽然师叔满眼狐疑,但还是耐了性子教。等我有十成把握了,他才又抱起我,往里走。

想到待会要跟大屠夫面对面,心就扑通跳个不停。佛祖保佑万事大吉,安然回去一定去庙里给您点上一打的香烛。

百里瞧见我们回来,脸上一分喜三分得意,其余的全是轻蔑,“不是瞧不起老夫么?那回来做什么。”

师叔挑了挑眉,“哦,那我们走了。”

“……站住!”百里满脸死灰色,“速速过来,少废话。”

师叔眉头挑的更高,“我替你解开被封脉门,你允诺放我们出去。”

“成交。”

师叔将我轻放,走到铁笼前,抬手一震,那铁笼大门轰然震开。百里声音微顿,竟带了欣赏的意思,“虽是走火入魔,但所得功力,却颇为值当。”

我紧跟在后,伺机而动,因拿了一盏油灯进来,照得这铁屋清晰可见,除了地下,三面都是精铁。再看百里屠夫,手脚缠绕铁索,铁索另一头紧箍在石壁上,稍稍一扯便是满耳的叮当叮当。

师叔说道,“我要看看地道。”

百里了然笑笑,“这青石板下面,就是地道所在。”

我警惕看他,“麻烦你站远一点。”

师叔又斜乜我一眼,拾起地上石子,往那重重一弹,石板又碎成渣渣,果真有个洞穴,“这路不见得真的可通到外面。”

百里笑的冷然,“这地道是我所挖,就为了哪一日冲开穴道离去,岂能有假。”

“那好,让她先去探路。”

百里面色一沉,“你当老夫是傻子么?以你的功夫,要想从通天洞出去是易事。她从这走,你大可从前门走。”

师叔耸了耸肩,“你若反悔了,我们也吃亏。”

“你再拖一个时辰,待会送饭的人来了,看你们如何被擒。”

感觉这场交易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马上就要动手了,我紧张地留意局势,第一次正面和超级屠夫交战,我压力很大呀。

师叔倒是轻松,往百里走去,运了运气,看似已准备解开他的脉门。百里目如鹰隼,不见丝毫松懈,只怕是一察觉到师叔出手不对,就准备拍死我们。

那修长的手已伸了出去,刹那速度变快,气氛一瞬停滞,百里大怒,喝了一声,已出手反袭。师叔的动作疾速,转眼一掌重重拍在他的肩上。脚尖起步,转瞬到他身后,又在背上重落一掌。

百里步子不稳,往我扑来,我起指试图点他穴道,谁想双指一去,那胸膛却似有铁块,指骨“噶啦”两声……痛的我浑身一震,断、断了……只是瞬间,喉咙已被扼住,掐的我痛不欲生,只觉他五指利如鹰爪,再用力半分,就要被他生生拧断。

“无耻小人,竟敢偷袭老夫!”

师叔双眉高挑,“跟屠夫还要讲什么仁义道德?放你出去,继续屠杀武林?”

百里冷笑,“明明身练魔功,却瞧不起同道中人。我要你在老夫面前自废武功,否则我杀了她!”

我艰难吐字,“师叔……不、不要为了我……而……”

大义凛然的话还没说完,师叔就说道,“为了这种废材自废武功?百里双图,你脑子糊涂了?”

我僵了僵脸,师叔的毒舌功夫天下第一。不过自弃和被放弃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呀……

百里指上力道稍松,“她的体质与你匹配,天下难寻,你竟要放弃?方才你毅然决然走,莫非不是早就知道她的体质才不屑与我合作?”

什么?这话是说我就是那个适合和师叔双修的极阴体质?我和师叔难得的同声同色,一脸嫌弃加鄙视,“大叔,你说谎很没天赋你知道吗?!”

“……”

话一出,直觉告诉我百里快要暴走拧断我的脖子了,果然,那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咯吱响,“既然如此,老夫就成全你们!”

瞬时感觉到掐住脖子的手指力道开始作大,我闭上眼狠狠往上推脑袋,一头撞在他下巴上,痛的我眼冒金星。那如鹰爪的手也登时松开,随后师叔帅气的大白身影已是刹那出现在眼前,一掌拍在百里的印堂穴上,将还在痛的满眼冒星星的我扯到身后。

咔……胳膊被扯断了……

“嗷……”百里嚎叫一声,身体轰然落地,已经气绝。

“嗷……”

我哀嚎一声,却立刻被师叔拍了头,声调里甚是嫌弃,“他叫你也叫,渣渣。”

“……”我愤然抬头,“师叔!你这样会找不到老婆的!”

师叔挑眉,“想嫁我的挤满十八条街。”

我嘁了一声,笑道,“对,隔壁的三婶二大娘都想嫁你。”见他又要熊拍,我捂着那被卸了关节的胳膊正色,“走吧。”

师叔看了看那洞穴,将方才我拿进来的灯拿到手上,“我先去瞧瞧。”

“师叔,能不能先帮我把胳膊接好。”

师叔叹气,“果然是战斗力负五的渣。”

无情、冷血、毒舌——找不到老婆!

咔……接好了……

师叔走后,我才想起旁边还有个超级屠夫,咽了咽往他看去,两眼圆瞪,目光凶狠,因是被内力震碎了脑袋,那血还渗在外头。惊的我阿尼陀佛念了好几遍,起身取那过道里的灯。

半盏茶的功夫,师叔终于回来了。头从隧道探出,似乎是见了满地的灯,嘴角一扯,“渣渣,你不是没杀过人吧?”

“没有。”我咬牙,“不要叫我渣渣!”

他不予理会,伸手,“走。”

我拖着这痛那痛的身体,探手握住,随他钻进里面。

入口很窄,却是越走越宽,只是墙壁多是大石撑起,走两步还有泥土滚落,随时都有塌方的危机感。再往前走,竟然看见有木棍撑着了,这是因为打通了路从外面拖进来的?那老家伙果然是闲了没事做。

终于是见到前头有光,奋力爬上去,夕阳入眼,暖的像大地回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见到随后跟上的师叔,我软软倒身抱了他的大腿,“师叔,劳烦送我回……华山。”

师叔声音一变,“渣渣?渣渣!”

年初,大师兄掐指一算,说我今年绝对没有桃花运。在碰见师叔前我还不信,毕竟一起出生入死还大战超级屠夫,可现在我信了。

睡梦中被美食香味刺激的小胃一抽一抽,睁眼看去,就见师叔一人在屋里吃东西,点了一桌的菜。我愤然,竟然不叫醒我。掀了被子踉跄走到桌前,颤颤提筷,大快朵颐。

师叔瞥了我一眼,“吃饱就自己回去。”

等肚子填了半饱,我才空了嘴问道,“这里离翠松镇有多远?”

“这里就是。”

我诧异,“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武林联盟汇合地?在这等着被追上来的邪月宫削吗?”

师叔动了动唇,又抿高了。

啧,真是又毒舌又傲娇。我暗叹老天为什么就不把习武天赋赐给我这种善良正直的好姑娘呢,不公,不公啊。

总算是把肚子填饱了,见师叔手拿小酒杯,一双明眸直直盯来,似是沉思。我伸手摆了摆,小心问道,“师叔,你练功真的会走火入魔呀?”

师叔扯了扯嘴角,“听说女人上了年纪就会滋生一颗八卦大婶心,果真不假。”

……简直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起身抱拳,两只手还隐隐作痛,“告辞。”

师叔淡淡应了一声,也准备起身离开。我瞅了他一眼,那手手脚脚依旧捆的严实,果然像颗大粽子,“那个,粽子师叔,哦不,师叔,谢你救命之恩,他日上衡山一定重礼拜谢。”

“不必了。”师叔好像懒得多说,“走吧。”

“那我走啦。”

我两口空空开了门,师父送我的剑丢了,师姐送我的玉佩也丢了,山上滚一滚,东西全没了。天穹漆黑,我低头看去,华灯招展,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看得人都爽朗了。

深吸一气,准备去同盟客栈和师父他们汇合,希望他们不要以为我在逃跑的时候被大魔头给劈了然后丢下我回华山去。步子还没踏出半步,后头轰然一声,回头一看,敞开的窗户竟跳进个黑衣人。

我内心默默念了一声你二大爷,破窗而入开场就是长剑直指师叔的脖子,不是坏人是什么!我蓦地一想,难怪师叔赶我走,原来是早就料到有人夜袭。顿时动容,恨不得上去替师叔剁了那贼人。

师叔手中空无一物,那被纱布裹住的手却是掌掌带着凌厉疾风,丝毫没让那刺客伤及。我躲在门背后,直勾勾盯着他们,就等着时机成熟好逆袭刺客。

转眼已是交战二三十招,刺客体力渐渐不支,越发显出败势。纵身往后退去,以剑抵在前面,不再进攻。

师叔冷冷盯他,满眸的鹰隼厉色,“武功套路与破庙刺客一模一样,你们到底是谁?”

刺客不答,眸光一动,已寻了逃走的路线。见他一眼盯来,我抱着花瓶盯他,瞬间便见他往这袭来,下意识举起花瓶往他砸去。长剑一挥,瓶身爆裂,眼见要刺的我满脸瓷渣,师叔的身影已经闪到前面,将碎屑挡了去,传来嘶嘶纱布裂开的声音。

默默觉得师叔的内心一定在吼了几万遍“渣渣渣渣”,我……深表内疚……

还不等我看清局势,又见刺客一记凌空飞剑,直刺而来。师叔抬手震掌,只瞧了一眼,我竟还有心思想觉师叔的手真是嫩白啊。那刺客陡然变了手法,也挥出一掌。两两相撞,登时真气大震,师叔身体一僵,一手捞了我往他怀里拽,差点没被闷死,屋内的油灯骤然熄灭,更是什么都看不见。而那护着我的温热身躯,竟蓦地不见了温度。

心头拔凉,惊吓的以为师叔羽化登仙去了。哆哆嗦嗦唤他,却不闻声响。将身上的火折子摸了出来,隐约照见地上有人,俯身去看,见那人穿着黑衣,已是挺尸状。我长松一气,师叔果真还是很可靠的。

可等了一会没听见师叔对我嗤之以鼻毒舌相向,顿觉不好,难道师叔也中招了。一边摸到油灯那一边唤了好几声,可都无人答应。急的心口又猛跳,好不容易点亮了灯,这地上这屋里哪里有师叔的半点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