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出了住宿的小店之后,一路向北,快要五更天了,风声亦紧。阮籍紧握黑令旗,身上的道袍卷叶随风浮动,好似船上挂在桅杆上的帆布,在微微透漏晨曦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有些落寞萧条。
绝色城,名不副实。“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正如孩童所颂诗谣一般,清明时令下的绝色城,一如往日的让羁旅行人落魄断魂。
如果不是因为连山重重、这是去往古黄泉的必经之地,或许这座城池连个走街贩卖的营生都不会有呢,更别提有多冷清了。
也是奇怪,街上行人神色如常,可是总觉得,整个城池像是笼罩了一层悲凉的气息,很微薄,却也十分沉重,总是压抑着阮籍喘不过气来。
正好拐个弯,对面的街角有一座茶楼,不妨上去一坐喝杯茶歇息歇息。最近这几日似是要来一阵雨,总是热的很闷。
我抖落几下道袍和旗幡,掏出钱袋里的银子,茶楼的小二倒是春风满面热情的很,看着我进来连连道:“客官,一位么?快进来我给您领上楼坐,嘿嘿。”
小二一面招呼着旁的小厮把我的行李接过,领着上了楼。
这茶楼眼观二尺丈八方方正正,外面看也没有多大,刚进来的一楼厅堂除了柜台前供奉的一尊小神像,摆设很是简陋,不难看出茶楼的经营并不多红火。
可是,踏入楼梯往上走,过了一排连廊拐弯上两步台阶,眼前的景象却是令我眼前一亮。
一个大的美人戏水屏风立于堂中将整个二层厅楼分一为二,更有盆景假山流水环于屏风两侧,烟雾缭绕轻轻柔柔飘散四面,若我当时定神谨慎些,细闻下是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但又不像是点的香。每个桌的桌椅竟然错列排开,隐隐被盆景所遮掩而不露出全貌来。
我立定了一会,匀好呼吸,笑着轻拍刚走上来的楼梯扶手一下,随意夸了句:“好精致的木头,品质一定不差吧?”
那小二打个哈哈,笑道:“客官有眼光,这木头世上可难再寻,据说是咱们掌柜从“那地方”交易来的,整整三大根,每根都全须全尾的。”
小二说的“那地方”便是古黄泉——这座城大部分客栈住宿的行人都向而往之趋之若鹜的地方,也是生意人最常讨论起话题的一个地方。
“三大根木头全做了这梯道么?贵店的掌柜好生的格局啊!”我开玩笑似的赞了一句。
“那咋能嘞!剩下的做了顶梁上的那些壁画呢!”
我好奇的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雕梁画栋满顶美人图的壁画在我眼前旋转开来,被晃了几秒我狠命的就要发动运功之际,眼前突的一黑。
我只记得,最后映在脑海里的是茶楼一层柜台前的那个面南摆放的那尊小神像!
“阿云!”
“是谁?谁在唤、好像叫阿云的女子?”我迷迷瞪瞪的揉着眼睛,面前一片薄雾看不清此处是何地。
“我这身处何地?怎么来这的?我…啊!”
最令我惊呼的竟然是,我身上竟身披红装衣裙,裙摆在薄雾中涟涟荡开竟似朵烈烈红莲,我心头一骇,右手立刻摸向颈部,还好铜钱没丢!
“阿云、阿云…”
又是那个呼唤,像是女子的声音,嘶哑着喉咙,焦急着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个名字。
“你是?”我抬头小心的开口探寻,面前的薄雾像是撕开了一个口子,淡淡的一个影子映入眼帘,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好似一惊,寻声向我瞥过头来,空洞的瞳孔似猫儿似的一缩,毫无血色的脸衬得这单薄身子竟有些楚楚可怜。那毫无血色的唇微启张合,竟然发出那个怪异嘶哑的声音来:“阿云,是你!哈哈哈我终于找到你了阿云!!”
这脸被她这么哈哈一笑竟显得像四分五裂兜不住的面具,轻轻颤抖起来。
陌生且怪异显得格外凄目的环境还有这个显然令人心生可怖的女子,我本应产生本能警惕运功撤离的,可是,竟然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反而对那女子心生依恋。
“是被迷香所惑么?!”我赶紧起身运功,想要用功力驱走外邪,散除这个幻境!然而…
“阿云!”这女子走近了几步,“你、你身上怎么一股臭道士的味道!咳咳咳~”她掩面咳嗽起来,好似真受不了我身上的味道。
我抬起胳膊认真嗅了一嗅,“没有啊,没有狐臭吧~”
“什么呀阿云,你身上臭道士味道也太重了,像是道观里供奉的那个讨厌的臭泥人!”
她怒斥道,眼瞳转赤,不满似的想将我推倒,我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将其顺力一拽,将铜钱扯下运功画符想制止她,但好像没用?
“铜钱…阿云,我给你的铜钱你还留着…阿云~”她将铜钱一把拿过在手心细细瞅着,好似上面写着字似的,看见了之后又感动要哭出来,嘶哑的嗓音呜呜的,发出像猫儿的呜咽。
“哎哎哎,你别哭啊,我…”我平生可是最怕小娘子在我面前哭了,就在我急着脑筋想怎么办才能止住她的哭声时,这个女子自己却倒是擦去眼泪,面向我说:“阿云,你跟我来。”
说完便拉着我衣袖往薄雾深处走去,奇怪,我们所经之处倒是和古黄泉旁边的六字街的景象一般无二。
薄雾在脚下微微散开,只留出视线以内的距离,渐渐,我看到了泉峰——那个熟悉的记忆纷涌而至。
小时候,我问阿娘,“母亲,为什么我总生病,老天是在惩罚我么?我是个坏孩子么?甫季和陆安他们总说因为我是个坏孩子老天才惩罚我的!”
母亲柔柔的对我一笑,轻抚我的头发,对我说:“籍儿,老天不会如此惩罚坏孩子的,更何况我们籍儿又不是坏小孩,”阿娘轻轻环抱我,“老天知道,籍儿吉人自有天相,有神相护,不敢轻易收了你命去,才小打小闹的磋磨你呢。我们籍儿不必害怕,有娘在,啊。”
“嗯,在母亲怀里真好~”我知足的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娘将我放在床卧榻上,替我盖上被子,轻轻叹了口气,又压着声抽泣起来,丫头馨儿过来劝,母亲便替我掖了掖被角,退出了房轻轻扣关了门。
又过了一会,一阵柔柔的触摸从我的手、我的脸到我的额头、我的发丝连着头皮的每一个触角,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这触摸,不似母亲般温暖,但却如伯牙子期般挚友的亲切,如潺潺映梨花般的春水一股甜蜜和清香,让人不舍又依恋。
“阿云”她好似微启双唇的呼喊这个名字出现在我梦中,就是那个身影!我想起来了!!
小时候每一次病里缠绵卧榻,药苦的我只想装睡不想醒来的时候,病好了又被算命人的卜算弄的担惊受怕不知所措做了噩梦的时候,看到母亲因我大病小灾不断日益忧心消瘦而梦里偷偷流泪的时候,这个身影都会一如既往的出现,伴随着的是这个让我依恋又心安的触摸。
直到六岁,我被父亲送进了道观,拜到了道长紫萧子门下做了他的关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