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娶了一个骗子

何咏声觉得自己被玩弄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大费周章、满心期待娶回来的女人,会是个骗子。

就在几个月前,他寻了一门婚事。介绍之前,他就跟媒人讲好,他不在意女方家境贫富、长相如何。他只有一个硬条件,需得读过书,认得字。

他知道自己学历也不高,只是个小学文化。他不要求女孩上中学,只要跟他一样上过小学就行。媒人答应得满满,说:“这姑娘有文化,上过初中!配你绝对能成!”何咏声感觉喜出望外。他看了媒人手上的照片,姑娘很漂亮,留着齐耳短发,大眼睛长眉毛,温柔娴静,十分秀美。她的右边颧骨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何咏声看到这张照片,瞬间被击中了。女孩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浮现起来。媒人说,姑娘有文化,更让他感动不已。他预感,这就是他命定的妻子。

他拜托媒人,一定要把这桩婚事说成。

媒人拿乔,说这姑娘条件好,求娶的人可多呢,门槛都踏破了,可不是谁去都能说成的。他为了说服媒人帮忙,特意买了两包红糖一斤麻饼登门,再三央求,又提出五块钱的酬谢。媒人见他这样有诚意,总算答应尽力帮忙。

姑娘是南充的。南充下面,有个南部县,距离本地不远。可能有个两三百公里。

哪知道礼物和钱送去,接着两个月,媒人那边就没了动静。何咏声去催问,媒人推脱来去,要么说“最近农忙没空啦”,要么说“那地方太远啦,两脚都走不到,还得坐汽车,来去得两天呢,到了那还得住宾馆还得花钱,可麻烦呢”。

何咏声心说岂有此理,这不是在敷衍他么?答应了的事,这会找这么多的话说。他疑心是女孩没看上他,毕竟他条件不好。农村的,家里也没钱,还是个农民。他要是干部,就好了。媒人说姑娘条件好,他也不知道怎么个好法,与自己究竟差距多少。

他还想试试,了解一下。他问媒人,要听实话,姑娘是不是没看上他。媒人含糊其词,说:“也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媒人也不肯说明白。

多次催促相求,媒人终于说:“这样,你拿个照片给我。我拿照片,人家也好看看你什么模样。”他又去照相馆,拿五角钱,照了个小相。

接下来的日子,他提心吊胆,恐怕对方看不上。哪知几日后,媒人回来,欢天喜地地说:“我帮你跟女方家讲好啦。人家说,可以见见。你赶紧准备准备,换身衣服。后天,咱们就一块去南部,去女方家见面。”

何咏声既惊又喜,没想到对方这么容易就答应。这跟媒婆之前推三阻四的口气大不相同。他问媒人,怎么这样顺利?媒人笑开了花,说:“那还不是靠我!我可是把你夸到天上去了!”

何咏声说:“你也别说太过了。我的条件你是知道的。别等人家到了这儿,见到的和听到的不一样,我不好解释。是怎样就说怎样好了。人家看得上就嫁,看不上就算了。也不强求的。”

“不过不过。”媒人说:“我没说那些。我们做媒的,就挑长处说,孬的短的,咱就不提。我就说这小伙子聪明能干,又有文化,长得英俊。这总不算是撒谎的吧?聪不聪明英不英俊她自己看了就知道了嘛。”

何咏声放了心的同时,又有些脸红。

他自觉长得并不英俊,只是普普通通的相貌。至于文化,他那小学六年级毕业的学历,实在算不得有文化。他只是爱学习,喜欢看书。哪怕不上学,他也爱读书。他是真想上学的,家里没条件。“有文化”这三个字,总好像在嘲讽他。他经常一边干农活,一边看书。村里人看了笑嘻嘻,说“秀才来了,大学生来了”。他知道别人这是在阴阳怪气,在嘲笑他。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嘲笑别人读书,他认为读书是好事,人人都应该读书。可能人追求与自己出身和环境不匹配的东西,在他人眼里,就显得可笑和痴心妄想。

此时此刻,能让姑娘稍微对他高看一眼,他也顾不得羞耻了。

两日后,何咏声跟着媒人,去了南部县。

他已经自立了门户了。结婚这事,他父母不管。父母想管也管不着,家里没钱。他有三个兄弟,上头几个哥哥结婚,已经掏空了家里的积蓄。父母年迈,根本就无暇顾及他。他只能自己打算。

从学校回来,他就下定决心要分家。没有房子,他便自己盖。别人都不信,你一个十几岁的毛小子,你想盖房?做白日梦。盖房至少得准备一千块钱,得请瓦工、泥工,还得请几个杂工帮忙,就是个成年人都搞不定。何咏声不信这个邪。没钱,他就攒钱,一分一毛地攒。他父母不支持他盖房,说:“你非要分家,非要盖房干啥,一起住就好了。”

何咏声知道这是假话。大哥结婚,分了家,父母给拿钱盖房;二哥结婚,分了家,父母给拿钱盖房;现在只剩他和最小的弟弟,同父母住在一个房子里。总共也只有两个房间,根本就不够住,何况他和弟弟将来还要成家。他父母最偏爱他小弟,房子和家产,都是留给小弟的,没有他的份。他早就有自知之明。

与其将来被撵出去,不如自己早点分出去单过。请不来工人,他看别人谁家里在盖房子,便自己去学。给人家打小工,赚点工费,顺便学习技术。人家嫌他年纪小,不要他,他再三恳求:“让我干吧,我有力气,干得好。”留下来,他便吃得苦,下死命地干。成人扛多大的沙袋,他就扛多大的沙袋。成人一天挖几方土,他就一天挖几方土。别人歇息、抽烟、吹牛皮,他手脚不停,埋头干。东家对他很满意,到处夸赞,传出去,人家也都愿意雇他。他聪明,跟着瓦工学会了砌砖、盖瓦,跟着泥工学会了打土坯、抹灰,还有打灶、砌烟囱。不管什么活,他一看就会,一学就透,不时给师傅递根烟。师傅喜欢他,也乐意教,各种技巧秘诀都告诉他。一边学,一边自己开始干。他的房子,地基是自己一寸一寸挖的,土是自己一车一车推的。垒墙的土方是他一块一块打的。他肩膀勒出血,脚后跟磨断,身上贴满了膏药。他自己挖的水井,连电线都是自己牵的。

房子建成,所有人刮目相看,再没人敢说他是秀才。他想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有文化,有教养的。村里的女人,几乎都是文盲,没有读过书。别人介绍给他,他不要。只要是文盲,哪怕长得再好,再漂亮,他也不要。近处没有合适的,便去远处找。不辞辛苦,何咏声和媒人,换了三次车,又是大巴,又是拖拉机,折腾了一路,总算到了南部县。

他怀着期待,见到了女方的兄弟嫂嫂。

这家人姓付。家境确实不错,看住宅就看得出来。兄弟十多口,居住在一处大宅院。农村的房屋多是夯土结构,付家的这宅子是砖木结构。用的都是好木料,窗棂柱子上都是精致的雕花。主事的一对夫妻,就是姑娘的兄嫂,不论是言辞谈吐,还是穿着打扮,都挺讲究。媒人路上说了,姑娘叫付宜云,父母都死得早,现在屋里是她哥哥嫂嫂当家。他们家本是地主出身,现在是落魄了些,家产田地都被分得差不多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听说藏的有家底,还有金条银元什么的哩!她哥哥是个极精明狡猾、极有手段的人,凭借一身长袖善舞的能耐,和花言巧语的本事,贿赂了一些当官的人物,提前把田地全捐了出去,不但保住了家宅,还谋得了一个公职。

媒人说她大哥付碧鸿,是个口蜜腹剑,心思狠毒的人。何咏声只见这个人嘴甜似蜜,笑容和善,确实看不出来他哪里藏着剑。坐了一杯茶的工夫,姑娘露了面了。

何咏声连忙站起来。付宜云穿着一条半袖衬衫领的连衣裙,白色碎花,胸前一列细细的纽扣。衣服贴身,勒得腰肢纤细。裙子是精心熨烫过的,毫无褶皱,显得她骨肉匀停。袖外一双白嫩的臂膊,晃人眼睛。她真人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一些,眉眼极标致,细窄鼻梁,嘴唇丰润,鹅蛋脸,只是面带愁容,目光羞怯。

她模样比他想的要成熟一些,问年龄,确实比他要大两岁。他悄悄看她的脚。她穿着黑色皮鞋,是一双天然的完足,并没有裹过脚。

他松了一口气。他不喜欢女人裹脚。

再看手指甲。手指甲很干净,头发乌黑,肤色很洁白。何咏声心潮澎湃,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女人。

付宜云全程不说话,只是低垂着头。姑娘家,是这样的,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同男人说话,这是教养。何咏声心里如此想。她嫂嫂在一旁,代她开口,说:“她不会做饭。不过会做些寻常的家务。”何咏声心想,不会做饭,也没事。她是写字的手,本也没必要下厨房。

她嫂嫂又说她针线做得好,擅长女工,会刺绣,还给何咏声看她绣的花样和摆件。何咏声见她家里还有不少书,好些是他想看,但一直找不到的。她这样好,家境又富裕,他简直有点自卑了,觉得自己的条件配不上她。他高兴的同时又开始沮丧,猜测这婚事必不能成。他一会幸福得像在云端,一会又失落得像掉进了大冰窟窿。如果让他遇到这样的姑娘,又不能如愿娶到她,那该是何等的痛苦折磨。他在浑浑噩噩中,结束了这场相亲,回到家,等待女方的答复。

半月后,媒人告诉他,女方同意这门婚事。

付碧鸿要求一百块钱聘礼。何咏声喜出望外,然而听到这个聘金,顿时又犯了难。农村结婚一般都不讲究聘金,有则是十元二十元,就是个形式。主要是置办些家当。床、衣柜、被褥、脸盆,和暖水瓶之类,为的是夫妻过日子。他想过付家条件好,可能要求高一些,但也没想到要一百元。

寻常人家,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钱。何咏声当即就放弃了,他知道这样的人家,自己必是匹配不上。然而付宜云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他想着去哪里借钱。

可是,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钱?就算拿得出,谁又肯借给他呢?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父母家门前。

他看到那个黑洞洞的屋门,心情顿时抑郁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熬夜点灯,埋头学习,母亲却将他的书撕碎,丢进了门口的沟渠。

“读书、读书!整天就知道读那没用的书!花了家里多少钱!全家省吃俭用,不够你一个人读书!”

“你赶紧回家来,帮着你父亲干农活挣工分。想读大学,你没有那个命。”母亲总是告诉他,要认命。“龙有龙的命,耗子有耗子的命,牛马有牛马的命。你父亲是农民,你祖父是农民,你周围都是农民。全村,乃至整个乡都没有一个大学生,你凭什么是大学生?难道你有三头六臂?”

不论他怎么告诉母亲,现在的辛苦只是暂时的。他相信,时代不一样了。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值新中国成立。开天辟地,一切都将和过去不一样。只要他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就可以赚很多钱,就可以回报父母。他母亲都不相信他这一套说辞:“等你读完大学,我坟头的草都两米高了。我不稀罕你的回报。你现在就回来,帮着家里挣工分。”

“龙生龙,凤生凤。”这是母亲的话。母亲嘲讽他:“自古改朝换代,也不干穷人的事。任你怎么变,耕田的还是耕田的,拉车的还是拉车的。”

“你祖辈就是个耕田拉车的。”

母亲警告他:“别想着不干工吃闲饭。”

他不认命。

母亲用棍子,将他打了一顿,然后去学校,将他的桌椅搬了回来,并且不再给他学费和生活费。母亲将殴打他的那根棍棒交到他手上,并且牵给他一头黄牛。

“以后,你就拿着这个棍子去放牛吧。”

母亲说:“不要再跟我提读书两个字,不要再白日做梦了。”

他牵着牛,去了山坡。

没有人能理解他那一天的痛苦和绝望。

他几乎想要投河自尽。他是学校的第一名。

为念书,他吃了多少苦。学校离家十几公里,走山路,单程要三个小时。他从七岁开始,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挎着一只打满补丁的旧书包,走三个小时路,去学校读书。他一天的食物,是半个馒头。

他随身带着一只水壶,饿了只能喝冷水充饥。五点钟,天还没亮。陪伴他的只有犬吠和鸡叫,连手电筒都没有。他从黑夜走到了白天,又从白天走到了黑夜。晚上到家,已经是九点钟,他放下书包,还有一堆活等着他。喂鸡喂猪、洗衣服、剥玉米,哄弟弟妹妹睡觉。做完这些,他才能有时间写作业。母亲嫌他点灯费油,动辄扔了他的笔和本,将他大骂一通。有时候还要打他。寒冬腊月,没有衣穿。

他唯一的衣服,是一件薄褂,连袖子都没有。唯一的鞋子,是一双草鞋。大冬天,胳膊脚都露在外面,手指脚趾上长满了冻疮。但他从来没有逃过学,即便是最冷的大雪天、霜冻天,也从来没有缺过一天课。然而他的努力,在母亲眼里一文不值。

哪怕他放假在家,拼命地干活拼命地赚钱,想减轻家中的负担,她也不肯让他多上一天学。不仅如此,她还拼命地羞辱他、打击他。他明白,母亲有她的难处。但他还是无法原谅她的冷言冷语,还有她的尖酸刻薄。

他想起那天,他辍了学,被驱赶到山上放牛,吃了很多毒蘑菇,晕倒在树林里,吐得昏天黑地。

他是一心想死。

要是那天死了倒好了。他厌恶这个家,发誓不要再走进这个门。

他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