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海滩惊魂

最近辛剑有些犯愁。

作为galgame的剧本写手,现在正是到了经典的“海边回”。一般12集的季番,都会在第七八集的时候来一次“泳装回”,促进男女主感情线,顺便卖卖福利,正所谓“七八集定律”。海滩团建,几乎成了日式校园动画的“定番”。

以普遍理性而论,想要写好“泳装回”并非是什么难事。但是辛剑的剧本,却始终写不对味。按照楚禾的观点,写出来的成品不像是主角们在碧海蓝天下放肆青春,而更像是乡村孩童在小水沟里摸鱼。

辛剑羞惭了脸,垂下头去,只能满口抱歉。他总不能说,自己其实根本没去过海边吧?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二代”,又或许是“农N代”,受限于家庭的经济实力,根本没去过什么大城市,更遑论去海边。上大学是自己第一次来到省城,第一次看到浩瀚无垠的长江。在此之前,他见得最多的就是小水沟子小池塘。与水有关的活动,也不过是小孩子摸鱼钓虾、挖菱掘藕罢了。正如迈克尔斯在《难逃单调》里说的那样:“并非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而是我的‘想象力’中注定包含着某种‘贫穷’。”人的大脑在夜晚可以幻想出无数奇瑰史诗,但却绝不可能梦见“自身死亡”——因为人不曾死过,又如何能获得死亡的体验呢?梦境只能来源于对实际生活体验的缝合加工,而不能凭空生造出现实中毫无依据完全没见过的事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闭门造车的文学家纵使有些成就也不能青史留名;最优秀的文学家也必然是最优秀的生活家,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善于感知的内心。

辛剑对于海滩的想象,只来自于书籍、短视频和galgame中的相关描写——谢天谢地,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人能够很轻松地看到自己没机会接触的事物。但同时也很可惜,旅游的体验是无法通过光纤传输的,它是千人千面的“私人定制化服务”,需要人切身实地地身处其中,才能够体会到其中的妙处。

靠文字图像获取的体验,和实地游览获得的体验,迥乎不同,其区别大约是“咏史诗”和“怀古诗”的区别,彼此之间隔着题材的巨大鸿沟。因为从书本上获得的体验更间接,人也更不容易被感性支配,而会选择更客观理性地分析当年历史情状下的利害,江东子弟多才俊,何妨卷土更重来。可是人一旦亲临古战场,被浩渺无边的历史感压得喘不过气,任何理性都将化为齑粉,残存的只有纯然的世事无常、兴亡悲叹,人生大抵梦一场,且将一酹醉江月。

网络世界将人与人之间的参差赤裸裸、血淋淋地摆在面前,就像屠夫案板上的肉。自尊心强的人一旦理解到这人世间的参差,会更容易表面上假充胖子,背地里顾瘦影以自怜,遣愁怀而无奈。所以,辛剑没好意思说出口,自己其实根本没去过海边。之所以写得像小水塘,是因为自己只去过小水塘。

“欸~我说辛姐,我记得你家是农村的吧?你该不会没去过海边吧?”姬宇乔吐着舌头,露出小恶魔一般的神情。

葭珊现在几乎想给这小鬼一巴掌。前一段时间才在讨论会上吃瘪,如今又死性不改,拿言语激辛剑,哪壶不开提哪壶。从辛剑所写的剧本中,她已然能体会出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窘迫:他已经在竭尽全力去描摹他想象中的那片海洋了,奈何力有不逮。

“辛姐最近只是太累了,他可不像小乔你,编曲做完了就整天在推galgame。剧本是重中之重,他写完还要改好几遍呢。”葭珊反唇相讥,一招“祸水东引”,把矛盾中心引到姬宇乔自己身上。果不其然姬宇乔开始跟她斗嘴“明明我也很努力工作”,转眼就把辛剑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看到辛剑的沉默,华鹰早就坐不住了,正要想点办法补救却找不到话头。恰好葭珊对姬宇乔的嘲讽提点了华鹰,于是他站出来打圆场道:“最近好像大家工作是比较辛苦,我作为主催也确实逼大家有些紧,要不我们周末去海边玩一圈?去的机票我请哦?”

“华老板大气!”楚禾跟着帮腔道。

“不过,回来的机票,得你们自己挣~我可不包~”华鹰一边调笑,一边打开手机查询航班。

10月的海边还算是旅游旺季,白沙绿树,碧空金阳,天气好得就像在街上走着走着就邂逅了暗恋的隔壁班姑娘一样。遥远天边的层状云,如同刚从机器出糖口冒出来的棉花糖一般,在靠近海平线的地方就融化于水、消失不见了。层层叠叠的海浪卷着白沫拍向岸边,想必是因为大海也要备考,不得不临时突击、疯狂翻书。

游人如织,人头攒动,男女老幼均穿着清凉的服饰,在海滩上“下饺子”。甚至有不少穿着比基尼的时尚丽人,像磁石一样牢牢抓住人的目光。真可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白花花的肌肤在日光照耀下白了一个度,比任何提亮肤色的粉底液都来得自然。

“果然这个时间段来海边才是最舒服的,暑假简直要晒秃噜皮。”华鹰饱吸了一口带着淡淡咸腥味的海风,感叹道。气温25-30度,水温正适合进行各类水上活动。选在海边组织galgame社第一次外出团建,果然是个不错的决定。从更衣室出来的华鹰只穿着泳裤,姣好的身材与海滩相得益彰,惹得路人美女们窃窃私语,好像往水里扔了一枚钠粒。

涂好防晒的楚禾怀里抱着海洋球:“等会来玩水球如何?”

“为什么我非得来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不可。”路一元垮起嘴,上面几乎能吊起个油壶。他不想掺和这些笨蛋一样的游戏,只想躺在遮阳伞的阴影里,好好睡个午觉。只穿着泳裤的路一元,有着与其宅男形象不符的饱满胸肌,又因常年见不到阳光而白得发冷,好似柯尔鸭的胸脯。

“我是旱鸭子,可以不要下海吗?”辛剑穿着短裤,上身披着沙滩外套,和打着赤膊的众人格格不入。

“哪有‘鸭子’不‘下海’的啊?”楚禾又说起他一贯风格的俏皮话。

“辛姐~真见外~来海边还穿着上衣~不会真是女孩子吧~”姬宇乔吐了吐舌头做鬼脸,顺势从辛剑的身后把他的外套拽下,老肩巨滑,瞬间上身就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很快,楚禾、姬宇乔俩活宝兄弟就一手一个把辛剑拽进了海,发誓要让他学会游泳。辛剑在入海之前发出死猪一样的悲鸣,仿佛下的不是海而是烫猪毛的沸水。

“说起衣服,我还挺好奇‘三爷’会穿什么过来。”华鹰沉吟半晌。看着眼前如织的丽人穿着各色泳装,在脑子里幻想葭珊穿着这些款式的形象,仿佛自己站在衣帽间里检点服装,而面前的路人成了移动的活体模特。

不对不对,海边要做好防晒,比基尼这种露肤度太大的服装,太容易晒黑了!晒脱皮可是会增加患皮肤癌风险的!华鹰晃了晃脑子里的水,好把这些色咪咪的欲念之火迅速掐灭。据说,男性一天要幻想18次与性相关的内容,华鹰这水平几乎能算做是柳下惠再世了。

“我去支伞睡觉了,你在这等‘三爷’吧。”路一元根本没接华鹰的话茬,自顾自地抱起遮阳伞和地垫,头也不回地往沙滩上走去了。

华鹰对自己的这位“好基友”充满了感激之情。路一元是唯一知道自己对葭珊有好感的人,他也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僚机”,尽可能地帮助自己创造与葭珊独处的环境。就好比这个时刻,他识趣地悄悄溜号,把舞台交给华鹰自由发挥。

“咔哒”

女更衣室的门打开,葭珊穿着黑色短袖连衣裙式泳衣款步而出。裙摆打褶,可有效修饰胯部身形,裙长约40cm,直至大腿正中。裙子上零星点缀着白色的花边和蝴蝶结,是常规女式泳衣的构造。

其实她想了很久才决定穿这一套出门,因为好巧不巧,这几天正是大姨妈造访的日子。她不想做那个不合群的人,所以还是决定和大家一起去海边,只是不下水便了。本来她有一件女士连身泳裤,但考虑到不能有效遮掩卫生棉外形的问题,最终还是选择打褶连衣裙,而黑色泳装即便姨妈血侧漏也不会太明显。上一次穿裙子,大概是将近十年以前了吧?葭珊回想自己穿裙子的经历,大片的空白,就像亡国之族的史书一样。不过女式泳衣本来就是裙子偏多,自己穿泳裙,亦不为过。

华鹰看到葭珊这一身服装,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或许葭珊并不太理解自己有多可爱,如果可爱的比基尼就这样被人看了去,他还要有些嫉妒呢。毕竟自己只有一双眼睛,其他人可拥有无数双眼睛,自己看一眼别人能看N眼,怎么想都吃亏了。

葭珊在心里偷偷泛着嘀咕。自己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奇怪?他应该会问我吧?毕竟在galgame社里一向穿着衬衫长裤、被称作“三爷”的人,突然穿着裙子,正常人都会觉得很十分奇怪、实不副名吧?

华鹰猜测葭珊心里一定在等待人夸赞几句,但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保持沉默比较好。如果问了,反而会让她觉得不自在吧?所以只要习以为常,假装司空见惯,就能让她感受到足够的安全感。又或者说,对环境的“支配感”。

可惜,华鹰躲闪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一切,就像时明时灭的路灯一样,摆明了是电路故障。动不动就想入非非,这种心理,只有没谈过恋爱的小处男才会有。

华鹰、葭珊二人同行,准备去遮阳伞下或睡觉或堆沙,不打算掺和海里的项目。走走停停,一路聊点有的没的,眼见就要走到路一元支好的伞棚处了。路一元还没睡,斜倚在防水牛津布折叠沙滩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里的杂志。见到华鹰、葭珊二人前来,他扬起手中的杂志示意,印刷鲜艳的双铜纸在日光下闪动耀眼的光芒,好像刺眼的远光灯一样。

葭珊见到招呼,小幅快步向遮阳棚奔来,以便快一点被阳伞的荫蔽纳入。华鹰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沙粒按摩足弓的感觉令人骨软神迷。

就在这时,前方数百米处,另一个阳伞棚下的沙滩椅上,有个约莫三十岁的青年人爬了起来。他转过身,浅紫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在眼前展露无遗,黑框眼镜之下是一张神形猥琐的脸。那张脸葭珊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无数记忆如同死前走马灯一般涌入脑海。就算理性告诉自己要选择遗忘这件事,可身体却像个不要脸的婊子一样依然记得那个男人,因创伤后应激障碍而心悸不止。就像怎么也洗不掉的检疫印章一样,明晃晃地告诉人这是块要放在刀俎上的肉。她想吐,想把污秽全部从胃里清场,可是烦躁、忧郁、苦闷、不安……无数种情绪涌上喉头,把喉咙堵得严严实实,连丝气也出不来。热气上涌,整个脑袋好像被套进了橡胶气球里一样,箍得脑袋生疼的同时还喘不上气。

因例假导致的宫颈口微张,子宫收缩剧痛,好像小腹上开过一辆轰鸣的盾构机。血液无助地流淌着,哪怕拼命收紧括约肌也无济于事,一如掬水在手,终是徒劳。愁肠百转,仿佛被阎王的小鬼拿去翻花绳还打了个死结一样。痛经的感觉,让人只想苟全性命于乱世,这种体验,道家称之为“渡劫”。

那人远远地向葭珊的方向走来,嘴脸在暑气掺和着眼泪而迷濛的双眼里看不真切、若隐若现,就像十年前的一样。

又或许是这中午日头不讲情面的火热令人中暑,又或者是脚下的碎石绊倒了鞋子,葭珊因缺氧而眼前一阵发黑,双腿如抽筋拔骨一般酸软无力,双膝跪地,上身径直向后栽倒。

“咚”

扬起尘沙。

葭珊的大脑如同定好时的幻灯片一般,自动开始播放十年前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