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废社疑云

九月下旬的江城，是从炎夏酷暑转向秋高气爽的季节。如同刚结束军训的W大新生将要蜕变为正式大学生一般，夏之神也要准备卸下祂的重担，将节序留给秋天。

只是今年的秋雨似乎来得更早一些。

天空仿佛一块陈年的灰蓝色电影幕布，因见惯了人间陈词滥调的离合悲欢而愈发陈旧。阴空下，饱经沧桑的W大二号教学楼，则如同顽强坚韧的老母鸡，翼庇着檐下躲雨的女孩。

女孩姓洛，名字十分女性化，叫做葭珊，普通的19岁少女，普通的W大二年级学生，普通的中等身材和个头，留着齐肩短发，在人堆里妥妥的路人背景板。

稍微没那么普通的是，她有一个普通女孩所没有的爱好——玩galgame。

Galgame，简称gal，意即“美少女游戏”，一种和动漫美少女进行恋爱的文字冒险类游戏。最早的galgame，类似于视觉小说，通过少量的选项来达成与不同美少女之间的不同结局。过去galgame在日本和中国都相当受欢迎，但是随着电脑设备的更新换代，逐渐被各种游戏性丰富的mmo（大型多人在线游戏）、fps（射击游戏）、moba（多人在线战术竞技游戏）游戏取代。即便是现在的一些galgame，画风上也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赛璐璐风格，颇有些时代气息。显而易见，这是一种服务男性玩家的游戏类型，葭珊作为一个女生，喜欢男性向游戏，确实少见。少数派，既容易引起注意，也容易引起非议。

但是更加不凡的是，她拥有两个“性别不同”的账号。

公开账号“6+3”，标准的现充女孩，爱好是观看宠物视频。身份是业余网配CV（或称声优，指配音演员），偶尔接一些短视频的配音工作。她的现实亲朋好友，也都是这个账号的好友。“现充”，即“现实生活很充实的人生赢家”之略，在中国这个词往往与“二次元”对应，指的是完全不热衷于动漫游戏的普通人。

而另一个账号，则并没有任何现实亲友，也从不让任何人得知。“经验の加三”——葭珊的小号，人设是性格豪爽、喜欢二次元的奔三大叔，同时也是galgame贴吧的小吧主，经常发表galgame的鉴赏文章，文字真挚深刻，引人共鸣，发人深省。凭借数十篇加精的高质量评鉴贴，在galgame吧中广受好评，并获得了“三爷”的外号。

这种拼命隐藏自己二次元爱好的人，一般称之为“隐宅”。“隐宅”的产生理由有很多种，有的是觉得二次元爱好不入流，有的人是因为画R18本子不敢让人发现，而葭珊的理由则很特别：Galgame的爱好者绝大多数为男性，女生喜欢galgame实在过于奇葩和丢脸，公布galgame女玩家的身份更是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前不久，葭珊用公开账号“6+3”接了一个galgame《我的姐姐不可能这么完美》的同人曲配音工作，只因她沉迷于游玩刚发售的galgame而忘记了时间，延误了几天才交稿，成了群里最晚交稿的人。不过，好在主催（主策划）“鹰酱”并未多言。

像这种同人视频，早一点迟一点也无所谓嘛，反正也不是参加什么活动，有截止日期。对于自己的拖稿，葭珊心生惭愧。但由于主催并没有批评自己，所以她也这样心安理得地进行自我安慰了。

话休絮烦。葭珊今天上午刚刚完成了配音工作，前往食堂吃饭。酒足饭饱返回寝室的路上，与这样一场标志秋天到来的小雨撞了满怀。看样子雨似乎不大，不久就会停，葭珊决定到附近的二教学楼里躲雨，顺便溜达溜达，行食消化。刚走进一楼门廊，就听见最外间办公室里传出巨大的一声“废社？！”声音极具穿透力，如同一支利箭从耳边擦过，震得耳廓隐隐生疼。

出于凑趣看热闹的心理，葭珊悄悄停下脚步，偷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外面这间是社团管理中心主任所在的办公室，主要处理社团事务。从门缝中偷眼望去，能看见一整套铅灰色的铁质桌案内设，仿佛清水混凝土一般。房间内，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粉色头发的男大学生正在对谈。紧接着，年轻男声惊呼道：“如果做不出成果，galgame社就要被废？！”

galgame社？葭珊从未听说过学校还有这个社团。刚入校的时候，葭珊也想过要不要加一些动漫社团，找一些志同道合的galgame玩家，但是最后还是作罢。绝大部分galgame玩家都是男性，女生玩galgame实在过于奇怪，不知道男玩家会怎样看待这个奇异的女玩家呢？一旦带上了“女玩家”的前提，人们对于她的评价就只会集中在“女”而非“玩家”，也就没办法自由地讨论和鉴赏galgame了。基于这样的理由，葭珊既没有加任何动漫社团，更没有搜索galgame的同好群，只在网上用“经验の加三”这样一个宅男账号来交流游戏心得。

少顷，一个中年女声厉声道：“时间就是明年三月的樱花季，如果不能在樱花季之前发布社团制作的高质量galgame并开展校级活动，那就注销你们galgame社吧。顺便在两个月后的金秋艺术节上，还要对你们社团进行中期检查。你们社团从这些年就没办过什么正经活动，纠集一群人打游戏、看动漫，算什么狗屁活动？”

这中年女声严厉而尖锐，如同指甲划过黑板，又如同刀子割耳，让葭珊回想起来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曾经她也在大一时参加过社团总结大会，当时这个中年女人厉声指责排名靠后社团的社长，令这群大三的社长们当众难堪，面红耳赤，只能用脚趾在地上画圈默默诅咒这个可怕的女人。

钟瑞安钟老师，这个名字，对于许多学生社团的负责人来说，就像是时不时会闯入梦中的恶魇夜骐。

年轻男声道：“可是现在离金秋艺术节只有两个月，哪有游戏只做两个月就出厂的？”

钟老师的怒斥随着窗外的雨声逐渐变大：“你们galgame社早干嘛去了？啥成果都没有？年终总结打算汇报啥呢？”

“成果，当然是有啊，只不过……“

“有？那你放给我看？”

“还没做完，最关键的配音文件我才刚拿到……”

“没做完就是没做！”

钟老师撂下一句经典中国式老师的口头禅。

回复她的是无尽的沉默，如同一汪黑水。

钟老师接着拿出一份用订书针订好的打印纸，首页上书几个黑体大字《W大学生社团管理条例》。她用细的跟圆规脚一样骨节过于分明的手指，唰唰翻到第三十七条：

学生社团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校、学院（系）团委应当对其予以注销：……（七）实际会员人数长期不足15人的；（八）连续半年未进行正常活动，机构瘫痪、管理混乱的；……

第七、八条用红笔画了一个醒目的圈，如同路口禁止通行的告示牌。

“你们社团今年好像只剩5个人了吧？”钟老师诘问道。社团实际人数不足，同样意味着“可能被注销”，如果今年再不想些办法招到新人，今年就是galgame社的最后一届。

挨训的男大学生无可奈何地从嘴里蹦出一个“是”字，同时开始解释社团运营之困难，galgame行业之凋敝，老部员之退出等诸多问题。

然而钟老师并未将他的解释听进去半个字，只把《W大学生社团管理条例》塞到他手里并示意他赶紧滚蛋。那个粉色头发、身高约摸一米七八的男生，从社团管理中心办公室里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忧郁的神情令俊容更添秀色。

男生似乎注意到了葭珊在门外偷听：“你都听到了？”

葭珊急忙甩清自己身上的嫌疑：“路过而已，什么都没听到！”

“也是，‘废社’也不是什么值得听的八卦……”

男生拿起搁在办公室门外的伞，询问葭珊是否需要蹭伞。但葭珊连忙扯了个谎回绝好意，逃也似地上了二楼。男生只得独自撑起伞，消失在席天幕地的烟雨中。

快步走上二楼的葭珊开始陷入自责，刚才想出的借口统统是谎言，可是她没办法自如地跟现实中的男性亲密接触，只能扯个谎回避。

伞是一种过于暧昧的存在，尤其在雨中。伞将伞下的人和这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雨丝就是最好的帘幕。日本有相合伞，中国有许仙送伞，伞永远站在情爱的第一线。葭珊喜爱着galgame，喜爱着二次元的萌妹角色，也因此始终无法想象自己喜爱三次元男生会是什么景象。又或者说，从来就没想过谈一场三次元的恋爱。说不定在骨子里，自己就是一个三十岁大叔呢？私人账号“经验の+3”，其实才是自己的本质？

恋爱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在二次元里面最美好啊。葭珊感叹道。站在二楼看着刚才的男生走远、雨也渐小后，她才默默地离开教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