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形态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持长时段注定论的人,还是持短时段偶然论的人,都赞同在过去的200年间西方主宰了全球,但对于在此之前的世界是什么状况,他们存在分歧。这一切都围绕着他们对前现代历史的不同评估。我们解决这一争端的唯一途径是研究这些更早的时期以建立总体的历史“形态”。只有建立稳定的基础后,我们才能够卓有成效地解释历史进程。

可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去做这件事。大多数写书论述西方缘何主宰的专家都拥有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或者现代史的学术背景,大体而言,他们是当代或近代事件的专家。他们倾向于聚焦最近的几代人,即使回溯历史也顶多回溯500年,而对更早的历史,即使有所涉及,也仅是简略地梳理——尽管主要争议是,赋予西方主宰地位的因素是在较早的时代便已存在,还是在现代突然出现的。

少数思想家对这个问题的处理方式十分与众不同,他们先是聚焦于遥远的史前时期,然后突然跳到了现代,而对于其间的数千年则很少提及。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阿尔弗雷德·克罗斯比把这种做法推演到了极致——他认为,出现于史前时期的农业是极为重要的,但是“在那时和推动哥伦布等航海家远渡重洋的社会大发展时代之间,大约过去了4 000年,相较过去而言,中间发生的事件乏善可陈”[10]

我认为,这一观点是错误的。如果我们将研究局限在史前时期或现代,就会一无所获。不妨加一句,如果我们将目光局限在中间的那四五千年,也不会有收获。这一问题要求我们在讨论历史为何呈现此种形态之前,将整个人类的悠久历史看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建立起整体的形态。这正是我试图在本书中做到的。

我是一个考古学家和古代史学家,专业是公元前第一个千年(指公元前1000年—前1年,以此类推)的古地中海研究。1978年,我在英国伯明翰大学读书的时候,我所遇到的大多数古典学者都醉心于长时段注定论,认为始创于2 500年前的古希腊文化造就了独具特色的西方生活方式。他们中的有些人(大多是年纪较长者)甚至会说,正是这一古希腊的传统使得西方优于世界其他地方。

从我的记忆来看,这些说法毫无问题,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我开始在剑桥大学读研究生,从事古希腊城邦国家起源的研究。这使我与在世界其他地方从事类似研究的人类学家、考古学家成为同行。他们公然嘲笑道,认为古希腊文化是独一无二的,并且开启了以民主与理性为特色的西方传统,这一观点是荒诞不经的。就像人们常常会做的那样,几年间,我脑中这两个互相矛盾的观点一直在你争我斗:一方面,古希腊社会循着与其他古代社会一样的进程发展;另一方面,它开启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西方发展轨道。

1987年,当我在芝加哥大学担任第一份教职的时候,要平衡脑中的这两种观点变得更为困难了。在芝加哥大学,我教授久负盛名的西方文明史课程,时间跨度从古代雅典到东欧剧变。为了备课,我必须比以前更认真地研读中世纪和现代欧洲史。结果我发现,很长一段时期以来,与其说人们遵守了古希腊给予西方的自由、理性和创造的传统,还不如说人们完全背道而驰。为了寻根究底,我开始博览史籍。我惊讶地发现,被称为与众不同的西方历史,与世界其他地方,如伟大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和伊朗的历史,是如此惊人地相似。

教授们常常抱怨沉重的行政负担,但当1995年我调至斯坦福大学后,很快发现在委员会工作是跳出自己的方寸天地去了解外界的绝佳途径。从那时起,我担任了斯坦福大学社会科学史学院和考古中心主任、古典学系系主任和人文与科学学院高级副院长等职务,并主持一项大型考古发掘工作——这当然带来了大量的文书工作,令人头痛,但我也得以结识了很多领域的专家,从基因科学到文学批评,他们的研究或许有助于解答西方缘何主宰当今世界。

我学到了很重要的一点:要想解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取精用宏,把历史学家对历史环境的关注、考古学家对深挖过去的意识,以及社会科学家的比较方法结合起来。为了结合各方优势,我们可以组织一个跨领域专家小组,集中各领域的资深专家,事实上,这正是我在西西里岛开始主持考古发掘工作时的做法。对于分析所发现的炭化种子所需的植物学知识,我知之甚少;对于鉴定动物骨骼所需的动物学知识、鉴别储物容器中残余物质的化学知识、重建地貌形成过程的地质学知识,以及其他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专业知识,我都知之甚少,于是我求助有关专家。主持考古发掘的人就像是一个学术乐团的经理,将各具天赋的艺术家组织起来举办演出。

这是写作发掘报告的好方法,因为发掘报告的目的在于集中数据为他人研究提供便利,而委员会的报告在针对大问题制定统一答案方面则显得力不从心。因此,我在写作本书时采用的是跨领域而非多领域的方法。我没有驱使一大堆专家为我写书,而是自己动手,将无数领域中专家的发现加以汇集和解释。

这不免招致各种危险——肤浅之见、学科偏见,还有一般性错误。比起皓首穷经研读中世纪手稿的学者,我不可能细致入微地了解中国文化;比起遗传学家,我不可能掌握人类进化方面最前沿的知识(有人告诉我,《科学》杂志平均13秒更新一次其网站,在电脑上打下这句话时,我可能已经落后了)。但那些囿于自己学科之内的人将永远无法看到宏大的图景。要完成本书这样的作品,较之其他方法,单作者、跨学科的写法也许是最糟的。可对我来说,这种写法当然是最好的了。孰是孰非,就由读者来评判了。

那么,研究结果是什么?在本书中,我认为,西方为什么主宰世界的问题实际上是关于社会发展的问题。这里的社会发展是指社会达成目标的能力,即社会通过影响物理、经济、社会、智力等环境以达到相应目标的能力。19—20世纪,西方观察家将社会发展视为理所当然的好事。他们含蓄或者公开地说,发展就是进步(或者进化,或者沿革),而进步——不管是向着上帝、富裕还是人民的天堂——是生活的意义。现在,这些意义似乎不那么显而易见了。很多人感到,社会发展过程中带来的种种弊端,如环境恶化、战争、不平等和梦想破灭,要比收益多得多。

但是,不管社会发展的寓意有何变化,社会发展这一事实是无可否认的。与100年前相比,今天几乎所有的社会都更为发达了(从上一段中我对发展的定义来看),有些社会则比其他社会更为发达。1842年时,英国的的确确比中国更发达——事实上,当时的英国非常发达,它的势力遍及全球。过去曾存在无数的帝国,但这些帝国的势力范围都是区域性的。但是,到了1842年,英国制造商的产品可以涌入中国,英国工业家可以制造举世无匹的铁甲战船,英国政客可以派遣远征军穿越半个地球。

西方缘何主宰世界的问题,实际上包括两个问题。我们既需要知道,为何西方更为发达,即比世界其他地方更具备达成目标的能力;又需要知道,为何在过去200年间,西方的发展达到如此高度——有史以来首次有一些国家可以主宰整个地球。

我认为,回答这两个问题的唯一途径是,用一张图表来揭示历史形态,衡量社会发展。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看到,不管是长时段注定论还是短时段偶然论,都未能很好地揭示历史的形态。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何西方社会比世界其他地方更为发达——并不在于最近的偶然:在过去的15个千年中,西方有14个千年是世界上最为发达的地区。但西方的领导地位不是在遥远的洪荒年代就注定的。在550—1775年的1 000多年中,东方更为发达。西方的主宰地位既不是几万年以前就注定的,又不是最近的偶然事件的结果。

长时段注定论和短时段偶然论也无法回答第二个问题,即为何西方的社会发展达到了其他社会难以企及的高度。我们将看到,直到1800年前后,西方才开始以惊人之势迅速崛起,但这一崛起本身仅仅是长期以来逐渐加速的社会发展的最近表现而已。长期因素与短期因素共同起作用。

综上所述,要想解释西方的主宰地位,既不能把目光投向史前时代,又不能只看最近的几百年。要想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纵览整个历史进程。然而,描述社会发展过程中的起伏兴衰,虽然能够揭示历史的形态并告诉我们需要解释什么,但这并不是解释本身。我们还需深入史册,搜寻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