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坐在孙哥车上,努力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巧合,毕竟这又不是在写小说,哪有这么多的故事好说的。可能只是我住在城郊,总有些不安全,人家见我独居女性,一位好欺负,吓唬吓唬我罢了。

离开南宁,我自己是没什么意见的,毕竟住久了,总想去别处看看。

我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有山,广西一大片一大片的山。我以前总是觉得广西的山说高不高,没有奇崛的山峰,没有丰富的垂直变化;同时说低不低,不像草原戈壁那样的平坦,一眼望去都是辽阔和豪迈,它就是太秀气,太单调,很标准的喀斯特地貌,层层叠叠,重重复复。

可这回我却动心了,我看到的山,青葱,翠绿,在近处,看得到树木分明,高高的,直直的,耸向蓝天,再远一点,树木就模糊成了一片绿色,生机勃勃的,有白雾在山间慢慢穿行,像牛奶的颜色,被风吹成纱,网住了苍葱的大山。有金黄的稻田,在山下延伸,有平整的,有零散的,牛在田里晃着,慢悠悠的,好像那片轻轻飘的白雾。偶尔有溪水,安静的,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镜子一样。再往远一点看吧,远到了天边,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万丈霞光,从云层间投下来,每一束笔笔直直,看得一清二楚,金色的光与朦胧的黑暗交错,一道亮,一道暗,光照不透浓雾,所以远方的山只剩下个影子,像水墨画一样,草草挥洒几笔,但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感觉,群山环绕,很安全。

我把车窗摇下,吸着清新的空气,这种清新,叫人心旷神怡。我静静的看着,看着平坦的公路上,三两个骑着单车经过的年轻人,看着赶着牛,慢慢路过的老人,看着飞驰而过的的摩托车,车上有老人,有小孩,有的挤得满满当当。摩托车在乡下很常见,在城里比较多的是电动车,南宁城里的电动车是真的多,有时机动车道上不挤,非机动车道上电动车已经堵的走不动了,一到下班高峰期,电动车大军浩浩荡荡,合着放学回家的学生的单车,也是成群结队,场面壮观。

我边看边想,妈的,都说被贬来人间,我倒觉得我还真是从人间被贬回了天上呢!

我们坐了一个小时多的车,到了孙哥说的地方,这是一个沿海的小城,我看着道路,看看道路周围的房屋,觉得这基础设施比起南宁来还是差了一些,不过也是不错的,没这么多高楼,人也显得少了些,但至少像个城市。

我在一家商场见了孙哥说的那个朋友,我有些意外的发现,这是个年轻人,他好像很忙的样子,一边走路一边走着眉头翻着手机,确认了我身份后,他就告诉我我的工作就是推销,只给我看我要销售的商品,一些小面包,我找出试吃的商品,接过他给我的喇叭,他又匆匆的叮嘱我几句,包括上下班的打卡,和顾客互动的照片之类的,又走了。

我站在我的堆头旁边,望着不是很多人的商场,有些不知所措。旁边那个堆头站着的几个销售已经开始吆喝了:“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看一看尝一尝,免费试吃!”

我看着他们,想着我的这份活,也不是什么凭手艺吃饭,总是有些没底,觉得干不了多久,但没办法,干一天活吃一天饭,初来乍到,咱走着瞧吧。

于是只要有顾客经过,我都大声吆喝起来,开始还有些别扭,到最后也找到自己的节奏,还得朗朗上口,自己也有点得意,围上来的人也有这么几个了。

晚上下班,回到孙哥找的出租屋,他在楼下,我在楼上,因为地方还是比较偏僻,价钱也还好,我只是惊讶的发现,我的房东竟是今天早上给我交代工作的年轻人。我心说可以啊小子,有点家底,不仅帮超市打杂,还当包租公呢。

他把钥匙递给我,孙哥在一边笑呵呵地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李驷。”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孙哥又转向我,笑呵呵的对我说:“小李啊,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我的朋友,他也姓李,咱一般叫他李乙,你叫他乙哥就好了。”

我的脸上堆下笑容来,叫声:“乙哥。”

他又点了点头,对我说:“我听说了你在南宁的一些事,如果你在这里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希望你不要隐瞒,第一时间和我或者孙哥讲明白,知道了吗?”

我忙不迭的点头表示明白了。

于是我在这边海小城开始了我的工作和生活。

我的工作没什么好讲的,每天除了嗓子疼就是嗓子疼,我也不想去提,但我的生活还算是丰富多彩吧。我喜欢去港口走走看看,那里的建筑比较少,而且都是低矮的。在有些路段,公路还是笔直平坦,有红绿灯,旁边也有房屋,但人不多,河流。田地沿着公路存在着,周围的山丘离得很近,给我一种像出了城的感觉。

港口停满船,在不大的海面上铺开,一片又一片,好的船,破损的船,一只连着一只,一个接着一个,一片引着一片,就像一块奇特的大陆,总想吸引着我在上面走一走。

看着这一处海面,我觉得这简直是江,或者是河,这么狭窄,像邕江一样的宽度,但周围的人一脸坚定的告诉我说这是海。我确实闻到了海水的腥臭,但我着实不敢相信。没有沙滩,没有游泳,写满的是市井繁华。

我从市场走过,鱼腥味简直是扑面而来,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来来往往,我望着他们黝黑的皮肤,突然有点羡慕,乘风破浪的生活,那种力量感,那种面对再多艰难险阻也要努力生活的信念感,让我觉得我的逃避,舒适平静的生活黯然失色。

我看着他们,挺了挺腰杆。

我往前走,终于从市场边的一个斜坡找到了那片向我袒露面貌的海。我低头看着,还在我的脚下。那味道又腥又臭,在这里像是达到了顶峰。海水似乎很深,黑乎乎的,我看不到底,上面漂浮着白色的泡沫,还有一片一片的垃圾,随着海浪的拍打起起伏伏,我不是环保主义者,但当我看到这样的海面还是在泛起恶心的同时,又有些淡淡的愤怒。

我转身走了,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继续往前走。

再说一下我的出租屋吧,我的出租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栖身之所,环境比孙哥的哪里要好不知多少倍,而且还是比较安全的。

我楼下的孙哥,不知道整天跑哪去,我也懒得理他。我的楼上,就是房东乙哥,我也很少见到他,就算见到了他也从来不和我打招呼。我看着他好像和孙哥并不太熟,我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是朋友嘛,又不见有什么交流,而且他们这年纪差的有点大,简直可以说是忘年交了。甚至我总觉得,乙哥是根本不想让我们来这里的,难道是孙哥自己找上来求他帮忙的?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想管。

最热闹的是我们的二楼那户人家,我至今也没数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应该是一家七八口都挤在这里住了。人多是非多,他们整天吵吵嚷嚷,没有一天是不吵的。比如说吧,我刚来这里的第二天,他们就因为一个孩子打坏一个瓶子吵起来了。

姐姐骂着去打弟弟,弟弟哇哇哭着,妈妈又急着去责怪爸爸,说怎么把杯子放那个地方,那家的爸爸吸着烟,和妈妈对骂了几句,一怒之下,把其他几个瓶子摔的满地,又听到那女人尖叫这哭了起来:“你发什么疯!”

又是男人的怒吼:“你他妈的发什么疯!简直和你妈一个样!”

姐姐又急着骂弟弟:“你看你!都是因为你!”

又是几个老人加入战局,这个说你们不会带孩子,那个说你当年咋样咋样,早知道听我的就不会这样了,接下来又是一声摔门的声音,女人哭喊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要回家!”

男人的声音从门里面传来:“走!马上走!别回来!”

他们的声音很大,整栋楼都是沉默着的。

我比较好奇的是我们的三楼,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弟弟。我常常看到他们在早上六点多,天还没亮时出门,姐姐骑着电车,后面坐着弟弟,两个人都背着书包,应该是去上学。

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又是姐姐搭着弟弟,从学校赶了回来,不过姐姐下车后似乎很急,一只手拉着弟弟,匆匆忙忙就走进房间里了。他们很少出门,我在楼下往上看,有时已经晚上一点多了,周围的人家已经熄了灯,可就是三楼的人家灯还是亮着的,远一点,可以看到姐姐还坐在窗边,窗边应该是张桌子,她看上去再写着什么,很认真。

周末了,姐姐也是不会出门去玩,她一整天一整天坐在窗边,有时我会在才是看到她,她看上去很匆忙,因为她很少出门,所以她不认识我,但我知道是她,所以我就认真看了看那个女孩。

她的个子很高,长得很漂亮,披着长长的头发,但看上去很疲惫,脸色是灰白的,有两个很浓的黑眼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或者可以说,心不在焉。我本来想和她说说话,但她在肉铺前停下后,熟练的伸手翻了翻,和老板说割几块钱的肉,在那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就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小小的,皱巴巴的书页全都是卷的,起了毛边。她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睛,嘴巴也再细细念了起来。

我终究只是静静的看着。

后来我在楼下看到他的弟弟,我和他打了声招呼,告诉他我是住五楼的。弟弟有些迷茫的看着我,摇摇头说他们不知道。

我闲着没事和他聊了聊天,终于知道他叫冯实珊,姐姐叫冯实依,是一名高三生,他们的父母都在乡下,他和姐姐上城里来读书,姐姐平时都在写作业,写试卷,写到凌晨。我奇怪地说:“快高考了,她学这么晚,不累的吗?”

冯实珊认认真真的跟我说:“没人比她更累了,可是她没有办法。”

应该是五月的时候,冯实珊的父亲上来了,我听说时,觉得也算是半个苦尽甘来吧,姐姐学习这么努力,生活压力还这么大,父亲上来了就算帮不了什么,弟弟也是可以帮忙接送的。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看到冯实珊,他蹲在楼梯口小声的哭泣,我把他拉起来一看我就下了一跳,他像是被人打了一样,鼻青脸肿。我把他拉回房间,给他上了药,问他这是什么情况啊。

孩子抽抽搭搭地说,爸爸和妈妈离婚了,爸爸本来说上城里干活的,“可是,可是,他啥也不干,他喝酒!”

我楞了一下,问:“姐姐呢?”

孩子说:“钱全给拿走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看着那孩子伤痕累累的脸,长叹一声,孩子呜呜的哭着,一个劲的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摸摸口袋,把我身上的钱拿出来,塞给孩子,说:“你告诉他,姐姐马上就要高考了,还有一个月,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很努力,你让他千万不要打扰了她。”

孩子谢过我,说:“他也什么也不知道。”

后来的一个月,我听到三楼的吵闹叫骂声一天紧过一天,我还听到了冯实依的哭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这么大声,这么凄凉。

有一天我见到了她,她头发凌乱,还是这么心不在焉的站在楼下,就这么迷茫的站着,脸上有一块通红的伤疤,书包的带子滑在她的手臂上,她似乎毫无察觉,就这么站着,像一块石雕,一脸麻木不仁。

我喊了一声,问她:“你爸爸现在工作了吗?”

她面无表情的看我一眼,点点头,不说话,还像也是没听到似的。

我笑道:“那好啊,你怎么,不回去吗?”

她又看我一眼,这会有点反应了,她的眼眶红了,她摇摇头,说:“我不想回去。”

她拒绝了我对她来我家坐坐的邀请,低着头,一下又钻进那幽暗狭小的走廊里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看到二楼那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又是跑了出来,朝里面喊了一声:“我不回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她从我身边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