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几年前,在流放人间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流放,这是不是就是我这个家族无法摆脱的宿命?

相传,我的家族在历史上曾经显赫过,光荣过,在这片神圣而美丽的大陆上留下过许多脍炙人口的传奇。不过,那应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是在我爷爷的口里,也早成了一些带有遗憾的传说。

我的爷爷,是第一个被流放到人间的人,我没兴趣去知道这具体的缘由,也没有人会告诉我,这是个耻辱,全大陆的耻辱。毕竟如果给他的是死刑,那可能还能减轻对他的折磨,对他的家族的折磨,可据说他犯的罪很大,杀了已不足以平民愤,所以不知是哪个混蛋就想到把他流放到那个地方。

最令人们遗憾的是,我爷爷到了人间,依然不知悔改似的生活着,他似乎还觉得人间是个极好的地方。他和我的奶奶一起居住在一个大城市里,又有了一大群孩子,自以为过得很幸福。不过这一切也不重要了,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留下笑话来,让大陆上的人快活了几年,他然后就彻底的被我们这片神圣的大陆洗掉了。

但谁曾想呢,他的第二代,竟也走上了他的老路。可能是十年前吧,我的叔叔,我的姑姑,也被流放到了人间。

其实,我从出生就不曾见过母亲,相传那是一个极好的女人,和我的爸爸的爱情故事也是跌宕起伏,刻骨铭心。她难产去世了,我的爸爸在我五岁那年也弃我而去,到了美丽的天堂。我被接到了舅舅家,当时也只有他们才乐意接待我。于是我就在舅舅家里长大,一直很少很少和叔叔他们见面。我对于叔叔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完全没有个概念,不过对于在自家兄长家里有危急之事时却袖手旁观的人,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不过我这个叔叔是有些觉悟的,他到了人间后,就为自己所作所为感到悔恨,仅仅在到了那片可怕的地方后三天就投了河,以示忠心。我们伟大的王被感动了,令人寻回了叔叔的遗骸,回到大陆上,最终落叶归根。

我的姑姑在那地方生活了五年,当时她还年轻,应该比我现在大不了多少,最终一场重病夺走了她的生命。

然后就到了我。

说到这里我还是会忍不住仰天长叹,我这实在是冤啊。

事情发生在将几年前,我和我的表姐一块在院子里玩耍,我因为那几天正好生着病,喝水喝的多了一点,想上厕所的很。本来想憋着陪表姐赏玩院里那一丛海棠的,但说来羞愧,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先出去解解急,回来时又因为跑的太快摔了一跤,等我一瘸一拐的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看到我的表姐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当时我几乎是呆住了的,当我反应过来时,一群人已经将她围住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像失忆了一样,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只是记得他们找到了凶器,是我的母亲遗留给我的、我一直佩戴着的一把精巧的匕首,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从我身上被解下来,又沾染了我表姐的鲜血,被掩藏在花园边上。

他们说当时花园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再没有第三者,没有人会证明我说我不在场的话是真的。当我正竭力向他们说明这一切是什么情况的时候,一直以来侍奉我、我也尊为我的母亲般的老婢,却出来说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我们之间发生了争执,然后我拿着匕首去恐吓她,却误将表姐杀害了。她还说当时她非常惊恐,趁着我还在震惊的时候,就把人给喊来了。

整件事情都出乎了我的意料,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几乎是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的被关着。后来他们似乎又说找到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把我带到了衙门。

按我们这里的习俗,自然是以命偿命,不过可能是我们这太久没出这样的案子,也可能是我的家族过于特殊,或者又是我的舅舅家本来就有些地位,我就被带到了我们的王的面前。我没想到啊,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王,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我们的王,是这片大陆的统治者。我们都坚信这世界上又高于常人的天神的存在,我们的大陆,圣洁而美丽,是天赐与我们的、用来隔绝我们与人间的地方。我们的王,是得到了天的恩惠,她长生不老,据说她已经活了七百多岁了。正是因为她的聪慧与宽厚,我们这片大陆才一直得到天的保佑,平安无事。我一直都希望可以见到她,就像我的祖先一样,光荣的站在她的身边。

可当我隔着帘子,跪倒在她身前的台阶的时候,我却是痛哭流涕,诉说着我的冤枉。我不记得当时我是多么的悲伤,多么的绝望,我声嘶力竭,声声泣血,我向上磕头,直磕的鲜血淋漓,玉阶上沾染了我的血液。我对天发誓,我冤枉啊,我是真的冤枉啊。我已经没办法让大家信服了,我只有我的忠心,我的痛苦,才能把在场的所有人给感动住。到最后我晕了过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就被告知我要被流放了。我们的王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耻辱的机会来洗清我的耻辱,他说只要我能好好表现,洗清我的罪过,我就可以回来了。

于是我就走入了人间。

那应该是2017年,听说我要被带到一个叫福建的地方,不过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正身处在一个山村里,一个老农夫救了我。他们的方言我听不懂,不过那孙女告诉我,这里不是福建,这里是一个叫广西的地方。其实对于我来说,福建也好,广西也好,都是一样的地方,只不过名字不同而已。

我把我身上带的极少的一些首饰给了他们,算是报答,然后在这里住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浑浑噩噩,几乎不能接受这一切。那老人和孙女也向我打听过我的事情,不过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这里的人应该是不会相信我说的事情的,所以我每次都装作没听见,渐渐地,他们也没人再理会我了。

再后来,是那老人的一个朋友来这里暂住,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孙女喊他叫做孙哥。孙哥是从城里来的,估计是听老人讲了我的故事,感觉有点兴趣,就邀请我到城里去,说我是没有工作的,在这里呆着总不好,他那里正缺人手,想让我过去帮忙。

我当时也没有多想,觉得在村里待着无聊,也想上城里看看,于是在几天之后,我就到了南宁。

孙哥在离城郊比较近的地方有一栋楼,背后就靠着山,这是一栋非常不起眼的小楼,周围一排排一列列全是这样的、高低不一的房子。每一排楼之间的间隙很狭窄,而且是向后面的山上排开,所以阳光透进来的效果很差。孙哥这四层的小楼里住满了租户,我对窜门这件事也不感兴趣,就随随便便在那里住下了。

本来我是只想简单的交代一下这整个故事,因为前面那几年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不过我还是决定说说我的这个住所,毕竟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极深的,而且以后这地方也会对我的故事有些作用,就先在这里交代清楚了。

我是住在这里的一楼。从生了锈的大门进去,是一个不大的、漆黑的、让人们停放电车的地方,时时刻刻都是阴凉的,充满一股不算难闻的潮湿老旧的气味。前面是楼梯,可以上楼。而我的家门,就开在楼梯的旁边,只要是要上楼梯的,一定会从我的门前经过。

我的屋子很小,一进门就是一条长一两米的通道,一边堆着乱七八糟的箱子,另一边就对着厕所,厕所出来,紧贴着门的是灶头,平时我吃饭也没有位置,如果有人来了,就必须在通道里把我折叠的圆木桌子放下来,这是空间断然是不够的了,就要打开门来,有些人就要做到家门外过道上去。不过一般来说,我的家里除了我,不会有别人。

过道连着一个小房间,里面是我的床,还有一些柜子,书和衣服我就不分开装了,毕竟也没有位置。从床上起来,这屋里的落脚处就很小了。床边是一扇极大的窗户,就正对着外面。这令我十分的不舒服。所以我一般都不会开窗,连窗帘也拉上,外面的人才不会看见。

我还帮孙哥打工,孙哥有一家小小的洗车店,也是在一个小巷子里。不过他的店离我家是比较远的,我常常迷路。这洗车店在一个停车场边上,停车厂里都是凹凹凸凸的沙石,还长有杂草,到有些好玩。这里有一个只高一层的石棉瓦房,是孙哥日常住的地方,他的铺子的房顶就和这房子的房顶相连,用几个木桩架住,有一面又连着旁边老式小区的围墙,在挂上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洗车”,一插电,竟然也能闪闪发光。这地方挺好的,不过就是老鼠太多了,每天没有客户时,孙哥就百无聊赖的打扫着这铺子,把老鼠丢进水桶里,让他们泡上一天。

我在那里干了四五年,孙哥大概是知道了我的一些事情,很积极的帮忙,在他的帮助下,我把在这人间需要的证件,生活用品全都办齐了,又是真不知道这一洗车的,怎么什么都能干。

2021年,我试着自己开了家店,但很快,新冠疫情就开放了,我的生意受到冲击,又回到了孙哥这里。

我也开始去想一些事情,比如,我来到人间的意义。我是时时刻刻都想回到我的家园,我每天晚上都能梦见那四季如春的美丽世界和我的朋友们。我自己可以清清楚楚的知道,我到来,仅仅是为了离开。我不需要朋友、亲人、爱人,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我也一直在思考我被流放的原因,那件事情实在是令我摸不着头。毫无疑问,那个婢女说谎了,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杀了我表姐的人,是不是她呢?其实是有可能的,毕竟我回来的比较快,如果不是一个熟悉这里环境的人,是不会逃得这么快的。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而且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应该是偷袭,那婢女年纪大了,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身手,这么大的力气,让表姐喊都没喊一声就呜呼了。那这么说,凶手可能是其他的人,那又是谁呢?他和我的婢女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仅仅是个意外,其实我希望是个意外,那这样一切就简单多了。那就是明明我流放的地方是在福建,为什么到最后成了广西?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

我很清楚我们大陆的习惯,说什么就是什么,毕竟我们的王的命令就是天命,谁也不会想着去改变它,哪怕是要让他们抛头颅、洒热血。那这么说来,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在我到了福建之后,又有人把我从福建带到了广西。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们是谁呢?和杀死我表姐的人是不是一伙的呢?不过,我知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东西,我一定要把他们找到,证明我的无辜,然后回到我的家乡。

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也没办法知道,这些问题、想法和未来在人间的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会一直伴随着我,缠绕着我,直到我走完这整整二十九年的追寻真相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