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冬夜,大雪。
大明宫灯火通明,宫女侍卫们各司其职,寂静无声。
但这样的宁静很快被打破,宫女和内侍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匆忙地进进出出,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盛安公主是皇太后最宠爱的孙女,今日申时挺着大肚子,抓了个同为孕妇的女子进宫来,哭哭啼啼地让太后为她做主。
原来盛安公主的驸马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还有了身子,连月份都跟自己差不多大。
盛安公主本就气性大,眼里容不得沙子,偏偏驸马借公务躲了出去,公主忍不住下这口气,于是就闹着进宫请太后做主。
结果,在争吵间,盛安公主因为怒气太盛动了胎气,羊水提前破了。
于是整个宫殿变得忙碌紧张起来,太医、稳婆都被唤来守着公主,好在,孩子个头不大,生产过程不算太困难。但公主的情况就不太好了,一直出血不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盛安公主身上,反倒是公主刚生下来的女儿只有两三个乳母守着。
乳母是从公主府接过来的,其实一位姓赵,此时她正被叫去看护另一个婴儿。那个婴儿便是那外室所生,因为皇太后并没有降罪于她,所以宫里的人也不能眼睁睁地让人一尸两命,只能将人移到偏殿生产。
赵乳母给孩子收拾了一下,便回了主殿,没人注意她抱来的一堆被褥,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离开时也抱了一堆被褥。
“唉,又脏了,得赶紧换干净的。”赵乳母又回了偏殿,将藏在被褥中的女婴放在虚弱的女子面前。
两人相顾无言,却都明白,事情已经成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唤林映月的外室是赵乳母的女儿,她幼时就被卖入青楼,因容貌过人而成了名动一时的花魁,之后被驸马金屋藏娇,却也意外地和生母相聚。
“我也没办法,公主不会放过我们母女,我……我只是不想我的女儿死,她还那么小……”林映月一脸悲戚。
“我进宫前已经着人通知了驸马,”赵乳母目光从小婴儿身上扫过,然后握紧林映月的手,含泪道:“娘对不起你,你好好的,娘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驸马是半夜到的,面见了太后请罪,又不知道许诺了什么,终于替林映月和孩子留下了性命。
但林映月必须带孩子离开长安,自此之后,与公主府以及沈家再无瓜葛。
天一亮,一辆马车载着一个落魄出逃的女人,一个被调换身份的婴孩,就这样离开了大明宫,离开了长安城,去往了未知的远方。
林映月孑然一身地离开,除了一盒随身带着的胭脂,什么都没有。
“沈郎,你看我抹上你送的胭脂,好看吗?”记忆中娇俏的少女问道。
那时的少年郎如此回答:“我的月儿是世上最美的绝色,自当配最美的胭脂。”
往事历历在目,但一转眼,便物是人非了。
十二年后。
洛阳的街道上,一个身形瘦小、衣衫破旧的少女正躲在一家胭脂铺子后面鬼鬼祟祟地看着,趁人走开,便立马凑过去,仔细地观察胭脂在各个阶段的形态、气味、色泽……
刚要伸手捻一捻试用的胭脂,一个高瘦的少年便跳了出来,骂道:“臭丫头,又是你!”
少女一听,暗道不好,立即将一个口袋抱在怀里,迅速逃走。
“沈颜,你还敢偷东西!”少年越发生气,随手抓了个笤帚就追了上去。
少女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一边跑一边挑衅道:“宋星然,有本事你就追上来呀!”
半大的孩子正是最灵活的时候,两个人一个跑一个追,在洛阳城的长街上上演一场你追我赶的戏码。
而街上的小贩们早已见怪不怪了,毕竟这样的情形,每隔几天就会出现一次。
“赵家的小野种,又去偷胭脂了?”卖烧饼的大婶幸灾乐祸地说道:“真是没有千金小姐的命还得了千金小姐的病,胭脂这种金贵东西,她们娘俩也配用?”
刚说完,一把笤帚从天而降砸在了脑袋上。
“抱歉,胖婶,我没扔准!”宋星然笑嘻嘻地捡起笤帚,眯着眼看着沈颜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撇撇嘴,说道:“臭丫头,这次就饶过你了!”
那大婶看着宋星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见他走了,这才回过神来,朝他的背影“呸”了一口,骂道:“又一个小野种!”
众所周知,宋星然是千金笑老板娘沈舒凭空冒出来的弟弟,两人不仅不同姓,连样貌也有着天壤之别。
沈舒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而宋星然……一块疤痕遍布了大半个左脸,看上去十分吓人。
“大白天的出来吓人,还让不让人活了!”那大婶又骂了一句。
宋星然目光一冷,却没有回头,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回到了千金笑,沈舒靠在门边,笑吟吟地问:“又没追到?”
“狡猾得跟只狐狸似的,哼,下次一定逮住她!”宋星然进屋看了看,问道:“咱们没丢什么东西吧?”
沈舒了然地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那丫头从来都只收些废弃的材料走,贵重的东西,她可从没拿过!”
“是,她不拿,但架不住有人偷偷给她塞!”宋星然不满地撇嘴:“哪有那么好的废料!”
沈颜从千金笑回到赵家,就马不停蹄地钻进小屋里鼓捣起来,今日的东西都很不错,让她做起来也事半功倍,不到半日就出了令人满意的成品。
“这颜色、这质地,也不比千金笑的差嘛!”沈颜弄了些给隔壁的福丫抹上,两人还特意到巷子里显摆了一圈。
“大概是抹得太多了点?”沈颜看了看强忍着笑意的街坊邻居,又看了看福丫胖嘟嘟的脸上红彤彤的两大坨,总觉得有些不对。
“我就觉得这样好看!”福丫顾盼生辉,自信满满地从巷子里走过,引发了一阵阵大笑。
“福丫,你脸咋了,被人揍了?跟猴屁股一样!”有人故意问道。
沈颜横了那人一眼,说道:“总比你大饼脸还配一脸麻子好看!”
福丫捧着胭脂给那人,一脸真诚地建议:“也许用胭脂可以遮掉你脸上的麻子呢!”
那人臊地跑开了,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了福丫的鼓励,沈颜也对自己做出来的胭脂有了信心,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她先溜到厨房摸了张饼吃了,出来的时候刚巧被林映月的婆婆撞见,老婆子本就嫌弃她,举着棍子就要打她。
“白吃白喝的死丫头,什么活都不干,吃得倒不少!怎么没撑死你啊!”
沈颜被她骂惯了,但挨打可不是她的风格,踩着院子里的树就爬上了屋顶,将屋顶混着鸟屎的稻草扔了老婆子一脑袋,然后笑得一脸张狂。
“放心,要死也是你在我前头!”
老婆子拿她没法子了,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
安心地填饱了肚子,沈颜这才才换上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慢慢地走进了林映月的屋子。
林映月坐在铜镜前,一副呆愣地模样,看上去毫无生气。
当年她离开长安后听母亲的吩咐投奔了母亲的一个娘家亲戚,但时间一久,便遭人嫌弃了,再加上手头的银子用完,迫于生计,她只能嫁给了亲戚家的儿子。
林映月的丈夫倒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也踏实能干,但普通人家哪里满足得了过惯了娇惯日子的林映月,拼了命攒下来的一点碎银子也不够她买一盒像样点的胭脂。
“娘,这是新的胭脂。”沈颜双手捧着自己做的胭脂,巴巴地看着林映月。
林映月的眼里难得的有了一丝光亮,她欣喜地打开胭脂,捻了一点胭脂出来……然后脸瞬间拉了下来,冷声问答:“这是哪里来的?”
“我……我自己做的。”沈颜不敢撒谎,又怕林映月生气,立马补充道:“做法和千金笑的一样,颜色、香味和质地也都差不多……”
“废物!”林映月将手中的胭脂盒砸了过去。胭脂盒的一角刚好撞到沈颜的额头,划出了一道血痕,嫣红的血珠立即冒了出来。
“差不多?我要最好的胭脂!最好的,你知不知道?!”
林映月摸着自己的脸,铜镜里映出她癫狂的表情。她自小流落烟花之地,可因为绝色的容貌从来都是万众瞩目的,也因为这张脸,才会被那位公子一眼就看上。
脑海里又响起那个人曾经说的话——“我的月儿,该用世上最好的胭脂!”
她这张脸,惟有最好的胭脂才配得上!
林映月死死地盯着铜镜,这些年的求而不得,让她对胭脂越发痴迷,痴迷到产生了执念——她要世上最好的胭脂!
沈颜看着自己的母亲,眼中有些恐惧又有些迷茫,只能老实说道:“最好的胭脂都在千金笑里,我……我做不出来。”
千金笑是洛阳最好的胭脂铺,可里面的胭脂林映月根本买不起。
这些年,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沈颜常常去千金笑偷学手艺,但她毕竟经验不足,用料又不够,即便她琢磨来琢磨去,也只能做出一些粗糙的胭脂出来。
这些胭脂,林映月很少有满意的时候。
沈颜捂住伤口,却不敢对母亲有所怨言,毕竟,这么多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更何况,她知道自己是母亲改嫁前生的孩子,母亲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若是母亲不要她,她就无处可去了。
“娘,您别生气,我……我再去学……”
“学什么学!”林映月走到沈颜面前,盯着她额头上冒出的血珠,眼神狂热又痴迷,“我要的胭脂,要有世上最妍丽的颜色,最纯粹的香味,最细腻的质地……”
她猛地抓住沈颜瘦弱的双肩,强势地命令道:“你去给我拿回来,不论是偷还是抢,若是没有,我就将你卖了!”
沈颜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被卖掉的女孩是什么下场,她多少听说过一些,她立马跪下来乞求道:“不……娘……不要卖掉我……”
林映月不为所动,依旧坐回了铜镜前。沈颜看着她的背影,咬咬牙,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