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圣诞夜

“加油哦。”苏喻也鼓励道。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放心,发完这叠就行,之后怎么休息随便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分出厚厚的一叠传单给我。

就这样,我捧着沉甸甸的传单,置身于地铁口的人流中,心情犹如刚出蛋壳就被赶进芦苇荡里自生自灭的仔鸭。

高三暑假,不少同龄人会选择打零工,美其名曰体验社会,实则多半是被当作廉价劳动力去发传单或卖汉堡。我对他们的行为有些不屑,认为有多余的时间不如多看看书。没想到我也落入了同样的境地,而且连薪酬都没有。

算了,只要发完这叠传单,就能有和苏喻聊天的机会。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想着:该向谁搭话呢?

人多得如鱼塘里黑压压的鲫鱼苗,却都漠然地与我擦肩而过。我审视着手中的“武器”,只有一叠可疑的传单而已。

不远处有个同行,是个衣着寒酸的年轻男子,也在这个地铁口发传单,推销保健品。他像篮下的防守球员一样,看准时机,用半个身子堵住行人的去路,同时以最顺手的角度将传单塞入他们手中,末了还不忘叮嘱一句:“写字楼的 15楼可以领免费鸡蛋。”

他手头的传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薄,最后消失在十几米外的垃圾桶中。

我模仿他的做法,但并不顺利。

“您好,请了解一下 nfnk生态保护行动!”我递出传单,路人却极为戒备,不肯接过,“这是什么宗教组织吗?”“不是,只是呼吁大家不要随意喂食野猫,因为过多的野猫会破坏生态链平衡,详细情况可以去展台了解。”“不用了,我有急事。”他们连连摆手,迅速逃离。

倒也能理解——对于陌生的事物,人们总会自然地有所戒备。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倒是听完了介绍,还就猫的问题问东问西,但也因此生气起来。

“我一直在喂小区里的四五只野猫,按你这么说,我是在造孽喽?”

“对小动物有爱心自然是好事。不过从宏观角度来说,野猫对生态链平衡有危害……”我尴尬地解释道。

“我好心喂喂猫,到你这上下嘴皮一翻,反倒成恶人了,冤不冤啊我?”

“是,是,您说得对。”

她骂骂咧咧地离开,接着被发保健品传单的男子拦住,认真听取了鸡蛋的领取方法,拐进了一旁的写字楼。我望着她的背影,着实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完成了今天的拉人头指标,寒酸男子收起传单,一边搓手取暖,一边向我走来。

“真冷,大冬天就不该接室外的活。”

我点头表示赞同。

“你有烟吗?”

我摇头表示不抽。

男子“啧”了一声,指着我手中的传单问:“我拿一张看看?”

“请!”

他看了两眼,“公益广告?”

“算是吧。”

“多少钱一天啊?”

“没钱拿,自发的。”

“蠢得要死。”他把传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确实蠢得要死。

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碰触我的脸颊。抬头一看,细小的雪花从广场上空的黑色天空飘落。

人群骚动起来,很多人抬头仰望天空,更没人理睬我了。

我长叹一口气,嘴里呼出白烟,看了眼手表,五点了。过去的两个小时像新手参加马拉松比赛般漫长,手里的传单没发出几张。

算了,尽力了。我凑近路边的垃圾箱,打算把手里的传单全塞进去。

“纸张算可回收垃圾,应该丢红色的那边。”

我停止动作,发现眼前的垃圾桶是标有“不可回收”的蓝色一侧。我回头,看到那个叫苏颖的小女孩正盯着我。

我脸上一阵发热,“谁说要丢的,我只是想扔垃圾。”

我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好在有一张超市收据。我装模作样地扔进垃圾桶。

“那也算可燃垃圾哦。”

我从意外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摆出成年人博学的架势,“知道吗?其实处理垃圾时并不会分类收,丢在哪个桶都是一码事。”

谁知她不依不饶地说:“正是有你这样想的人存在,垃圾分类才没法推进下去,不是吗?”

我无言以对,哼了一声表示不快,不再答话,继续向路人递出传单。本以为她会知趣地离开,没想到她居然在旁边的石护栏上坐了下来,继续对着我的背影说话:

“你们和姐姐在学校是同班?”

“不是,专业不一样。”

“那,经常见面?”

“今天是第二次。”

“原来如此,连熟人都算不上的关系。”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所以为了拉近关系,”她点点头,“你们才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我感觉自己的脸惊得凹成了奇怪的形状,“卑劣手段?你说什么呢?”

“听姐姐说,她是在食堂门口被邀约的。有个举止奇怪的男子,堵在出口处,向所有路过的人搭讪。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她本想像别人一样绕过去,却被男子硬塞了一张宣传单。逃回宿舍后,她才发现那是一张宣传保护生态的公益宣传单,心里很愧疚。隔天,那个男子又出现在食堂,她便主动报名参加了。”

原来刘北安还去食堂做了宣传。因此没人通知苏喻抵制活动的事,毕竟没人知道她报了名。

“可我觉得很奇怪,都上大学了,怎么还有做事这么幼稚的人。满嘴‘自然生态’的大道理,又不是小学生!”

事实上,在遇到刘北安之前,我也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人。

“现在想来,其实这是相当高明的搭讪手法。对于姐姐来说,直接邀约肯定是没戏的。但利用保护生态之类的借口,就有机会了。”

听起来倒也合乎逻辑,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真的怀疑起刘北安是不是这么想的。

“所以,整场活动只是一场骗局,对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刘北安在英语课上慷慨陈词的傻样,“绝对是误会。别人我不敢保证,但那家伙绝对是认真的,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理想主义者,没事还去联合国官方账号下呼吁和平呢。”

“那么,解释一下——为什么所谓的报名表上有那么多人,实际却只有你们两个男生到场?”

“原因有些复杂……”

若要解释清楚,恐怕得说明这场幼稚的抵制活动是如何发起的。这又与刘北安的所作所为密切相关,他受人厌恶的原因总得解释清楚。简直没完没了。况且,详尽说明势必会把孙林牵扯进来。我一向不愿说自己朋友的坏话。

“再掩饰也没用,你想接近姐姐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

我下意识地揉了揉脸,应该掩饰得很好才对。

“姐姐太单纯了,我把疑点解释给她听了。她还是不相信,让我不要把别人想得那么坏。但等着吧,我会揭穿你们的。”

没给我解释的时间,她就从石护栏上轻盈地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时代真是变了,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早熟吗?我回想自己初中的时候,不要说对着成年人说三道四了,就连和班里的女生聊天都要鼓起勇气。

若任由她误会下去,我和刘北安的处境就会相当尴尬。

我用冻僵的手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找刘北安商量对策。在翻动通讯录列表时,他自己找了过来。

“这下麻烦了。”他说。

我也点点头,没想到苏颖也骚扰过他了,“你也听说了?”

“对啊!收到的捐款太多了。”

“捐款?”

“是啊,没想到捐款的人有那么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我们提前结束吧?”

“谁说那事了,收到多少钱无所谓,那个小姑娘对我们的误解才是重点……”

“小点声,”刘北安四处张望,神情紧张,“被人听到就麻烦了。”

“瞧你大惊小怪的,能有多少啊,三四百?”

他右手掩住嘴,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出具体数字。我吓得呆立在原地,手里的传单散落一地,被风吹起,宛如白色的鸟儿。

雪下得更大了。

天色迅速变暗。街上亮起璀璨的灯火,灯光中雪花漫天飞舞。路面、屋檐和车辆都已被白雪覆盖。红绿灯一变,从新街口出来的人群与去往 1912酒吧街方向的人群,有一半都打着伞,在我们面前交汇,十分拥挤。

由于很饿,我们决定吃完饭再解散,不幸的是,这个时间点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像样点的餐厅都排起了长队。我们拖着沉重的行李,在如沼泽般的街头艰难前行,从一家满员的餐厅换到另一家满员的。好不容易才在一家韩国料理店找到空位。

店内空间不大,有十来张餐桌,三张需要盘腿而坐的榻榻米餐台。后厨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让人食欲大增。一位系着长筒围裙的女服务员把我们领进里面的餐台,给了两份菜单。

我们顾不得掸去衣服上的雪,就纷纷开始点菜,首先点了各种肉类:五花肉、雪花牛肉、酱汁牛排、厚牛舌、调味牛隔膜肉……又要了石锅拌饭、海鲜泡菜饼和部队火锅等等。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写好菜单,临走前提醒道:“今晚人特别多,你们点的多,上菜可能会有点慢。”

所谓的有点慢,大概是慢到二十分钟后才有人端来炭火,三十分钟后才支起烤架的地步。我一边喝着大麦茶,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刚上桌的第一盘肉。

苏喻把牛排剪成小块,每块都均匀地撒上胡椒和孜然,来回翻面,变色的肉发出“滋滋”的声音和诱人的香味。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苏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烤盘。肉香让我们忘记了做人的尊严,肉还没烤熟,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夹起来塞进嘴里。

“不合口味吗?”苏喻有些担心地问。

我以为她是在担心我,但注意到她的目光,发现她正看着刘北安。

刘北安完全无视盘中的烤肉,只顾低头操作手机。

“我想再统计一遍募集到的捐款总额。”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想起那离谱的金额,几乎相当于我大半年的生活费了。我不由得看向苏喻。

募集到这么多钱,恐怕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发传单的时候,我不时地远眺展台的情况,那里始终围着不少人,就像促销会的抢购现场一样。拆展台的时候,不少路人一看到苏喻,眼睛就睁得大大的,然后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确实,在单身男子眼里,她太耀眼了,更何况还是在浪漫的圣诞节。

“多亏了你的努力啊。”我感慨道。

苏喻连忙摆手,“别打趣我了,都是刘北安同学的功劳。”

我疑惑地问:“他不是负责发传单的吗?”

苏喻将目光投向桌面,“展台周围围了很多人,我一紧张,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多亏刘北安同学及时出现,承担了向大家解释的任务。”

这家伙,竟然趁机停止了发传单的工作。

“他缠着别人说个不停呢。”苏颖说道。

确实,如果是他的话,恐怕会演变成不听完就不让走的局面吧。

我把目光转向刘北安,“喂,别人夸你的时候,好歹抬个头吧。”

他抬起头,一脸坚定,“我们把钱全部退回去吧。”

我们三人都愣住了。苏颖的筷子停在嘴边,苏喻那张精致的脸蛋也凝固了,像人偶一样盯着刘北安。

“为什么啊?我们这么辛苦才募集到的。”她喃喃自语道。

刘北安挠挠头,“问题是,这么多钱,我也不知道该用来做什么啊……”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我有气无力地问:“你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当然想过。”刘北安辩解道,“但我本以为最多能收到几十元,准备用来报销我的物料印刷费用。毕竟印刷费用是用在宣传上的,也不算挪用捐款吧?”

“一般慈善组织的运营经费好像也是从善款中支出的呢。”苏喻说。

“对啊,没想到会募集到这么多钱。”

我用手指按压着疼痛的太阳穴,“就算你这么说,怎么退啊?又不会有人在钞票和硬币上面写名字。”

“我正在想办法呢……”刘北安咬着拇指指甲,苦思冥想片刻,“下周再摆一个摊位,写明原因,摆出招牌,让他们自己取回怎么样?”

“你认真的吗?先不说他们会不会再来,冒领的人一瞬间就会把钱抢光吧。”

气氛尴尬地沉默下来。我的太阳穴更疼了。早知道不趟这摊浑水,买本教参书就返校多好。

“不用那么麻烦吧,我们也捐掉不就好了?”苏颖突然提议道。

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既然是为了保护野生鸟类的捐款。”她说,“捐给专门的动物保护组织怎么样,网上有公开的账号,转账过去就好。”

对哦,很简单的方法呢。我连连点头,苏喻也表示赞同。

“那可不行。”刘北安却坚决地摇头。

“为什么啊?”我发出绝望的呼喊。

“这个想法不错。但捐给动保组织绝对不行。”他解释道,“他们来操作的话,钱可能会被中饱私囊,或者用在一些无聊的事情上,比如拦车救狗。”

这人对动保组织怕是有什么偏见。

“你能保证他们不会这么做吗?”刘北安反问。

我无言以对,但随即灵机一动,“干脆用这笔钱网购一批鸟,在野外放生如何?反正活动的宗旨也是保护鸟类。”

“也不行,买卖行为会给利益团伙提供资金,反而会助长偷猎行为的发生。”刘北安说。

我不耐烦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准,篓子是你捅出来的,自己想办法解决啊!”

“我这不是在思考吗?”刘北安盯着铁板上无人看管、渐渐焦黑的烤肉,突然一拍脑门,“对了,没错……有一个绝妙的用处。”

他兴奋地喃喃自语,用手机算了一会儿,又连连搓手,“不错,可行的。”

“想出什么点子了?”

问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刘北安兴奋地提高了音调,把解决方案喊了出来。他的高音堪比鲁契亚诺·帕瓦罗蒂。邻桌的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右手边一对情侣窃窃私语,左手边喝啤酒的大叔,喷了半桌。后桌传来小孩子好奇的询问声,与年轻母亲的训斥声:“这不是小孩子该关心的事!”

苏喻的脸刷地红了。连苏颖也别过脸,假装没听到。

只有刘北安完全不在意旁人的反应,只顾一脸傻笑,“是吧?想法很特别吧?”还一个劲儿地寻求我们的认同。

饭点一过,餐厅后厨好像突然缓过劲了。服务员一口气端上了泡菜饼、石锅拌饭、部队火锅等主食。我望着火锅翻滚的气泡,却完全没有食欲。肉一下子吃太多,腻住了。

两个女孩也和我一样,放下了筷子。确实如服务员一开始说的,点多了,肉和菜都堆积如山。

只有刘北安一个人劲头十足。可能是心结解开了,他兴致勃勃地大吃特吃:把两条五花肉裹在一整片生菜叶里,张大嘴塞进去,三两下嚼完。转眼又扫空了一锅石锅拌饭,捧起碗,“吨吨吨”喝干了附赠的大酱汤。一桌菜眼看着锐减下去。光看这场面,我都觉得未消化的食物直顶嗓子眼。

苏喻去洗手间的间隙,她的堂妹小声向我搭话,“是我误会了,你们没有居心不良,我想多了。”

本来担心的问题自动解决了。欣喜之余,我又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突然相信了?”

她指了指刘北安,后者完全没留意我们的对话,“那个家伙,看来只是个单纯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