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球场后,胖头丁他们也没敢问星辰索本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就算问了星辰也不会回答。一伙人走到辣虾街就挥挥手散了,只剩星辰一个人站在街头,抱着脑袋,望着同伴们各自归家的背影,表情有些落寞。星辰跟他们不一样,胖头丁几个都不是孤儿,哪怕生活条件再不济至少还有家人,回到家还有口热饭吃。不过星辰觉得自己也没差多少,反正也有人給他准备晚饭,吃饭时还可以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会天。
每当夜幕将近的时候,辣虾街两旁总是蹲坐着这样一群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皮肤被晒得黝黑透红,因为常年戴安全帽的缘故,头发还被帽子边缘压得紧贴脑袋一圈,样貌都透着股不合年龄的沧桑劲。他们手里捧着一次性发泡饭盒,一边扒饭一边有说有笑。这些人都是在工地里打滚的建筑工人,背井离乡,经常天没亮就拎着大水壶去市中心干活,劳累一天后又回到无名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雷打不动。
而薛晴天就是在街头卖便当的,每天一放学晴天都会推着满满的便当车来这叫卖。她家在无名区开了间小餐馆,但父母都腿脚不方便,只能打点店里的生意,卖便当的苦差自然就落在她头上。星辰远远便看到了晴天,身形娇小,扎着两条麻花辫,胸前系着一件脏兮兮的围裙,因为便当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此刻的她正坐在便当车旁的道牙石上,垂着脑袋,手中握着短短的铅笔,非常专注地在画稿本上画着什么,这模样看着就像一颗生长在残垣边上的小草,很安静,很坚韧。
星辰走到晴天面前,晴天缓缓抬起头,一双钝圆的杏仁眼流动着纯净的光泽,脸蛋长得小巧可人,可惜有一大块羽翼状的红色胎斑,从额头残忍地延伸到左侧脸颊,所以她留了帘斜刘海来遮丑,平时跟陌生人说话总是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你来啦。”晴天轻声说,微微一笑。
星辰没说什么就在晴天身边坐下,晴天放下画稿本,扭过身去从便当车底层摸出一份满到合不起来的便当盒,递给星辰。这是晴天特地为星辰准备的“巨无霸便当”,虽然盛的都是些豆腐青菜,没啥大鱼大肉,但饭量十足。没办法,星辰真的非常能吃,即便是这样一份便当入胃,睡前还是会饿得肚子咕咕叫。
星辰捧着便当一口接一口扒饭,看样子确实饿了。晴天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晌,眨巴下眼睛,试探性地问:“星辰,我跟你说件事好不好?”
“你想说什么就说咯,有什么好不好。”星辰嚼着饭答道。
晴天环抱双膝,下巴抵在膝盖上,语气犹豫得很微妙:“好,那我跟你讲哦,你不可以笑我哦,我昨晚……我昨晚好像……梦到泉了。”
“梦到泉?你梦到他什么?”星辰转头看着她,有些好奇。
“具体什么都记不清啦,只记得梦里的他跟以前相比长高了很多,更帅了,不过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晴天抿抿嘴,脸颊上浮现出两片红晕。
星辰无声地笑了,他抬头望着愈加昏暗的天空,幽幽地说:“这样说来我好像很久都没梦见小诗了,也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
“你说他们还会回来找我们么?”晴天问。
“没可能了吧,他们走了都快四年了,到现在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星辰用筷子叉起一颗卤蛋,举在眼前来回晃了下,“如果他们真的会回来,应该早就回来了。”
“可我总觉得一定还会见到他们的,也没什么理由,就是一种感觉,一定还会见到。”晴天的表情透着近乎虔诚的坚定。
“哦,既然你说会……那就会吧。”星辰无所谓地答了句,把整颗卤蛋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但他眼眸里的光却在慢慢暗淡下去。
真的还能见到吗?星辰对此深表怀疑,从无名区离开的人会想回来吗?可能连回头多看一眼都觉得反胃,这里没什么东西好留恋的,也没什么人值得联系的。只是有时星辰自己又禁不住去想,现在的小诗会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身边又陪伴着怎样的人……想着想着,吸进鼻腔的空气慢慢变酸了,因为这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无法传达的思念,最终都只能腐烂在心底。
有些人离开了就是离开了,虽然他们明明知道你在哪,明明知道你还在等,但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这就是所谓的,被抛弃了吧。
关于被抛弃的感受,星辰早已经体会到深入骨髓。
霞光碎落,夜幕四合。两人都没再说话,一个继续扒饭,一个继续低头画东西。过了好一会儿,晴天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星辰已经把便当吃得快见底了,又开口问:“想不想再来碗豆腐花呀?”
“我上月底给你的饭钱没包括这豆腐花啊。”星辰嘟囔道。
“哎呀,就当我请你吃嘛,反正是店里卖剩的,你不吃就只能送去喂猪了。”晴天龇牙笑着拍拍星辰肩膀,又从便当车底层抱出一个白色塑料桶,她一边用铁勺往星辰的便当盒里添豆腐花一边问:“你昨天去看阿树了吧,他现在情况好些没有?”
“他啊,病情算控制住了吧,之前不管吃什么都上吐下泻,还动不动就全身抽搐,简直跟中了邪似的,不过昨天听他讲这些症状已经减轻不少,精神状态看着也还不错。”星辰把豆腐花捧到面前,目光却茫然得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还是烧得很厉害,而且一咳嗽就停不下来,医生说要继续住院。”
“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么治了快两个月还没好?”晴天蹙起眉头。
“医院都给他换过三家,那些乱七八糟的检查能做的也做了,但还是没查出病因,也就现在住的市中心医院才治疗得有些效果。”星辰最近心情不好都是因为阿树的事,“还好有弥娜经常去陪他,不然以他那暴脾气哪可能就这样乖乖躺医院。”
阿树的全名叫高玉树,跟星辰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也是孤儿,性格率直又叛逆,平时总喜欢往头上抹强力发胶,锋利的眉宇间透着股痞子气,没事就骑着自己改装的摩托车四处乱飙,在学校参加运动会每年都拿百米冠军,论打架同样所向披靡。星辰也搞不明白,怎么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傻蛋会突然患上这种怪病。
“那医疗费呢?你都说阿树现在住的是市中心医院,那光是住院费就不会低,学校只给他资助那么点钱怎么够用?”晴天的脸上好像笼罩了层愁云,“我自己也存了点积蓄,虽然没多少,不过还是可以……”
“钱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自然有办法解决。”星辰打断晴天的话。
“这还能有什么办法啊?”晴天撇嘴。
“我说有办法就有办法。”星辰敷衍地说了句,然后捧起便当盒,把豆腐花咕噜噜地往嘴里灌,不用几口就吃个精光。
“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家吧,最近那些失踪案你应该都有听说,所以保险起见晚上没事就待家里,别往外跑。”星辰把便当盒放一边,抹完嘴后起身要走。
但就在这时,晴天突然伸手拽住他衣角。星辰低头跟晴天四目相对,一瞬间,他被晴天眼神里蕴含的坚毅所冲击,那眼神逼射出一种异样的锋芒,好像霎时间能够看穿灵魂。星辰知道晴天什么时候会拥有这样的眼神,那就是她认真起来的时候。
时间仿佛凝固了好几秒,然后才听到晴天一字一顿地说:“星辰,我们是穷,但我们要做好人。”
星辰怔住了,他自然听出了这话的言外之意。晴天一旦认真起来,那就不是一两句话能搪塞过去的,不彻底说服她,她就要彻底说服你。
“我说不用你操心呢,是因为这事压根就不是什么大问题,学校去年不是给我们每个人都买过医保吗?”星辰故作随意地解释道,“阿树的医疗费大部分都能报销,余下那些我去打份零工差不多就能补上,实在不够再跟学校申请就得了。”
“真的?”晴天还是紧紧盯着星辰的眼睛。
“我骗你干嘛?当然是真的啊。”星辰也刻意不回避她的目光。
“噢……”晴天低头寻思片刻,这才慢慢松开了手,“是真的就好。”
“怎么连我都信不过。”星辰乏力一笑,胸口却不禁涌上了一股苦涩,晴天的直觉永远那么准,而且总是能一击即中。
在黑灯瞎火的小巷里走了约莫二十分钟,星辰终于回到卜卦街。这里是无名区最廉价的出租屋街区,什么样的租客都有,表面上看都是些三四层楼高的破砖房,龟裂的水泥外墙上焊接着铁架楼梯,墙角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招租广告,一楼基本上是些做小生意的商铺,有卖腊肉干的,有卖香辛料的,还有卖机电零件的……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商铺的门梁上都悬挂着一排辟邪的红纸灯笼,毕竟这么多年来在楼上出租屋里病死或自杀的租客不在少数,大家多少有些忌讳。可正是这样一个充满不祥气息的地方,星辰一住就是三年,无名区的孤儿院早已人满为患,像他这种“大龄孤儿”都只能搬出来随便找个地方自生自灭,每个月就靠领那几百块钱的补助过活。
而这片街区之所以叫卜卦街,其实也是有缘由的,几乎每个无名区居民都曾听闻,这里从很久以前就住着个被称为“午夜灵婆”的占卜师,没人知道她是谁,只是偶尔有人在深夜凌晨的时候碰见过她,她就如鬼魂那般坐在某条小巷深处,头戴黑纱,一袭黑衣,面前摆着张方形木桌,桌上放着盏煤油灯和盛着几枚铜板的龟壳,一边若无其事地抽着烟,一边静静等待驻足的有缘人,然后用铜板为他们探询吉凶祸福。
据说午夜灵婆给人卜卦只收一块钱,却极其灵验,她不仅能看穿一个人的过去,还能预知一个人的未来,无论你问什么,她给出的答案永远精准得像“命运的审判书”,没有一丝含糊,不容一丝质疑。如果灵婆心情不错的话,她也不吝于向那些即将倒大霉的有缘人传授点逢凶化吉的方法,暂时避开噩运的魔爪,但该来的总归回来,在“因果律”的主宰下一切都早有定局,最终还是没人能逃脱自己的宿命。星辰至今都没遇上过这号人物,也不知道算不幸还是万幸,反正他对自己的未来一点兴趣都没有。
星辰住的那栋出租屋就坐落在街角,一楼是间被柴火熏得四壁黝黑的烧饼店,店里的老板娘是个胖大婶,长得浓眉大眼,平日里还算蛮照顾星辰,知道他没什么钱又吃不饱,有时会故意把几个烧饼烤焦一面,看到星辰回来就把烧饼塞他怀里,嘴里嚷着些“烤焦了卖不出去送给你吃别浪费啊”之类的话。
今晚胖大婶正蹲在墙角擀面团,没注意到星辰耷拉着脑袋、弯着背从店前经过,样子看着好像被抽掉了魂。星辰慢慢爬上锈迹斑驳的铁架楼梯,每一脚踩下去都是嘎当声。他站在顶楼出租房的门外,掏出钥匙却没开门,而是幽幽地转过身,抬头向远方眺望。凉爽的夜风吹散了他的额发,却无法吹散萦绕在他脸上的阴郁。
黑沉沉的夜幕下,无名区已经褪去了白天的喧嚣,但还谈不上寂静,有些街区的夜市才刚热闹起来,从这里能望到南边有好几条街都笼罩在大片LED灯串的彩光里,散发出涟漪般层层叠叠的光圈,光圈里人影熙攘。其实星辰很讨厌夜晚,因为一到夜晚他就又变回了孤身一人,别人的热闹看着都那么遥不可及,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星辰把目光从夜市街区那边收回,转而投向了无名区的中心地段,那里矗立着一座天主教堂。
高耸陡峻的尖顶塔、凌空斜撑的飞扶壁、花纹繁复的玫瑰窗……那座哥特式教堂是这里最高的建筑物,结构和装饰都极为复古,给人一种强烈的神圣感,但由于年久失修,它已经显露出了颓败之势,远远看过去就像个苍老的守夜人,在忧伤地仰头叹息。星辰回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圣母孤儿院的嬷嬷经常组织他们去教堂祷告,其实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只会跟着牧师一句句地朗诵《圣经》里的诗篇,可他总是念得那么大声,那么认真,一切就为了能博身旁的莎莉修女欣慰一笑。
每当落寞的时候,星辰就会想起莎莉。
莎莉修女是他住在孤儿院时期的看护人,打从星辰记事以来莎莉便陪在他身边,在他眼里莎莉就是母亲般光辉的存在。那时莎莉明明被分配去照看那么多的孤儿,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她好像就独宠星辰一个,在生活起居中给予他最无微不至的照顾,无论去哪儿都喜欢把他带在身边。而星辰也很依赖莎莉,找不着她就会哭鼻子。
记忆中的莎莉已经有些模糊了,还记得她有着一帘乌黑的长发,面容淡雅,皮肤是那种近乎病态的素白,身上穿的永远都是黑色修女服。莎莉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经常蹲下身来跟星辰交谈,有时会用纤细的手指抚摸他的脸,只要星辰开心,她就会绽放出清泉般甜美的笑容,宛若天使……
星辰突然咬牙,掐断了在脑海中翻涌的思绪,他不愿让自己再想下去,过往的一切无论多让人怀念,如今都不复存在,剩下的不过是些玻璃渣般扎在记忆深处的碎影残像罢了。他凝望着教堂尖塔顶端的十字架,眼眸里好像有一丝火光闪灭,然后举手在胸口上画了个十字。星辰很久都没去过教堂了,因为那里早已没有了莎莉。
“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星辰又想起了《马太福音》里的这句话,他总觉得这句话就像在诅咒自己,明明已经一无所有,却还是在不断失去,如今他能被夺走的东西真的不多了。
回到出租房后,星辰连灯都懒得开,在阳台收下几件衣物便进了浴室洗澡。他住的这个地方小得可怜,二十平方米不到,床铺跟几件破家具挤在一起放,杂物扔得遍地都是,四脚桌边放着碗只剩汤汁的泡面,电视柜顶摆有一架造型老旧的黑胶唱片机,墙角堆着好几箱盗版光碟和漫画书,在墙壁上还贴着些发黄的旧海报,有穿黄色练功服的李小龙、月球漫步的迈克尔·杰克逊和咆哮扣篮的樱木花道,而在墙体长霉斑的地方则高高挂着幅圣母像,画像里圣母玛利亚怀抱圣子,泛着微光的脸庞上流淌着慈爱。有时星辰会安静地坐在桌边,听着黑胶唱片里的老歌,瞪着圣母像发呆,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这是他的世界,一个人的。
浴室里的洒水声停下了,洗完澡的星辰进屋后直接展臂往床上一躺,对着天花板舒了口凉气。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现在时间还早,可他觉得很疲惫,啥都不想干,两眼一闭困意便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想着要是能这样一觉睡到天亮也好,怕的是半夜又饿醒,那就很难再睡着了,虽然在角落那台破冰箱里还有一瓶快过期的豆奶,但那显然填不饱肚子。就在星辰抱着被子翻身的时候,外边阳台突然掠过一抹黑影,是只消瘦的黑猫跳上了阳台栏杆。黑猫弓着身子,在阴影中眯眼瞪着星辰,狭长的眼瞳橙黄发亮,表情诡异得好像在笑,接着它又纵身一跃,消失在如水的夜色中,不带一丝波澜,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困意在意识的缝隙中蔓延,星辰很快就睡得四脚朝天了。他又做起了那个梦,在朦胧的梦境中,他看见燃烧崩塌的天空正一块块剥落下来,沉入漆黑的大海,而他自己也在海里下沉,无止境地下沉,一边从嘴里吐出连串的气泡……一切都在迅速远去,没有了光,没有了声音,只剩下浓墨般死寂的黑,好像连时间也彻底归为静止。
孤独,真孤独,仿佛有什么被称为“生命”的东西正从他体内一点点溜走……随着窒息的压迫感越来越重,星辰觉得自己快死了,残存的意识即将消逝殆尽。然而就在这时候,忽然间,墨色的海水被搅动起来,他在黑暗中竭力睁开双眸,看见粼粼的波光在面前碎开,一个轻盈的身影破水游来,像绝美的人鱼,又像身披彩霞的天使从天降下。星辰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脸庞,她的长发在水中如海藻般幽幽起伏,湛蓝的眼眸里仿佛盛着整片星河,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纱幔般轻柔的光芒。天使展开了双臂,托住下沉的星辰,用尽全力抱住他,好像要给他这世间最炙热的拥抱……
直到后来,星辰才知道,原来一切从开始之前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