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周启明不太愿意和余书玲走得太近。
她现在对自己究竟是亏欠、好奇还是继续利用,很难说。
周二的上午,理论课主要是力学,飞行动力学、空气动力学、工程热力学、材料力学还有流体力学,牛顿来了都得在板凳上坐一上午。
中午余书玲居然没有找他访谈,这让准备了一番避重就轻说辞的周启明无处诉说。
在温相序那边没有新发现之前,他也不打算找黄警官了,月亮有躲到乌云的时候,这两天的沉寂他有察觉到,还是得避免大张旗鼓地行动。
就在周启明这样思考过后,他趁着夜幕降临,又悄悄来到了温相序的宿舍门前。
敲了几下后,门直接开了,是余书玲从里面把门打开。
没等目瞪口呆的周启明反应过来,余书玲就把他手机搜了出来,用锡纸包住后,把他领进了屋。
缩在座椅上抱着腿的温相序把脑袋藏在连帽衫的帽兜里。
余书玲向温相序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同事,周启明,你们应该见过。”
周启明愣愣地向温相序点头,后者只是把手指放在牙齿间咬着,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
余书玲继续引导着,她指向了一排书架。
“你看这边,温相序的研究就是在这里被窃取的。”余书玲解释道。
“啊?是魏恩东吗?”周启明走近书架。
空无一物的书架,看不出遗留下来的任何痕迹,不过如果魏恩东是从温相序这里,开始他的间谍活动的,也说得过去。
“不是,魏恩东之前找温相序,是来做买卖的。”余书玲说道,她从温相序这里肯定问到了很多情报。
见周启明想继续了解,余书玲笑了笑,把口袋里的小小笔记本递给了他,上面有一些她在和温相序交流时的问题和答案。
在基地里,太空体验官小组主要负责的是项目提案的策划和赞助,而任务专家小组主要负责的是提案的专项研究和执行,多数体验官和任务专家都是两两成对,以企业代表的形式进入基地,所以其实提案这方面限制并不死板,小企业小公司无法交相成组的情况下,也可以手握自由提案应招,基地会鼓励这部分的学员们交流合作。
魏恩东和温相序都是任务专家小组的人,而且都是小公司代表,魏恩东是作为中间人来与他洽谈的。
第一轮考核过后,剩下的提案基本都是完成度很高的项目,温相序带来的提案是太空细菌发电站,具体研究没有透露,但和早已曝出的细菌发电大同小异,主要是通过基因改造和基因编辑,让其能够吸收阳光发电和制造氢气。
而委托魏恩东进行谈判的人叫张桥,张桥手里的提案是太空无人工厂,这种建设在前期只需要投入带有人工智能的多功能机械体,它会自行采矿、冶炼金属、制造部件、组装设备、扩建工厂,唯一的问题就是持续的能源,如果仅靠太阳能电池板,可携带和可制造的电池板数量有限,要扩大生产力建设无人工厂,要想别的方法。
而温相序提案里的太空细菌发电站就特别契合,只要太空细菌的大量繁殖有较高的可控性,简直可以把两个提案完美融合到一起。
在那段时间里,魏恩东一直在尝试说服温相序,在软磨硬泡下,温相序最后提出了一个要求。
不管是资金支持还是技术支持,只要能提前帮助他父亲完成水利工程的建设,他就答应把细菌发电的技术分享给张桥。
对于为什么会提这样的条件,余书玲也询问了温相序。
原来他父亲因为发表了一些过激言论,已经被雪藏了近七年,这七年来,他的父亲一直都被困在那个水利工程里,无法抽身,也无法和家人团聚,父母离婚也是因为这个。
后面的事就没那么复杂了,张桥同意了,双方在魏恩东的主持下见了面,签了合同,太空细菌技术被温相序详细地做成了文件,交给了张桥。
但是在交易完成后,技术文件的母本还未销毁,就被偷走了。
温相序精神出现问题也是因为这个,他在交易完技术后,研究所和张桥背后的企业就算是签订了长期合作,从出发点来说,研究所已经获得了想要的投资,他也就没必要继续参与训练,只要张桥成功入选,一样会到太空中去研究发电细菌。
可他那天居然鬼使神差地像往常一样参与训练,并没有第一时间销毁文件母本,从他的叙述中,高度怀疑自己当时是被脑控了。
“那他没把这事儿上报吗?”周启明把笔记本还给了余书玲,此时的温相序已经相信两人是来做秘密调查的便衣,不知道余书玲说了什么迷惑他。
余书玲压低嗓子回答道:“技术已经交易了,如果失窃被曝光,不管是研究所的合作还是对他父亲的援助可能都会被取消,百害无一利,他只能憋着。”
无法面对所有人,又害怕自己进一步被脑控,做出更加离谱的事来,即便脑控可能只是他臆想出来的阴谋论,可只有这个说法能支持他不断地自我内耗,温相序就是如此煎熬到了现在。
温相序的屋子真的很臭,但周启明看到他那孤立无援的可怜模样,周启明可以无视恶臭在这里多待一待。
离第二轮考核还有一个星期,也就是说,一个星期后,必定会被淘汰的温相序将无法再待在基地,在此之前如果能给他一个交代,或者能治愈他的心理创伤,才不枉他的信任。
但是有件事,必须在温相序这里确认。
周启明走到了他对面的桌前坐下。
“你知道魏恩东死了吗?”周启明看着温相序轻声问道。
温相序的眼睛从帽兜里露了一些出来。
“死了?难道他也被脑控了?”他反问道。
周启明摇摇头,说:“他死前是清醒的,绝望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肯定没有被脑控,他是自杀的,看样子不像是临时起意的自杀,只是发现没有退路后,想到了用自杀来解脱,是我......发现了他是商业间谍,但我无法肯定,你的技术文件被窃取这件事他有参与其中。”
“自杀......”温相序的脸又出来了一点,能看到他的眼角泛着疲惫的红血丝。
“嗯,魏恩东自杀了,你能不能回想一下,你们见面时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周启明把脸凑近,他的眼睛里渴求着真相。
余书玲不是很开心地看着,在她眼里温相序是病人,周启明这样直截了当地发问,其实是没顾及别人感受的。
温相序思考着,越想越痛苦,他慌张地在身上找出两张磁铁片,贴在了太阳穴上。
他突然笑呵呵地说:“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你扯那些书上的话有用吗?”周启明顿时来气了,温相序这种把自己逼疯的人,说到底不就是精神脆弱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是没道理的。
余书玲拉着周启明的衣服,让他起来,阻止他再说下去,并且好好开导了温相序一番,让他不要觉得自杀就是解脱,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管暗处的人藏得有多深,他的事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周启明看余书玲的诚恳发言,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问题,但面子上又不好立马道歉,于是在身上东摸西找,找出两颗话梅糖,这是辅助他戒烟用的,在道别的时候他把糖放在了桌上,当做赔礼道歉了。
两人一前一后,把包裹着手机的锡纸扔进了宿舍外面的垃圾桶里,余书玲没有说话,周启明觉得氛围有点严肃,只能闭着嘴跟在余书玲身后,默默一起往他们的宿舍走。
没想到余书玲越走越快,比周启明早了半分钟抵达终点,宿舍。
以为今天就这样结束的周启明,在回到宿舍正准备关上门时,余书玲的手抵住了门。
“今天还没做访谈。”余书玲淡淡地问。“有时间吗?”
周启明点点头,放余书玲进宿舍时,才看到她自带了椅子过来。
等两人远远地对坐后,余书玲不给周启明任何闲聊题外话的机会,直接让他接着昨天的故事讲,从发现那张写着“不要离开!”的封条讲。
看着这么较真的余书玲,周启明心里居然半点不生厌,毕竟从某种角度看,余书玲的较真和他对幽空的偏执,极其相似。
“就在昨天的离心机训练,我尝试了5.1G的重力加速度,但没有达到进入幽空的临界值,另一个训练舱的人的反应你看到了吧,放在以前,我也像她那样,而且很容易就能进入到现实只有一两秒的幽空状态......”
那时候餐馆的口碑倚靠的还不是网络流量。
周启明找了一家苍蝇馆子,请客吃饭,缺什么补什么向来不只是身体需求,他缺少三五好友在生日时小聚的经历,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补上。
量大管饱是北方苍蝇馆子的特点,几人聊天聊得起劲,啤酒下了两箱,菜都没吃完,反倒被老板拿回厨房,回锅热炒。
他和钱芳喝酒不算厉害,主力是发小潘玉仲和校友廖长庚。
廖长庚和周启明是在加拿大航校认识的,北京人,特别有干劲,据说他准备毕业后,赶在24岁之前考空军。
当年军校的年龄限制,本科生以上的学历只能放宽到24岁,周启明差点就被廖长庚说动一起考军校了,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什么水平。
潘玉仲自然成了南方代表,和廖长庚喝得有来有回。
那晚酒足饭饱,四人聊到周启明的怪癖,执着于超重体验,周启明借着酒劲,把他认为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诉之于众。
提到幽空,就不得不提到福利院的火灾,那段往事引来潘玉仲的唏嘘。
潘玉仲近期加入了一个寻亲组织,需要提交有关自己身世的线索,而福利院火灾那天,他丢失了一枚玉佩,很可能关系到他能不能找到亲生父母。
就像虔诚的信徒找到了来自神的启示,周启明在听说玉佩的事后,十分激动,他已经在幽空里迷茫了一段时间,或者这件事就是幽空存在的意义也说不定。
假期结束,重回航校生活后,周启明把这个调查作为进入幽空的主要任务。
一有机会,他就跑去超重离心机那里软磨硬泡教员给他加练。
一来二去,航校的所有人都听闻过他的事迹,而幽空的所有宿舍都经历过他的搜寻。
玉佩仍然没有下落,在本尊和本尊小时候的双重验证下,终于确定潘玉仲的玉佩在火灾发生前的上午就已经丢失。
有一种可能,始终无法排除,小偷。
福利院本来就存在很大的教育问题,出现问题儿童是常见的事,小偷小摸也时常发生,时不时会有财物、食物失踪的事件,前者像是来做公益劳动的少年犯做出来的事,后者才像是院里小毛孩的手法。
财物失踪确实有周期性,周启明能记起来的事不多,人在国外也不好去探访福利院,他只能不断地在幽空中调查可疑人员,首先排查的人选,就是所有大人,除了院长和他信得过的管理阿姨刘芊,别人他都查了个遍,毫无收获。
一个学期就这么过去了,周启明最后一次借助高速离心机进入幽空。
男孩从臭烘烘的衣柜里跳入更臭一些的宿舍。
一般情况下,熟能生巧的原因是,随着重复练习,神经回路和突触连接都会变得更加强大和稳定,这也是为什么武学大师和能工巧匠以年长者居多,胜就胜在岁月沧桑。
按理说每次进入幽空后的身体都是同样的状态,那么做同样的事时,周启明每一次的表现不该有太大差异。
但他的意识形态仿佛进行着练习,所激发出来的神经信号也随之强化,以至于他在争分夺秒进行跑动、翻越时,愈发自如。
他用了两分钟时间解决了三楼的所有问题,提前把会成为火灾险情的物件都处理了。
其实反复经历这个灾害,他早已麻木,知道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虚假的,不值得反复去营救的。
但人心本来就很容易失去立场,这事一旦开了头,以后只会演变成更加漠视的态度,这是周启明给自己设的一道人性之坎。
也是沉没成本的又一陷阱,毕竟他已经救了这么多次了。
不管他是怎么决策的,大火都会准时发生。
每次来到二楼的教室,看到午后阳光在米黄色的窗帘外与风交缠,心底那份为数不多的缅怀就会牵动他的心灵。
他懂事得早,他知道,学习才是穷孩子的玉米糊。
上初中之前,这碗玉米糊他时常喝不饱。
教室的书桌里,每一本都被他拿出来抖了个遍,实际上这些书里全都有真实无比的内容,甚至是他毫无印象的课外读物,都有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原版的文章,但这除了印证幽空的真实再无作用。
福利院并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书籍,即便有也不值得他关注,想要知识,现实里多的是,每个城市的图书馆永远会对渴望阅读的人大门常开。
时间在快速流逝着,那些呐喊声和哭泣声转移到了一楼,空气安静了,也炎热了。
教室仿佛变成了烤箱,每一口呼吸都是滚烫的空气在挠肺挠心,黑烟与热浪在窗外起舞弄浊影,依稀间,他甚至听到了尖锐的幻听。
不,不是幻听,周启明发现这个叫声来自旁边的休息室,那里用作老师的课间休息,饭点前后厨师和社工也会在这里放置随身物品。
透过窗户能看到休息室里的窗帘桌椅已经成为了大型火柴。
他脱掉了薄外套,卷了几层包裹住门把手,使劲旋转开了这个发烫的圆形门柄。
门被打开了,但那声音却消失了。
周启明坚信自己没有出现精神问题,可箱柜翻遍了也没找到半点踪迹。
眼看着空气已经焦灼地热辣滚烫,他的目光在休息室又认真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水泥墙的格栅口上。
他随手抄起一把有些发烫的扫把,把燃烧着的窗帘戳到了一边,腾出一块空地后,房间里还没被引燃的桌椅被他搬到了那里,他把椅子垒到了桌子上。
没心思管桌椅是否牢靠,周启明保持平稳,站上了椅子。
房间的高处很炎热,比他经历过的最酷热的夏天还难熬。
擦掉额头细密的汗水后,周启明的瞳孔在适应着墙上通风管道里的幽暗。
可是格栅里,是浓烟和焦臭,还有令人退却的阴影。
周启明瞪大眼睛想看清里面的阴影。
光线暗淡。
是一个占满管道的大家伙。
是一个失去性命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