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明放下了干劲。
这两周除了严格训练,就是做复盘、学理论。
昨天去镇上找哈大哥吃饭都握不住他家的铁筷子。
宿舍早就给他清理出来了,和新的没两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近来也确实给他同样的错觉,大概是全面检查过后,幕后者警惕起来了。
余书玲和周启明只有出门或者回宿舍时碰到了才会打个招呼,余书玲知道周启明的第三轮考核任务量巨大,难度也急剧上升,周启明知道余书玲那边有三名心理出现障碍的学员会固定找她疏导,大家都各忙各的。
从小到大,一起探险和冒险的同伴,总会因为各种现实杂事,与稍早的那个自己脱轨。
可能除了周启明之外,所有人都这样。
今天依然是塔里木那么干的一天,太阳准时出现。
6.5G的重力加速度,全组都慕名前来观看周启明的离心机训练,裴夕已经习惯他在这一项目上的超常表现了,但她发现了周启明的失落。
周启明放下干劲确实是因为这一次仍然差一点就进入幽空了。
下午,大家顺利把最简单的模拟对接空间站的配合任务练顺畅了。
训练难度最初决定是由低到高练,接下来小队将开始着重训练模拟登月,裴夕给周启明分配了一个最简单的工作,他要模拟驾驶月面着陆器下降至虚拟月球的表面预定区域。
以周启明对加速度晕厥的上限,还有他在航天驾驶方面的下限,小队里没人能比他更能胜任这个工作。
晚上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宿舍,再简单的工作只要注意力一直在集中,都会十分消耗精力。
可这样的无事发生总有种树欲动而风不起的无可奈何。
周启明每晚都会提前一小时上床,因为他总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带着不甘入睡是件很困难的事。
周启明开始被一些个喜欢乱开玩笑的学员尊称为周处。
因为他接触的商业间谍魏恩东、疯癫学者温相序、八面狐狸汤少冰,全都是被迫离开这片土地的下场。
又是一个月的平静训练,模拟登陆这个任务大家已经熟练掌握,周启明和张桥做了这么久的队友,彼此却始终没有熟络起来,据说他收购温相序的项目后,把训练之外的时间都投入其中了,现在任务专家小组已经不是他说了算。
接下来就是难度最高的模拟出舱活动,之所以难度最高,因为其中包含了三个步骤:将脚限位器及操作台安装到机械臂、载荷回路扩展泵组安装、修复太阳翼故障。
需要掌握大量的知识和技术,并且要舱内外协同、地面流程控制,多方配合,一丝不苟。
张桥主动向裴夕申请做工作最简单的地面角色,因为他自己的项目遇到了技术难题,而温相序又已经死了,没人来帮他答疑解惑,他只能自己和研究所探讨摸索。这样看来他的嫌疑没有那么大了。
温相序的尸体已经送到冷湖镇医院的太平间保存,尸骨长寒。
这一个月以来,周启明继续保持着每两个星期,去镇上拜访一次哈布尔的频率。
时隔这么多天,再一次来到余书玲的办公室,周启明有些唏嘘。
余书玲找他来,是告诉他一些新的进展。
黄警官在基地外的战线上,配合部门抓到了贩卖失窃技术文件的团伙,但那个团伙没有能力指认出藏在基地里的主使。
这个信息很重要,主使仍然还在基地里。
张驰回到基地后,开始了新的基地建设,主要是几个创新机构,纳米机器人实验室、月球车研制中心、无人机训飞基地还有天文台。
余书玲说这是一步不小的棋,开始建设后,基地提前成为重点地区,海西州公安局决定在基地内设立一个警务站。
这不仅能让学员们更加有信心、能安心,还能勒紧黄远胜的皮带,以免他出现分外之事的歪心思。
周启明听了都觉得这是张驰端得最好的一次水。
第三个消息是,余书玲拿到了汤少冰的情报,全因为他那名小弟在名人效应下,找上门做心理辅导。
她出于治疗手段,把那人给催眠了。
具体情报是,汤少冰在发现偷拍装置后,把那些东西发给懂行的朋友鉴定,根据测定出来的材料使用时间,可以推算出这批偷拍装置是基地入住期刚开放时的消防安全部署日进行隐蔽安装的。
那时候基地刚入住了一半的学员,出于消防安全考虑,不仅进行了大规模演习,还重新把宿舍做了更加有条理的分布,刚好只住了一半的学员,大家集体搬了一次就解决了宿舍区域的规划问题。
所以嫌疑人是在消防日之前入住基地的人,加上目前基地只剩一百位学员,范围一下就缩小了很多。
余书玲这样做虽然有违反职业道德的嫌疑,但她确实通过催眠让他减少了对假想敌的恐惧,这名小弟知道自己没什么能耐,一直都在担心自己成为被旋涡溺死的杂鱼,不是偶尔做噩梦,就是每天担惊受怕,巴望着自己能早点被淘汰。渺小如他,想保住饭碗就不能自己主动退训。
周启明叹了口气,他把之前汤少冰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的解读告诉了余书玲,这么多天下来,他没有获得有价值的情报,第三轮考核对于四人小队来说是一荣俱荣,自己如果不好好训练,是对队友的不负责。
希望余书玲能理解他这阵子的毫无作为,今天见面结束后,他还得回到严格的训练生活中,恐怕得考核过后才能有空余时间。
没有勉励,也没有敦促。
余书玲只是让他重新坐到沙发上,说了一句:“你的过去我还没倾听完。”
周启明看着余书玲把窗帘拉开,刚好太阳在落山,西南方的金星仍然亮闪闪。
在古希腊中,男人的性别符号和火星的天文符号是一样的,而女人的性别符号和金星的天文符号是一样的。
周启明更喜欢另一套对金星的形容。
“余医生,你知道吗,金星在咱们的古时候有很多说法,早晨在东方出现叫启明,晚上在西方出现叫长庚,听起来完全是两个名字,但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晨与昏在同时发生着;每个人的过去和未来在同时往一个方向移动着;我们寻找的真相也许只会经过我们,不作停留继而远去......”
周启明当初花了一学期时间在孙小川身上追溯出往日故事后,他把幽空里的经历告诉了廖长庚和钱芳,两人虽然难以置信,但要验证幽空是否真的那么神奇也很简单,只需要相信周启明,帮他揭露赵寒的罪行就好了。
看得到结果的事,对大家来说,只是做与不做的选择罢了。
廖长庚和钱芳选择先相信,后验证。
潘玉仲在寻亲组织里发现了一个家庭上交的玉佩线索和自己曾经佩戴的玉佩很像,他选择去拜访那个家庭。
而周启明三人在重庆短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公寓,周启明和钱芳去福利院做义工,对过去进行详细调查,而廖长庚则独自对赵寒进行秘密观察。
在花费了一些时间与福利院的那些人打成一片后,两人的调查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钱芳在资料室里,用手机相机偷偷拍摄下了2004年3月19日以前,也就是火灾发生之前的两年里的事件记录,以及孙小川和赵寒的详细个人档案,细致到两人所有考试的成绩都记录在案。
而周启明在老邓头那里打听到,当年火灾发生时,有件印象深刻的事他至今难以忘怀,那就是陪伴他整整五年的一块手表也跟着那场大火消失不见了,老邓头还翻出了多年前的照片给他看,上面有他抬起手露出手表的画面。
周启明记得那块表,他进入幽空的时候,也拿来用过不少次,是放在休息室的手表,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当年火灾发生时,孙小川可能已经偷到了那块手表,或者其他值钱的物品。
而通过老邓头和院长的回忆,有一件事他已经确定是真实发生的,当年火灾发生时,老邓头正在四楼巡逻,因为有个记不清是谁的小孩报告看到有可疑的人,但当时校长在接待一对想领养小孩的中年夫妻,整个四楼并没有可疑的人,在发现火灾后,由于校长担心小孩们的档案被毁,用湿毛巾把资料室的门窗全部堵上后,才愿意撤离。
但那时候火势已经把两边的楼梯都侵蚀了,老邓头找到了一架梯子,从天台带着校长和那对夫妻爬到了楼旁的老银杏树上,顺利逃生。
几乎可以断定,那个瞎说四楼有可疑人员的小孩就是赵寒。
钱芳找到的资料,有两个较为有用的信息,一是赵寒和孙小川从在孤儿院的文化课教室那个时期就是同桌,到了初中也在同一个班上课,不可能不记得不认识,二是孙小川曾经被初中同学举报过偷窃行为,后来因为找不到证据没有追查下去,不过根据他的成绩一直都很差,并且常常不按规定到食堂吃午饭、回宿舍睡午觉,有充足理由怀疑他会搞些偷摸行为。
这些虽然能间接说明周启明在幽空里了解的事实是真的,但无法证明赵寒就是有罪的。
廖长庚摸清楚赵寒的行动规律后,三人在一个下雨的夜晚,蹲守在赵寒回家的小路上,扮鬼吓他,一左一右把他引导到了一棵老槐树下,他们早就提前在树下放了一个儿童纸人,并且让躲在树后的钱芳用童声一样的嗓音扮演孙小川,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人灭口。
赵寒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惊吓,跪在地上不停叩拜,嘴里祈求着:“这么多年了,就放过我吧!你缺钱的话我可以买纸钱烧给你,我还可以到寺庙为你烧香祈福,请人帮你超度往生也行,怎么都好!求求你了,不要报复我好不好......”
“那你自首吧。”钱芳由于发现真相真的如此残酷,十分气愤,声音没能控制住,被赵寒发现了端倪。
周启明和廖长庚虽然迅速冲上前,但还是晚了一步,赵寒抓到了树后的钱芳,并且以她做人质,威胁他们不要靠近。
赵寒不可能一直带着钱芳跑路,在他被周启明和廖长庚紧紧跟随到一处半山腰时,他逼迫钱芳爬下山崖边,只让她用手指抠着崖边的石块。
赵寒本以为这样做就能停止追逐战,没想到钱芳被救下后十分坚强,让两人不要管她,赶紧追人,那时的钱芳一路被扯着头发走,头皮已经出现损伤,脖子上也出现了淤青。
因为只看到分岔路而不见人影,周启明和廖长庚决定分头寻找。
廖长庚在分开前,嘱咐周启明。“找到人先联络,千万不要莽撞行事,生大于死,知道吗?”
那一段山路很难行,虽然不如古时候那样蜀道难,但下雨天让泥巴路变得湿滑,周启明在航校没少训练体能,又比赵寒年轻,夜黑雨不停,他在泥泞中追上赵寒了。
两人就像角力的雄鹿,在焦黄的烂泥里推来打去,最后周启明略胜一筹,擒住了赵寒。
在质问中,赵寒承认了罪行,不过他并没有纵火,当时因为要错过午餐让孙小川提前躲进休息室的通风管道里,赵寒在孙小川随身携带的半块馅饼里放了老鼠药,准备毒杀他。
可是赵寒突然意识到即便吃了老鼠药也可能不会暴毙,只要孙小川在挣扎的时候吸引到别人注意就完了,正当他准备到一楼配电间做手脚,让大家的注意力放在停电上,他却发现配电间起火了。
这对他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邓头回到休息室,还没开始午睡,赵寒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他支去了四楼,在发现休息室通风管道的螺丝被人拧紧后,赵寒不顾孙小川的惊慌失措,毅然决然地把那几颗螺丝拧得死死的。
孙小川在通风管道里哭喊着,赵寒在走廊里也放声大叫:“啊!着火了!”“快救火啊!”
周启明自知幽空帮他做了这么一件大事,迫不及待地就问了关于潘玉仲的玉佩的下落,赵寒还真就如实交代了。
火灾过后,配电间及上方的楼层损毁严重,围绕着梁柱墙板重新加固了一遍,按理说孙小川的尸体不可能烧得只剩一层灰,院长怕担责之后,让整个福利院受到牵连,自我催眠了一番后,把这事掩埋了。
而赵寒也把他们存在福利院附近的赃物箱给掩埋了,里面就有潘玉仲的玉佩。
潘玉仲的玉佩在福利院并不是秘密,大家的名字都是和进入福利院的时间、地点、特定条件有关。
周启明他们这一批,赶上了刘芊为首的更有文化水平的管理层,所以随身携带玉佩的弃婴被起名为了潘玉仲,在清晨太阳升起前晨星方向捡到的小孩被起名为了周启明。
赵寒以难以置信的口吻,询问周启明来找他,难道就是为了那块玉佩,此时正内心得意的周启明没有否认这件事。
早就在社会摸爬滚打几年的赵寒,立马就明白自己手里拥有的筹码,于是他感叹道:“赶在我们那会儿,在河边发现的就叫小川,在坎里发现的,就叫小田,我是在冬天被捡到的,院里已经有名字里头带冬和冬冬的人了,所以我叫赵寒。”
见周启明不明所以,他继续说:“院里的姓氏没有重样的,听起来真的就像是各不相同的个体,但本质上,大家就是一模一样的,就是缺少家庭关爱的,被人嫌弃抛弃的,孤儿!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也很清楚,我们最需要的,是家庭,特别是原生家庭,但能和亲生父母团聚的幸运儿又有几个呢?”
“你想说什么?”周启明拿起手机准备给廖长庚打电话。
赵寒努力回头,极其认真地和周启明对视上。
他说:“你有两个选择,把我抓去警察局,但永远也别想拿到那块玉佩,或者是,放我走,我告诉你那些东西埋在哪里了。”
说完他仍觉这样不够直观且不公平,重新换了一种说法。
“也就是说,你要选择迟到的正义,还是选择保全潘玉仲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