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吉这讨债鬼就跟被魇住了似的,睡得死沉死。虽说从小听惯了涛声,可待船头绕着弯拢近岸边礁石,松风刮得船身摇曳起来,嘉吉身上觉着凉,便醒来了。哎呀,您道怎样?睁眼便看到了这一出。”
“船又没行上山去,围坐着赌上一把的,又都是平日里赌惯了的一帮家伙,酒桶里的酒就这么咕嘟咕嘟直往外倒,在那儿轮番哄饮着,可把嘉吉给吓坏了。‘喂!你们这帮浑蛋!’他跳了起来,跟金刚似的叉开双腿,踩在刚才起身时差点被他弄倾覆了的船底上,跟吼叫似的呵斥道。”
“‘你别吼啊。’”
“‘别这么大声嚷嚷,好不好?喂,我说嘉吉,虽说你眼皮底下的这几个人都欠了你几文几厘钱,可这酒却是你老板的,不是你的,对吧?先让我们这么赊着,回头再跟你结清,别那么绝情。等押上去的赌钱都凑齐了,再买上它一桶,只怕你也就不会这么吼了。只要换了钱回去,你们老板才不管你把酒卖给了谁哩。’”
“‘那倒也是。要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啊呀,倒也是挺在理的哩。’”
“‘酒是给了钱就不会有事,可船老大哟,这船怎么办?’嘉吉问道。船夫拳头里攥了把零碎钱,杵得比裹着头巾的头顶还要高,心思全都扑在了赌博上,口中嚷嚷着:‘投了个单儿!投了个单儿!你说什么?船?对,船。’”
“嘉吉便嘟囔了声‘那好吧’。于是手握船橹,吱嘎吱嘎地,跟让幽灵船给曳了去似的,作势摇起船来。可酒香扑面而来,他到底没能忍住。”
“他先是让那赌得手气正顺的主儿给灌了一匣酒,喉头咕嘟咕嘟作响着一气喝了,见他仍大张着嘴,那人便道:‘来,再来上一匣!’又给斟上了。嘉吉呢,只是唠叨了好几遍:‘回头结账时,扣去我喝的份。’您瞧,这时他脑子还挺清楚。”
“‘我可是幡随院长兵卫,是不是?我请你喝酒,莫非还要跟你收钱不成?这种抠门话,你给我少来!’这家伙赌赢了,神气活现。”
“‘这饭匣递来传去的,大伙儿都嫌麻烦,不如干脆用这个盛酒。’嘉吉说着,杵过一把满是污垢的长柄勺子来。一众人也便老实不客气地拿了过去。那个神气活现的主儿呢,便又在一旁撺掇:‘嘉吉你一只手,对了,就这么摇着船橹,还有只手呢,就用这洗马时舀水用的大勺子,舀着这酒,咕嘟咕嘟喝他个痛快!’”
“酒桶都已开了封,也就犯不着再心疼。他一下气壮如牛起来,气度大得就跟海里冒出来似的。‘再来上勺酒!投了个双儿!喝了庆贺下!酒钱我包啦!’”
“‘南无阿弥陀佛!骰子菩萨天灵盖光焰万丈!’有人跟着奉承道,于是他便凑向尽是污垢的长柄勺子又喝了一勺,别人越撺掇他便喝得越来劲,摇橹节奏全都被打乱了,船还不得大摇小晃?‘这可不行!骰子都摆不稳啦!’”
“‘行啊行啊,嫌我摇不好船,那你替我来摇啊!’嘉吉蛮不讲理地就把那话给戗了回去,不过还是绕过那崩塌山崖的端头,把船摇进了港湾。”
“谢天谢地,进了港湾,不就跟一脚踏进了铺着湛蓝榻榻米的房间里似的?悬着的心总算松弛了下来。‘给酒钱!趁输赢还没见分晓,先把钱押我这儿!’嘉吉这讨债鬼,刚放下船橹的手里又攥起了酒钱,还以为他会把这钱塞进怀里去,可谁知就这么着,他另一只手里还操着那把尽是污垢的勺子,又一头扎进了赌徒堆里。”
“‘哎哟喂,这讨债鬼,这下可是惨了,倒不如投海死了,一了百了。您看他这回输得,八辈子都别想翻得了身!’”
“输了又输,哎呀,整整一桶酒的酒钱,本该拿去交给店老板的,竟输得个精光。输急了,便破罐子破摔,又是把骰子点数错数成了十,又是觉得一众对手足有五十个脑袋,随后竟觉着连整个港湾也都轱辘轱辘旋转了起来。‘好吧!你说船该怎么摇我就怎么摇,要杀要剐也都随你!’待嘉吉叉开双腿、仰面躺倒在了那儿时,他差不多已喝下了足有一斗的清酒。就这么七个脑袋,四斗一桶酒,竟都被打发了。酒桶搬上岸时,他们估摸着会很沉,便双手架着,吆喝了声‘嗨!’一起发力,谁知都跟折了腰似的,一个个朝前倒栽了去,酒桶也便‘哐啷’砸在了地上。嘉吉趁势一轱辘倒下,早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这之前,船吱溜溜转悠在人称富贵人家庭院的那片海湾的当儿,活脱脱就跟电影里那遇难船只漂浮在听不到一丝风浪的海面上似的哩。一众人正敞着怀,大咧咧盘腿坐着,胸毛腿毛让晚风飒然拂过,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才稍稍清醒了过来。长庚星已悬在空中,巨岩嶙峋的崖头也微微暗黑下来,挡在了眼前,让人心里有些发瘆,一众人不由得重新系紧兜裆布,并拢膝头坐直了身子。船老大跟鸟叫似的,口中‘嚯——咿,嚯——咿’喊着号子,把船拢近海滩去,一边趁势揍了胡乱躺着的嘉吉那家伙。嘉吉蓦地爬了起来,虽说都喝光了那桶酒,可倒也醉酒不乱性,只是有些气馁,又颓然倒在了那酒桶右边。就这模样,跟您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