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次郎法师云游修行，来到相州三崎[1]，此时正途经秋谷海岸。
他见道旁有家挂着苇帘的茶屋，便踅了进去，稍事憩息。从这儿往太平洋一侧望去，只见百来米远的前方，刚才提到的那道天崩地裂过的山崖，恍若狮子王的肚腹，兀然突立在海面上；白浪径直扑向崖脚；江之岛和富士山，则跟隔着帘子画在那儿似的。茶屋老媪从长嘴白铁壶里斟了碗粗茶，装在不知已用了多少年头的嵌花木盘里，满得都快溢了出来，替法师端了上来。
摆放长凳的地头本来就局促，这会儿因为斟茶，歪歪扭扭的壶嘴里冒出的蒸汽便一团团披靡在了法师前胸，一阵凉风吹来，又飒地化作凉雾，法师的僧衣袖子，也便蹭擦着苇帘，朝茶屋外小松树那边翻飞了去。
因为顿觉神清气爽，法师都没顾得上打开手里攥着的名古屋折扇，任它折叠着，随手搁在了刚从肩头卸下的一前一后两个小包袱的白布褡裢上，折扇上记着他一路云游的里程。
“好茶！”他猛地喝了一大口，“啊，真香！这茶好！”说着微微一笑，“好喝。顺便，那个看着好像也很好吃，给我来上两三个吧。”
“好嘞，是这糯米团子吧？跟您说吧，这是乡下人自己做的。虽不太甜，可皮儿馅儿，都是用的最地道的糯米和赤豆。”梳着小小丸髻的老媪将团子装在洁净的小方盘里，乐颠颠地端了过来，将折扇搁在长凳上，一只手仍端着粗茶茶碗，腾出来的一只手正待攥起团子。这当儿，冷不防地传来了“咻咻”的古怪声音，像有只蝉，在含混不清地啁鸣。
法师循声望向门口，冲着大崩塌过的崖头长凳的端头，出现了个人，手抓着那儿的竹柱，大敞着胸，粗条纹土布单衣脏兮兮的，腰带松松垮垮的，架在脖子上的脑袋缠了跟酱油里渍过似的布巾，头发长得都掩住了耳朵，是个肤色黧黑、人高马大的壮实小伙。他眼睛里好像没什么神采，下意识地大咧着嘴，耷拉着厚实的下唇，东张西望地打量着这其实别无长物的茶屋。这会儿才下午两点多，对乡民说来，正是船夫农夫忙于手中活计、脚下来去匆匆的时辰，看他那模样，准是附近一带游手好闲的懒汉。小次郎法师虽没怎么去在意他，可还是因突如其来的笑声而吃了一惊，于是目光在这小伙脸上和盘子里的团子之间来回逡巡了一遍。
“说真的，婆婆，还真是看不出来，你这么会捉弄人。”
“说什么呢？”
“哎呀，我是说这团子，你瞧，分明是用泥巴黏土搓揉出来的不是？”
“尽说些不着调的话。”老媪板起脸来，抬头瞪了一眼，额上一时间聚满了皱纹，“你怎么能说这种话？罪过罪过。好歹我也是吃斋拜佛的，就算吝啬得再怎么一毛不拔，也不至于会用泥团子来糊弄人家出家大和尚吧？”
见有人这么实诚地在维护自己，小次郎法师不由得觉得有些抱愧。
“什么呀，您快别这么较真，犯不着。他多半是在您这凉快了会儿，恢复了元气，才跟您开起了玩笑。虽说是玩笑，可出门在外，又有什么事没经见过？不是说骏州[2]那边卖阿部川年糕的，便是用木头雕成年糕模样，装在盘子里招待客人的吗？所以方才见到我正要吃这团子，他便也……”
说着他看了那人一眼。那小伙正抬头望着什么地方在那儿发愣，天空中连只鸟影都见不到，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抬头望着。
“冷不丁被他这么一笑，哈哈，我也几乎都要以为，这团子是错拿了招待客人用的那摆样子的团子模型。”
“嗯，嗯，不，我说您呀……”
老媪利索地拍了下系着围裙的膝头，凑近过来，压着嗓门，说道：“他这人是个疯子，真的。”说完又独自点了点头。看样子，一旦跟她打听起来，她会很乐意告知你其中的原委细故。
注释
[1]相州，地名，日本古时相模国的别称，位于今神奈川县辖区的大部；三崎，地名，位于神奈川县东南部三浦半岛端头，为一渔港。
[2]地名，旧时骏河国的别称，位于今静冈县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