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辛辛纳图斯[1](1)

1

雪花飞舞,阵阵疾风犹如旋转的魔鬼,从灰色的雪堆中窜起,又如幽灵般在结满霜的树下呼啸。

一根堆满积雪的树枝,因无法再承受一片污雪的重量而断裂,发出的声音像低沉的枪声回荡在林间小径。

雪片覆盖了一只鹿呆滞的双眼,填满了它突出的肋骨间隙。就在几个小时前,它为了觅食还在冰冻的大地上刨出一道道浅痕,但那些浅痕很快也被抹去了。

飞舞的雪花还在继续埋葬其他死者,以前雪地上深红色的污点也被一并遮掩了。

所有尸体都很快被白雪悄悄覆盖,仿佛睡着了一般。

戈登在白雪堆积的雪松树荫下发现特蕾西的尸体时,新一轮的风雪已经抹掉了她挣扎的痕迹。这不幸的姑娘被割开的喉咙已不会再涌出血来。

戈登尽力不去回想特蕾西留给自己的简短印象:乐观、勇敢,对她从事的、毫无希望的工作有点过于热情。他紧紧抿着双唇,撕开她的羊毛衫,伸手去触摸她的腋下。

身体还是温的,这说明她被杀不久。

戈登朝西南方向瞥去,看见有足迹通向刺眼的冰天雪地,不过足迹正逐渐被飞雪覆盖。这时,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几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旁。

菲利普·博库托轻声说:“妈的!特蕾西这么好!我本来以为那帮混蛋不会……”

戈登打断了他的话:“他们还是下了狠手,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他抓住这个女孩的皮带扣,将她抱起来给另外那名男子看。这名穿着白色皮大衣、有着一张深褐色脸庞的男子点了点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特蕾西没被强奸,身上甚至没有留下霍恩主义者的记号。这一小队生存主义者走得太匆忙,甚至没停留片刻,只是取走了展现他们残忍的战利品。

博库托轻声说:“我们能抓到他们。”他的双眼燃烧着熊熊怒火,“我能在三分钟内将其余的巡逻人员带到这里来。”

戈登摇了摇头说:“不要这样做,菲尔。我们已经追得太远,超出防御范围了。等我们追到,他们早已设好了埋伏。现在,我们得先把特蕾西的尸体带回去。”

博库托咬紧牙关,青筋紧绷。他大声道:“我们能抓到那些狗杂种!”

戈登有些恼怒。菲利普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二十年前世界尚未崩溃之时,博库托曾在海军陆战队里当过中士。本该是他而不是戈登,做出不那么令人满意但切实可行的决定……去肩负责任。

他摇了摇头,“不行。照我说的做。”他低头看着那个女孩,今天下午之前,她一直是威拉米特河谷军队排名第二的优秀侦察兵……但显然还不够优秀。“菲尔,我们需要活着的战士。我们需要愤怒的士兵,而不是更多的尸体。”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看谁。随后,博库托把戈登推到了一边。

“你带其余的巡逻人员上来前,先给我五分钟时间。”博库托一边对戈登说,一边将特蕾西的尸体拖到了雪松背风一侧的树荫下,接着抽出了他的刀,“长官,你说得对。我们需要愤怒的士兵。特蕾西和我将让你获得愤怒的战士。”

戈登眨了眨眼睛,“菲尔。”他走上前去制止,“不要。”

博库托一脸痛苦,他没有管戈登的制止,一把将特蕾西的羊毛衫扯得更开了。他没有抬头,但能听到他苦涩的声音,“你说得对!我们必须让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疯狂到足以去战斗!这是德娜和特蕾西教我们使用的方法之一,如果我们必须……”

戈登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幕,“菲尔,德娜疯了!你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求你了,别这样做!”他抓住博库托的胳膊往外拽,但马上被明晃晃的刀子逼得退了回去。博库托的眼中满是怒火,但也流露出万分痛苦。

“戈登,别再为难我了!你是我的长官,只要有杀掉那些狗杂种的更好的方法,我就听你的。但这是最糟糕的时期,相比之下,你太软弱了!明白吗?别想用二十世纪的愚蠢思想来束缚特蕾西、德娜和我的意志!”

“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督察先生……长官。”博库托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别忘了,在你带人来之前,至少给我五分钟时间。”

他怒视着戈登,直到他转身离开。接着他往地上吐了口痰,擦擦眼睛,开始专注于手头的可怕任务。

戈登跌跌撞撞地朝后走着,他一开始感到困惑,接着又有点震惊。菲尔·博库托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晃刀子、瞪眼睛、违抗命令……

随后,戈登记起来了。

其实,我也从来没有命令过他不要这样做,不是吗?我请求过,也恳求过,但我没有命令过……

在这件事上,他真的有错吗?难道在内心深处,我真的相信德娜和她疯狂的跟班反复宣传的那些事情吗?

戈登摇了摇头。在战场上瞻前顾后是愚蠢之举,菲尔在这一点上肯定是对的。现在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每晚在梦中,他都在进行另外一场战争,照现在这情形,那场“战争”只能先靠边站了。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下坡的灰色草地走着,紧握拔出的刺刀。在这种天气下,刺刀远比步枪和弓箭可靠……这惨痛的教训也是凶残又狡猾的敌人赐予的。

他和博库托距离其他巡逻人员只有五十余米,但由于需要处处留意陷阱,这五十米颇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呼啸的风雪似乎是有形的魔鬼,像是哪支虚幻军队派出的侦察兵,在静寂又致命的战争中保持着微妙的中立。

它们似乎在对戈登耳语,“谁将负起责任”这几个字一直纠缠着戈登,自从他在现实和注定要破灭的希望之间做出选择的那天早上起,这几个字就从未离开过他。

至少这个由霍恩生存主义者组成的特别突袭队没有以往那么厉害,当地农民和村民的表现相当不错,完全出乎意料。此外,戈登以及他的巡逻人员一直在附近地区侦查。只要有必要,他们能立刻投入战斗。

其实,他的威拉米特河谷军队已经取得了小小的胜利,只牺牲了二十多个人就干掉了五个敌人。因此,向西逃跑的亡命小队可能只剩下三四个人了。

不过,即使疲惫不堪,缺少弹药,四个这样的魔鬼也够搞破坏的了。现在,他的巡逻队只有七个人,后援还未赶到。

放他们走。他们会再回来的。

前方传来了角鸮的叫声。这是雷夫·莫里森发出的暗号。戈登想,他越来越厉害了。要是活过了这今天,他的叫声或许能以假乱真。

他撅起嘴唇,努力模仿着叫了两声来回应莫里森的三声。接着,他迅速冲过一片林间空地,滑进了巡逻队藏身的山沟中。

莫里森和另外两名男子紧紧地靠在一起。他们的胡子和羊皮大衣上覆了一层雪,正紧张地摸着自己的武器。

戈登问道:“乔和安迪?”

高大的瑞典人雷夫向左右点了点头。他简洁明了地说:“哨兵。”

戈登点了点头,“很好。”他打开自己的背包取出了保温瓶。不用经过别人的许可,他就可以随时给自己倒一杯热的苹果酒,这也算是身份带来的特权之一。

其他人回到各自的原位,但不断回过头来看,显然是在想“督察”这个时候回来要干什么。莫里森本是个农民,去年九月份从格林利夫镇的洗劫中侥幸逃脱,他现在怒视着戈登,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样子就像刚刚失去了他所爱的一切。

戈登看了一下表——这块科瓦利斯技术人员给他的战前手表结实而精确。博库托要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应该正在赶回来。

“特蕾西死了。”戈登说道。他们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戈登盘算了一番他们可能的反应,然后继续说:“我猜,她试图绕到那群狗杂种的前面拖住他们。但她事先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他耸了耸肩,“他们干掉了她。”

众人震惊的表情变成了一连串歇斯底里的愤怒咒骂。戈登想,有进步。但是伙计们,下次霍恩主义者是不会等你们慢慢变疯狂的。他们会在你们还在决定要不要害怕时先杀了你们。

对说谎已经驾轻就熟的戈登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再早到五分钟,我们或许能救她。实际上,他们还花时间拿了战利品。”

这次,他们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愤怒和厌恶,但强烈的耻辱感盖过了这两种情绪。莫里森几乎叫了起来:“他们走不了多远!我们还能赶得上!”其他人轻声表示同意。

但戈登觉得,已经来不及了。

“不可能。你们走到这里就已经花了这么长时间,前面还要对付他们设下的陷阱,速度只会更慢。我们将以作战的队形前进,但取回特蕾西的尸体以后就直接回家。”

追击呼声喊得最响的那个农民仿佛松了一口气。但其他人对戈登怒目而视,对他的这番话表示极度厌恶。

戈登痛苦地想,如果我是个真正的领袖,应该早就找到更好的方法唤醒你们的勇气和决心了。

他收起了保温瓶,没有给其他人倒苹果酒——潜在的含义很明显,他们不配喝。他一边将轻飘飘的背包甩到肩上,一边说:“准备出发。”

这次,他们的动作的确挺快的。队伍很快就收拾好装备,开始在雪地里前行。戈登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发现乔和安迪在侧翼隐藏得并不好。换作自己,肯定不会这样轻易被人发现,但他当初接受的训练要比这些勉为其难上阵的士兵多。

持刀的士兵走在前面,举枪的士兵为他们掩护。戈登轻松地跟在散兵线后面。没过一会儿,博库托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似乎是从一棵树的后面钻出来的。尽管前头这些农民都在认真地观察风吹草动,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这位侦察兵面无表情,但戈登知道他的感受。他没有与博库托对视。

前方突然传来了愤怒的叫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肯定看到了特蕾西残缺的尸体。菲利普对戈登轻声说:“想象一下,如果他们发现了真相,或者说发现了我们的侦察兵大多数是女子的真正原因,他们会是什么感受。”

戈登耸了耸肩。这是一个女人的主意,但是他同意的。这是他一个人的错。明知道这是一项毫无希望的事业,他还是为这项事业一错再错。

然而,甚至连博库托也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于是,戈登继续装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的助手:“你了解原因。你完全知道德娜的理论和独眼巨人的承诺是为了什么。”

博库托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几乎恭敬地轻声说:“为了重建后美国。”

戈登想,谎中谎。我的朋友,如果你有一天发现真相……

他大声地说:“没错,为了重建后美国。”

接着,他们一起走上前去指挥那群惊惧而狂怒的战士。

2

“这样不好,独眼巨人。”

在那块厚玻璃的后面,一截高高的圆柱体周围萦绕着一团清冷的雾气,圆柱体上有着珍珠般光泽的乳白色透镜正盯着他看。两排闪烁的小灯还在以复杂的模式不断闪烁。这是戈登的心魔……至今已经缠了他数月……这是他遇到的、唯一能与自己那个可恶的骗局不相上下的谎言。

他觉得这间黑屋子相当适合思考。在外面的雪地上,村里的栅栏边,孤寂阴暗的树林里,人们正在为他们流血牺牲——一个是戈登声称所代表的东西,一个是玻璃另一侧的机器。

为了独眼巨人,为了重建后美国。

若没有这两根希望支柱,威拉米特河谷的人现在很可能已经崩溃;科瓦利斯或许已变成了一片废墟,其藏书、脆弱的工业、风车、闪烁的灯光,这一切都已永远消失在日益沉沦的黑暗时代;来自罗格河村的侵略者已经在河谷上下圈定了势力范围,正像他们在尤金市西部地区所做的那样。

农民们和年老的技术人员正在与经验和能力高出他们十倍的敌人做斗争。但他们毕竟奋起反抗了,与其说是为了他们自己,还不如说是为了两个象征:一个是多年前其实就已毁坏的精密高智能机器;另一个是现实中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只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国家。

可怜的傻瓜。

“没有用。”戈登对制造骗局的同伴说。那排小灯以复杂的方式闪烁着回应他,这种灯光在他的梦中一直挥之不去。

“现在,严冬阻碍了霍恩主义者的行动,他们正在去年秋天占领的城镇里养精蓄锐。但回春后,他们会来攻打我们,烧杀抢掠,直到一个个村落来寻求‘保护’。”

“我们努力战斗,但每个霍恩主义者都像魔鬼一样,一个能抵我们十来个可怜的镇民和农民。”

戈登沿着那块厚玻璃瘫坐到了一把软椅上。即使在这里——独眼巨人的大楼里,尘埃和岁月的味道也很浓郁。

如果我们有时间训练、准备,如果这里没有过那么久的和平生活,该多好。

如果我们有一位真正的领袖,像乔治·波瓦坦那样的领袖,该多好。

透过关着的门,他能听到微弱的音乐。在大楼里的某个地方,立体音响正在放一首二十年前的曲子——帕赫贝尔[2]的《卡农》,旋律轻柔又动人。

他记得,第一次重温这种音乐的时候,自己流下了眼泪。他一直希望这个世界还有勇敢和高尚,也非常愿意相信他在科瓦利斯找到了这两样品质。但事实证明,“独眼巨人”是一个骗局,很像他自己编造的“重建后美国”。

令他困惑的是,在生存主义者入侵的阴影下,这两个传奇故事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盛行。

它们在鲜血和恐惧中演变成了人们每天为之牺牲的东西。

“没有用。”他再次对那台损坏的机器说,没有期待它会回答,“我们的人奋起反抗,不断牺牲。但不管我们做什么,等到夏天来临,那些穿着迷彩服的狗杂种都会攻到这里。”

他听着优美凄凉的音乐,想科瓦利斯沦陷后,是否还有人能在某个地方听到帕赫贝尔的乐曲。

身后的双开门后响起了微弱的敲门声。戈登坐了起来。除了他之外,晚上只有独眼巨人的忠仆可以进这幢大楼。

他说:“进来。”

楼道狭长的灯光照了进来。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出现了一名女子的身影,个子高高的,留着长头发。

是德娜。如果说他现在不想看到什么人,那就是她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快:“戈登,对不起,打扰你了,但我觉得你一定希望立即知道这件事。约翰尼·史蒂文斯刚刚回来了。”

戈登站了起来,脉搏加快,“我的天啊,他成功了!”

德娜点了点头,“遇到了些麻烦,但约翰尼确实到了罗斯镇并且回来了。”

“真不错!他带了——”他看到她摇头,就停了下来。她的眼神中已经流露出了失望。

她说:“十个。戈登,他将你的信带给了南方人,他们派了十个人。”

奇怪的是,她的声音中似乎更多的是耻辱而不是恐惧,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所有人都令她失望了一样。

随后发生的事戈登没有料到。她的声音变了:

“对了,戈登,他们根本不是成年人!他们是孩子,只是孩子!”

3

末日之战爆发后不久,约瑟夫·拉扎勒斯基以及科瓦利斯幸存下来的其他技术人员收留了德娜。当时她才刚刚学走路,她是在独眼巨人的忠仆们的呵护下长大的。因此,她的个子在这段时期长大的女性中算得上高挑,受到的教育也让他人望尘莫及。这也是他一开始就被她吸引住的原因之一。

不过,最近,戈登发现自己倒是希望她读过的书少一些,或者再多一些。她沉迷在自己提出的理论之中,更糟糕的是,她还在向自己周围那群盲目而轻信的年轻女子和其他人传播这个理论。

戈登对此感到害怕,不经意间,他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仍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德娜说服,让她的一些女同伴加入部队当侦察兵。

小特蕾西·史密斯的尸体平躺在风吹成的雪堆上……挣扎的痕迹被狂风暴雪淹没。

他和德娜穿着冬衣,经过守在独眼巨人大楼入口处的守卫来到室外。夜空格外明朗。德娜轻声说:“戈登,如果约翰尼真的失败了,那我们只剩下一个选择。”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天很冷,他想赶快到食堂听取约翰尼·史蒂文斯的报告。

德娜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不放,逼戈登正视她,“戈登,你要相信,对于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要失望。你觉得我希望约翰尼失败吗?你觉得我们有那么疯狂吗?”

戈登并没有因为冲动马上回答她。今天早些时候,他看到德娜从威拉米特河谷各个村庄招来的一群年轻女子,她们的声音充满激情,像是狂热的宗教信徒。她们穿着侦察兵的鹿皮装,屁股上、手腕上还有脚腕上都别着刀,围成一个圈坐着,腿上还摊着书本,这景象看起来很奇怪。

苏珊娜:不,不,玛丽亚。你搞混了。《吕西斯特剌忒》[3]与达那俄斯[4]的故事一点都不像!她们两个都错了,但原因不同。

玛丽亚:我不理解。是因为一个用性,另一个用剑吗?

格蕾丝: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二者都缺乏远见,缺乏信仰……

这些女子看到戈登就突然停止了争论。她们迅速起身敬礼,看着他有些不安地匆匆走过。她们的眼睛炯炯有神,让戈登感觉自己被当作了一个典范、一个象征,但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特蕾西当初也是这种表情。不管这种表情意味着什么,他都不希望她们有事。男人们为他的谎言而死,他已经够难受的了;现在却还要让女人……

他摇了摇头,答道:“我觉得你们不会像她们那么疯狂。”

她大笑着挽起他的手臂,“就是嘛。我们不会那样的。”

但戈登知道,事情不会像她说得这么轻巧。

进入食堂后,一个守卫拿走了他们的外套。德娜还挺识相的,没有跟戈登一起去听坏消息,任他独自前行。

初生牛犊不怕虎。戈登记得,末日之战快要爆发的时候,他才十二三岁。当时,他连走路都是大步流星的,没什么能让他为之驻足,哪怕是发生了车祸。

大概两周前,约翰尼·史蒂文斯和其他几个男孩一起离开了俄勒冈州。那几个男孩的遭遇可能更惨,约翰尼自己也肯定像是在地狱走了一趟。

不过,他看起来还是十七岁的样子,坐在火堆旁边,煮着一罐肉汤。这个年轻人需要洗个热水澡,或许还需要睡上四十个小时。他那棕黄色的长头发和稀疏的胡子下是无数擦伤,他的制服上只有一个地方完好无损——就是那枚精心缝补好的徽章,徽章上有“重建后美国邮政服务”的字样。

“戈登!”他咧嘴笑着站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安全回来的。”戈登一边说,一边与约翰尼抱在了一起。他将这位少年从油布袋中取出来的一捆急件放到了一边……毫无疑问,为了保护这些急件,约翰尼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我去看一下他们,你先坐下喝汤。”

戈登朝大壁炉那边看了一会儿,食堂的员工正在那边照顾着从南部招来的新人。一个男孩有条胳膊用绷带挂在胸前;还有一个男孩躺在桌子上,头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部队的医生皮尔希正在照顾他。

其他人小口喝着热气腾腾的汤,盯着戈登看,充满了好奇。显然,约翰尼给他们讲过许多故事。他们看起来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随时准备出发。

但他们都还不到十六岁。

戈登想,他们并不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俄勒冈州中南部的人们与罗格河村的生存主义者斗了将近二十年,过去十多年间,他们甚至打得那些野蛮人不敢来犯。罗斯镇周围的农场主和农民可不像戈登那边的北方人,他们并没有被这些年的和平生活消磨掉抗争的力量。他们非常了解自己的敌人,从不手软。

他们也拥有真正的领导。戈登听说,有一个人一次次击退了前去突袭的霍恩主义者,让他们溃不成军。毫无疑问,这是敌人制订新计划的原因。霍恩主义者大胆地选择了水路,绕过宿敌,从最北边的佛罗伦萨海岸登陆。

明智之举。现在,他们已势不可挡。南部的农民只派了十个男孩过来帮忙。只有十个男孩。

戈登走过去的时候,这些新人站了起来。他挨个问了他们的名字和家乡。他们真诚地与他握了握手,每个人都称他为督察先生。毫无疑问,他们都希望获得最高荣誉。他们这么年轻,根本就不知道成为邮差之类的国家公务员是怎么回事。

但戈登知道,即便如此,即便所谓“国家”早就不复存在,他们仍愿意为之牺牲。

菲尔·博库托坐在角落里吹着口哨。这位前海军陆战队员没说一句话,但戈登知道这个黑人正在打量这些南方人。无论德娜和她的女同伴说过什么,就算他们这些人一点技能都没有,他也可以把他们训练成侦察兵。

戈登发现德娜正在这个房间的另一边看着他。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同意她的新计划。至少在他担任威拉米特河下游地区的部队总司令期间,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同意。

他与那些新人聊了几分钟。当他再次回头朝门口看的时候,德娜已经走了,或许是给她那群准亚马逊女战士传话去了。

戈登目光回移,看到约翰尼·史蒂文斯指了指那只油布袋。这次,这位年轻人一定要让他看那些急件。他将这么远送过来的邮包递给了戈登。

“戈登,对不起。”他低声说,“我尽力了,但他们就是不听!我将你的信交给他们了,但是……”他摇了摇头。

两个多月前,戈登写了几封求助信,现在他翻看着对那些求助信的回信。“他们都想加入邮政网络,”约翰尼补充说,声音中夹杂着些许讽刺,“即使我们这里沦陷了,我觉得等重建后美国的力量壮大到这里的时候,俄勒冈州还有一小块区域是自由和做好战斗准备的。”

在发黄的信封上,戈登认出了罗斯镇周边那些城镇的名字,他们的一些传奇故事甚至传到了那里。他浏览了其中的几封回信。他们非常有礼貌、好奇,甚至对“重建后美国”的故事充满了热情,但都没有做出承诺,也不会派部队过来。

“乔治·波瓦坦呢?”

约翰尼耸了耸肩,“所有其他镇长、县治安官和首领都在看他。只有他行动了,他们才会采取行动。”

“我没有看到波瓦坦的回信。”他已经翻完了所有的信。

约翰尼摇了摇头,“戈登,波瓦坦说他不相信文件。总之,他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他让我直接转告你。”

约翰尼压低声音说:“他让我告诉你‘对不起’。”

4

戈登回到房间时已经很晚了,房间门下的缝隙中透出了烛光。离门的圆把手只有几英寸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他是吹掉蜡烛才去和独眼巨人交谈的。

他的门刚打开一小半,一股温柔的女人味儿便飘了过来。谜团解开了,是德娜坐在他的床上。她的腿缩在被子里,身上穿着一件手工自制的宽松白衬衫,正拿着一本书借着床边的蜡烛看。

他将约翰尼装急件的袋子放到桌子上,说道:“这对你的眼睛不好。”

德娜并没有抬起头来,眼睛仍然盯在书上,“对,没错。可是要我提醒你吗?这幢楼的所有房间都有电灯,就是你把这个房间变回了石器时代的。我猜,像你这种战前长大的人思想保守,可能仍然认为烛光要浪漫点。是这样吗?”

戈登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拿掉房间里的灯泡,小心地把它们收起来。他刚到科瓦利斯那几周,每次有机会像少年时代那样打开开关让电流流动,他都会感到一阵喜悦。但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却无法忍受这种灯光带来的舒适。

戈登往牙刷上倒了点儿水,接着又往上面放了点儿苏打粉,“你自己的房间里也有一盏四十瓦的电灯,”他提醒她说,“你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读啊。”

德娜没有理他这句针锋相对的话,而是用手拍了一下她正在看的那本书,有点恼怒地说:“我不明白!这本书里说,在末日之战快要爆发的时候,美国正在经历文化复兴。没错,内森·霍恩是在宣扬他那疯狂的大男子主义、国外的斯拉夫主义和宗教神秘主义也有很多为世人所诟病的地方,但总体而言,那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时期!艺术、音乐、科学,似乎一切都将融合起来。然而,世纪末的那些调查表明,那个时期的大多数女性仍然不相信科学!我不相信!是真的吗?她们都是傻瓜吗?”戈登往脸盆中吐了一口水,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上面印着几个显眼的字:“我们是谁:20世纪90年代的美国。”

他清洗了一下牙刷,“德娜,没那么简单。几千年来,人们一直认为技术行业应该由男性来承担。即使到了90年代,也只有一小部分工程师和科学家是女性,尽管越来越多优秀的……”

德娜打断他说:“这并不重要!”她合上书,用力甩了甩她那淡棕色的头发,“重要的是谁受益!尽管技术行业几乎是属于男人的,但女人从中所受的益处比男人多得多!比较一下你那个时期的美国和如今的世界,你敢说,我说错了吗?”

他同意道:“对女人来说,现在不是个好时代。”戈登拿起水壶,往毛巾上倒了点儿水。他感到很累,“男人过得不容易,但女人过得更是不容易。她们生活艰苦,寿命也更短。真是惭愧啊,我得将你的女伴置于最糟糕、最危险的——”

德娜是不想让他说完这句话,还是她感受到了他对小特蕾西之死的内疚,所以想换一个话题?“别放在心上!如果这本荒唐的书上写的是事实,我还想知道,战争爆发前,如果说科技对她们的帮助那么大,其余的选择又都那么糟糕,女性为什么害怕技术?!”

戈登把湿毛巾挂起来,摇了摇头。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在到处漂泊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到过许多恐怖的场景,即使只是说出来,那些场景也肯定会让德娜震惊。

文明开始衰落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婴儿。被独眼巨人技术员收留的那段时光肯定非常艰难,但毫无疑问,她早已忘记了那段日子。她长大的这个环境,或许是目前世上仅存的还留有旧时代种种舒适条件的地方。因此,她到了二十二岁头发还没有变灰就不足为奇了。

“有人说,正是技术破坏了文明。”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希望她能善解人意,过一会儿就离开。他说话的时候一动不动,“那些人说的或许有些道理。炸弹、细菌、三年寒冬、相互依赖的社会网络被毁……”

这次她没有打断他。他自己卡住了,无法将那一大堆东西大声地背出来。

……医院……大学……饭店……能将自由的公民送到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的飞机……

给草坪洒水的装置,在草坪上玩耍、充满欢声笑语、天真无邪的孩子……从木星和海王星上发回来的图片……整个星球的梦想……还有绝顶聪明、妙语连篇、令我们感到骄傲的机器……

……知识……

德娜有点儿不屑地回应:“反技术就是无理取闹。摧毁这个世界的是人而不是科技。戈登,这你是知道的。是某些人摧毁了这个世界。”

戈登甚至不愿意耸耸肩。现在,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变柔和了,“过来。我帮你把身上汗湿的衣服脱掉。”

戈登不愿意。今晚,他只想蜷着身子,与世隔离,沉浸在放空的状态中,以便推迟明天要做出的决定。但德娜就是不肯。她用手指解开了他衣服上的扣子,将他推到床上,让他斜靠在枕头上。

枕头上还留着她的香味儿。

她一边帮他脱衣服,一边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崩溃了。这本书上说得对!就是女性不够关注。女权主义者关注的至多算是边缘问题,她们忽视了真正的核心,那就是男人。你们这些男人做得够好了,竭尽全力打造更美好的生活。男人们要是都这样就好了。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知道,有四分之一到一半的男人是疯子、强奸犯和谋杀犯。照看你们、培养优秀的男人才是我们女人的事。”

她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这种逻辑非常满意,“是我们这些女人失败了,没能阻止世界崩溃。”

戈登低声说:“德娜,你肯定是疯了,你自己知道吗?”他已经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了。这只不过是试图变相让他同意另一项疯狂的计划去赢得这场战争,但这次她是不会成功的。

他只希望这位亚马逊女战士能够离开,让他一个人待着。

但她的香味已经深入他的脑海。尽管闭着眼睛,可他还是听到了她衬衫悄然滑落,吹熄蜡烛的声音。

“我可能是疯了,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说着掀开被子,钻到了他的身边,“我知道,这是我们女人的错。”

碰到那光滑的肌肤,戈登感觉就像触了电。他闭着眼睛,试图坚持自己的自尊,想直起身子,逃离这张床。

“但我们女人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德娜轻声说。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脖子,手从他的肩膀抚摸到手臂上的二头肌,“我们已经了解了男人,了解了英雄和畜生的区别。我们也在了解自己。”

她的身体很烫。戈登的手臂抱着她,让她躺到了自己的身边。

德娜叹了口气说:“这次,我们女人将发挥作用。”

戈登用嘴紧紧地封住了她的嘴,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她再说了。

5

“小马克将给大家展示我们结合了激光定位光束的最新款红外线夜视仪,它能在漆黑的环境下找到目标,而且简单到连小孩也能使用。”

在老俄勒冈大学校园最大的报告厅里,彼得·奥格在展示独眼巨人的忠仆们在实验室里研发出来的“秘密武器”,威拉米特河谷防御委员会的人坐在台上的一张长桌子后面看着。

当所有电灯都关掉,所有门都关上的时候,戈登几乎看不到那位身材魁梧的技术人员。但奥格的声音响亮而清晰,“在报告厅的后面,我们在笼子里放了一只老鼠,它代表敌人的渗透人员。马克,换到狙击观测模式。”接着在黑暗中传来了轻轻的咔嗒一声,“现在他在寻找老鼠放出的热辐射……”

“我看到了!”那个孩子大声说。

“好样的。马克,将激光光束照到老鼠身上……”

“照到它身上了!”

“……一旦光束锁定位置,我们的监视人员就会改变激光的频率,让我们其他人看到那个可以看见的东西,也就是那只老鼠!”

戈登朝报告厅后面的黑暗区域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见,还是一片漆黑。

观众中有人呵呵地笑了。

有人突然说:“或许那只老鼠被吃掉了!”

“对,没错。或许你们这些技术人员应该用这个设备去找猫!”有人发出了喵喵的声音。

尽管委员会的主席敲着小槌,但戈登还是和台下那些聪明人一样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也很想说几句,但所有人都能听出他的声音。这会儿,他无法发挥积极作用,只会伤害某些人的感情。

左边一阵忙乱,应该是一群技术人员聚在一起,轻声紧急商量着什么。最终,有人要求打开电灯。日光灯一闪一闪亮了起来,防御委员会的委员为了重新适应灯光,眨了眨眼睛。

马克·奥格摘下夜视头盔,抬起了头。他就是几个月前,戈登从尤金市废墟中救回来的那个九岁小男孩。他坚持说:“我看到那只老鼠了。是真的。我还用激光光束照到了它的身上。可是它没有变色显现!”

彼得·奥格看上去相当尴尬。这名一头金发的男子与技术人员们一样,都穿着白底黑纹的衣服。他靠在那个没有试验成功的设备边上,解释说:“昨天做的五十次试验都成功了。或许是参量变频器出了问题。有时是会这样的。当然这只是一个模型,毕竟我们有二十多年没造过这种东西了,不管怎么说,在最终量产之前,必须解决各种故障问题。”

三个不同的群体组成了防御委员会。两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同情地点了点头,他们像彼得一样,都穿着忠仆的长袍。其他委员似乎不太理解。

戈登右边的两名男子穿着蓝色的紧身短上衣和皮夹克,与他穿得非常相似。他们的袖子上缝着徽章,徽章上是一只老鹰从一堆火葬用的柴堆上展翅飞起,还有几个大字将图案圈了起来:重建后美国的邮政服务。

戈登的“邮差们”互相看来看去,有一个邮差厌恶地翻着白眼。

中间坐着两女三男,包括委员会的主席,他们代表联盟中不同的地区:这些县之所以抱团,过去是出于对独眼巨人的尊重,最近是因为不断扩大的邮政网络,现在则是因为害怕共同的敌人。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但每个人都戴着闪闪发光的徽章,上面有一个W和V[5]叠加在一起的图案,代表着威拉米特河谷。镀铬徽章是从被人遗弃的汽车中找出来的,多得足以让部队里人手一枚。

有一个平民代表率先发问:“到了春天,你认为你们这些技术人员能够弄出多少这样的设备?”

彼得想了一会儿后说:“这个嘛,如果我们竭尽全力的话,我觉得到三月底,我们应该可以修理好十来个。”

“我猜,它们都需要电。”

“当然,我们会提供手动发电机。整套装备的总重量应该不超过五十磅。”

农民们面面相觑。代表喀斯喀特印第安人社区的一位女子似乎说出了他们所有人想说的话:

“我确信这些夜视仪可能有助于保护重要的阵地免受偷袭。但是我想知道,积雪融化后,那些霍恩主义者的探子到我们的村子里烧杀抢掠时,它们还能起什么作用。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将所有人都转移到科瓦利斯,否则我们过不了几周就会饿死。”

另外一个农民补充道:“没错。你们弄出这些超级武器打算用到什么地方?你们关掉了独眼巨人还是怎么了?”

这次轮到忠仆们面面相觑了。忠仆的领袖泰格博士开始反击:

“这不公平!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独眼巨人设定的程序是用于和平时期的,要想让它应对战争,必须重新设定它的程序。不管怎么样,它还是可以想出伟大的计划,但必须要让人去实施计划,而人又容易犯错误!”

在戈登看来,这太不可思议了。实际上,泰格似乎受到了伤害,公开为独眼巨人辩护……这个山谷里的人们仍然像尊重伟大的奥兹[6]一样尊重它。北部镇区的代表恭敬又固执地摇了摇头。

“现在,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批评独眼巨人。我相信,它正在尽快想办法。但我看不出这个夜视仪比你们一直在提的气球、气弹和稀奇古怪的小地雷好多少,这些东西根本没什么用处!如果在末日之战爆发前的越南和肯尼亚战场上,我们与真正的部队交战,它们可能会发挥巨大作用,但它们在可恶的生存主义者面前几乎毫无用处!”

尽管没有说话,但戈登非常同意他的看法。泰格博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十六年来,大家一直过着和平的生活,生活在善意的谎言中。泰格和他的技术人员给这个地区的农民分发一小部分回收来的二十世纪的神奇东西,让这些农民沉醉其中,现在他们终于要泰格和他的技术人员创造真正的奇迹了。修理玩具和风力发电机已经完全无法满足当前的需要。

坐在戈登右边的人激动起来了。他是埃里克·史蒂文斯,年轻的约翰尼·史蒂文斯的爷爷。这位老人穿着与戈登一样的制服,代表威拉米特河上游区,这几个位于尤金市南部的城镇也加入了联盟。

埃里克·史蒂文斯说:“所以我们应该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独眼巨人的办法可以在各地起到一定作用。大多数情况下,那些办法是锦上添花。但我觉得我们都一致认为,这样充其量只能给敌人制造一些小麻烦。正如戈登告诉我们的那样,我们近期不可能从文明的东部获得帮助。重建后美国的部队到我们这里也还需要十来年。或许,在与外界建立真正的联系前,我们至少要坚持十来年。”

这位老人激动地看着其他人,“要坚持十来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战斗!”他用力敲了一下桌子,“一切又再次回到了基本问题上。是男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台下传来了人们纷纷表示赞同的声音。但戈登敏锐地注意到了德娜,她正在等着向防御委员会发表演讲。她坐在台下的座位上,不住地摇头,戈登似乎觉得自己能够读懂她的心思。

她在想,不仅仅是男人……这位个子高高的年轻女子虽然穿着忠仆的长袍,但戈登知道她真正忠于谁。她与她的三个女学生坐在一起,她们都穿着鹿皮装。她们是威拉米特河谷军队的侦察兵,也是她那个神秘组织的所有成员。

正常情况下,防御委员会会立即拒绝她们的计划。实际上这个依然文明的山谷还算好的,至少还潜藏着一点儿上个世纪的男女平权思想,防御委员会甚至勉强允许了这些女子入伍。

但是今天,戈登感觉坐在桌子旁边的人越来越绝望了。约翰尼·史蒂文斯从南部带来的消息让他们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过不了多久,雪就会停了,回暖之后,落下来的便只是雨点了,想必届时委员们会病急乱投医,采取极其愚蠢的行动。

趁一切还没失控,戈登决定参与讨论。他举起手来,主席立刻让他发言。

“我相信防御委员会希望向独眼巨人和它的技术人员表达我们对他们不懈努力的谢意。”人群中传来了一阵赞同的声音。泰格和彼得·奥格都没有看他的眼睛。

“等恶劣天气结束,敌人才会有重大行动,我们大概还有六到八个星期的时间。听取军队训练委员会和军械委员会的报告后,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很明确了。”

实际上,菲利普·博库托的总结报告是今天早上一连串坏消息的开始。戈登吸了一口气,“去年夏天霍恩主义者开始入侵的时候,我告诉过你们,不要指望从其他地方获得任何帮助。这片大陆重新团结起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你们的帮助下,我一直在建立邮政网络,但这只是漫长过程中的第一步。今后几年,俄勒冈州基本上还是要孤军奋战。”

他面不改色地往真相中掺杂了许多谎言。虽然不值得骄傲,但他这样做的技能已经非常娴熟了。

“我就不跟你们兜圈子了。罗斯镇地区的人们只提供微不足道的援助,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打击。南部的人拥有经验和技能,最重要的是,拥有我们需要的领导人。在我看来,说服他们帮助我们是当务之急。”

他停了一会儿后说:“我必须亲自去一趟南部,争取让他们改变想法。”

这句话马上引来了一阵喧闹声。

“戈登,这太疯狂了!”

“你不能……”

“这里需要你!”

他闭上眼睛。四个月中,他建立起了强大的联盟,足以延缓侵略者入侵甚至让他们感到沮丧。能够建立起联盟,主要靠的是他说故事、作姿态和说谎的能力。

戈登并没有幻想自己真的成为领袖。组建起威拉米特河谷的军队靠的是他的形象……他作为邮政督察(这代表着这个国家已经重生)拥有的巨大威信。

如果不迅速采取行动,这个国家仅存的星星之火将很快熄灭。

我无法领导这些人!他们需要一位将军!一位勇士!

他们需要像乔治·波瓦坦那样的领袖。

他打手势示意人群安静下来。

“我去走一趟。我希望你们能够答应我,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不会同意任何疯狂的计划。”他直接盯着德娜。她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但她紧闭着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忧伤,然后将头扭到了一边。

她这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她的计划?

“我会在春天来临前回来。我会争取到帮助的。”

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没回来的话,那我肯定是死了。”

6

准备工作花了三天时间。期间,戈登多少有些不耐烦,希望自己能够简简单单地上路。

但这次出行变成了探险,防御委员会坚持让博库托和其他四名男子陪戈登一起上路,至少陪他到科蒂奇格罗夫镇。约翰尼·史蒂文斯和一名来自南部的志愿者在前面骑马开路。毕竟,邮政督察要好好保护才对。

在戈登看来,这一切都没多大意义。他与约翰尼花一个小时好好研究过战前的地图,只要知道如何到达目的地就够了。一匹快马和另一匹替补的马甚至比一整支小队保驾护航更靠谱。

戈登特别不想带上博库托,组织防御需要他。但防御委员会就是不肯。戈登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不准他离开。

所以在一个寒冷的清晨,他们一队人离开了科瓦利斯,当他们大口哈着白气的马经过老俄勒冈大学运动场的时候,有一队新兵列纵队从旁边经过。早上的雾霾让人看不清楚,但听她们喊着的口号,应该是德娜的女兵。

我不嫁抽烟的男人,不嫁乱抓的男人,不嫁打嗝的男人,不嫁大声说无聊笑话的男人。

我或许永远不嫁,永远不嫁,

我或许永远不嫁!

我宁愿坐在阴凉处,

做一位挑三拣四的老处女,

我或许永远不嫁,永远不嫁,

我或许永远不嫁!

这些男人骑过的时候,纵队的新兵做了一个“向右看”的动作。由于太远,虽然看不大清楚德娜的表情,但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

他们的道别既有身体上的激情,又有情绪上的紧张。戈登不确定战前美国有没有恰当的名词能形容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虽然离开德娜让他松了一口气,可戈登知道自己也会想念她。

随着那些女兵的声音在他身后渐渐消失,戈登感到喉咙发紧。他努力把自己喉咙发紧归结为从某种程度上对她们无比的勇气感到骄傲。但即使这样,他的忧虑也无法完全排解……

他们一小队人骑过荒芜的果园和地面结霜的乡村,在太阳下山前赶到了罗兰镇用栅栏围成的防御区。他们选了一条近路,从文明的脆弱中心来到这里只花了一天时间。从这里再往前走,就是强盗横行的地方了。

在罗兰镇,他们听到了新的谣言:一个霍恩主义者的小分队已经在尤金市的废墟中建立了据点。逃难的人说,一帮穿着白色衣服的歹徒在乡间游荡,在小村庄里纵火,抢夺食物、女人和奴隶。

如果这是真的话,尤金市就成了一个问题。他们必须闯过那座破烂不堪的城市。

博库托坚持不冒任何风险。他们要沿着结了霜的弯弯曲曲的柏油路,绕到斯普林菲尔德偏远的东部,接着再转往南部,最终到达戒备森严的科蒂奇格罗夫镇,这样走要浪费整整三天时间。戈登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尤金市南部的几个城镇与北部较繁荣的社区才重新连接起来不久;现在,侵略者再次将它们隔开了。

在戈登心中的地图上,俄勒冈这个大州东部三分之二的地区,由荒地、高海拔沙漠、古老的熔岩流以及喀斯喀特山脉中的残垣断壁组成。

西部的海岸山脉耸立在氤氲的雨气中,一侧是灰蒙蒙的太平洋。

俄勒冈州北部和南部的边缘地区实际上是与世隔绝的。炸弹让波特兰遭受了重创,摧毁了许多重要河流的堤坝,而北部的哥伦比亚山谷在遭到轰炸后正在恢复生机。

从加州的某个地方向俄勒冈州的南部边缘地区走上一百英里,便会在群山环绕的峡谷地带中央发现罗格村。

即使在和平时期,梅德福市周边的地区也以某种“奇怪”的现象著称。据估计,在末日之战爆发前,罗格河谷拥有的秘密仓库和非法枪支比埃弗格莱兹之外的任何地方都多。

十六年前,当局政府仍在苦苦挣扎坚持的时候,生存主义者到处横行霸道,是他们的最后一击导致了整个文明世界的崩溃。在俄勒冈南部,内森·霍恩的追随者尤其残暴。无人知晓该地区可怜的平民命运如何。

还有两个小地方,它们虽然夹在沙漠和太平洋的中间,有辐射,还有一群不要命的霍恩主义者,但那里的人们挺过了“三年寒冬”,他们没有放任自流,还在继续奋斗……那两个地方就是北部的威拉米特河谷和南部罗斯镇周围的城镇。原本,最南部的地方被一群暴徒所控制,那里的人们似乎免不了沦为奴隶或者承受更糟的命运。

后来,在罗格河和安普瓜河中间地带的某个地方,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情。内森·霍恩这个大毒瘤被抓了起来,敌人也被击退。但威拉米特河谷的人们习惯了和平,不堪一击。戈登希望能在生存主义者完全掌控那里之前为了心中渺茫的希望放手一搏。

在戈登心中的地图上,有一条可恶的红线已经从入侵者位于尤金市西部的据点延伸向了内陆地区。现在,科蒂奇格罗夫镇几乎与外界隔离了。

走出罗兰镇还不到一英里,他们就看到了惨烈的一幕。六名男子的尸体挂在路边倾斜的电线杆上,尸体上还留下了一些标记。

他命令道:“把他们放下来。”戈登的心剧烈跳动,感觉口干舌燥,敌人故意制造这样的恐怖景象,就是要获得这种反应。显然,科蒂奇格罗夫镇的人们已不在这么远的地方巡逻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科蒂奇格罗夫镇,与上次他访问这里的时候相比,他看到了巨大的变化。新建的城墙入口处设了岗楼。城墙外,战前的建筑已经夷为平地,变成了一块宽阔的禁火区。

由于难民的到来,人口增加了三倍。大多数难民都住在离大城门不远的小屋内,小屋既拥挤又简陋。孩子们依偎在一脸憔悴的妇女身边,来自北部的人骑着马经过的时候,孩子们不住地盯着他们看。男人们挤在一堆堆火堆旁烘手。烟气与从没洗过澡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奇臭无比。

其中一些男人看上去相当凶恶。戈登觉得,其中有不少是渗透进来的霍恩主义者,他们只是在假装难民而已。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

还有更糟糕的消息。他们从镇议会那里得知,就在几天前,彼得·凡·克里克镇长带领一支巡逻队去营救一个受困的小村庄时遭伏击牺牲。他的死造成的损失无法估算,也让戈登备受打击。这也正好解释为何街上冷冷清清,安静得出奇。

晚上,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上,他发表了振奋人心的演讲。但人群的欢呼声稀稀拉拉的,似乎没什么精神头儿。他的演讲两次被微弱的枪声打断。枪声是从树林外面传来的,穿过城墙传到了广场上。

第二天,当他们骑着马走出科蒂奇格罗夫镇的时候,博库托轻声说:“雪化以后,只要该死的生存主义者们愿意,用不了两个月,甚至只要两周,他们就能占领这里。”

戈登根本不用回答。该镇是联盟在南部的要塞。一旦这里沦陷,敌人就会在通往威拉米特河谷中心地带和科瓦利斯的路上畅通无阻。

他们冒着阵阵小雪向南前行,翻过威拉米特河的河岸岔口,向河流的源头挺进。深绿色的松树林在白雪的覆盖下闪闪发光。河流中结着一些冰,香桃木随处可见,它那鲜红色的树皮映衬着灰色的河岸。

还有几只顽强的秋沙鸭在冰冷的水中捕鱼,它们想活下去,迎接春天的到来。

他们在荒芜的伦敦镇南部离开了这条浅流,随后经过了一条狭长的无人区。这里只有长满灌木的农田和一个摇摇欲坠的临时加油站。

一路走来,他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现在终于安全点儿了,连生性多疑的菲利普·博库托也觉得他们走出了霍恩主义者可能巡逻的范围,到了可以说话、甚至高声谈笑的地方。

他们所有人都三十多岁,因此他们玩起了“记忆游戏”……说说旧时的玩笑(这些玩笑对新一代人来说毫无意义),自由自在地争论一些模糊记起的体育怪事。当亚伦·希梅尔模仿九十年代电视红人的鼻音时,戈登捧腹大笑,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我们记得这么多青少年时期的往事,太不可思议了。人们经常说,变老的一个标志就是你对二十年前的事情比最近的事情记得清楚。”戈登说。

“没错。”博库托咧嘴笑着,故意卖乖,“我们刚刚在说什么?”

戈登也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呃?你说啥呢老哥……刚才摇滚乐太响了没听清。”

他们的笑声和嘚嘚的马蹄声混在了一起,这些人已经习惯了冬日早晨的清寒和州际高速公路上丛生的杂草。这片土地正在恢复生机,鹿已经回来了,但即使再过更长时间,也不会有几个人重回这片荒野。

一天后,他们翻过几座小山,来到了一条新河流的岸边。

他们的向导肯定地说:“这是安普瓜河。”

这些北方人盯着河看。这条寒冷的河流没有汇入平静的威拉米特河,因此也不会流经哥伦比亚。它向西奔流进了太平洋。“欢迎来到阳光明媚的南俄勒冈。”博库托低声说道,随后又陷入了沉默。这里天空蔚蓝,树木似乎也要比北部茂盛。

他们开始再次经过用栅栏围成的小小居住区时,对这里的印象依然没有改变。住在山坡小屋里的人们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经过,一言不发。显然,这些人在没看到戈登一行人之前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虽然对邮差没有敌意,但他们显然也不太关心外人。

在萨瑟林村过了一晚,戈登近距离观察了南方人的生活。他们的住处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不像在北部,家里还有一些家用设施。几乎所有人的身上都有因为疾病、营养不良、过度劳累或战争而留下的明显伤疤。

尽管这些人没有盯着他们看,也没有说一些不礼貌的话,但不难猜出这里的人是怎么看威拉米特河谷人的。

软弱。

注释

[1]辛辛纳图斯(前519—前430),古罗马政治家,曾任执政官,其事迹带有神秘色彩,是品德和意志的化身。

[2]约翰·帕赫贝尔(Johann Pachelbel,1653—1706),德国音乐家,《卡农》为其代表作。

[3]古希腊戏剧作家亚里士多芬创作的讽刺喜剧,主要讲述吕西斯特剌忒及其姐妹们通过性罢工赢得和平。

[4]源自希腊神话,代指丹尼亚斯的五十个女儿,她们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5]W和V是威拉米特河谷的英文首字母缩写。

[6]阿摩司·奥兹(1939— ),以色列作家,曾在以色列陆军服役,后来成为和平主义领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