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安徒生的珍妮·林德

你们当然都知道，在中国，皇帝是中国人，他周围的人也都是中国人。……皇帝住的皇宫，是世界上最宏伟的，真的，全是用最精美的瓷砖瓦砌成的……花园里有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在最美的花枝上都系着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是的，在御花园里，一切都是非常精细布置的……

许多旅行的人从世界各地来到皇帝的首都，他们极为赞赏这座大都城、皇宫、花园，可是在听过夜莺唱后，他们便异口同声地说：“夜莺是最好的！”

——林桦译文

这是丹麦童话作家汉斯·安徒生的童话《夜莺》的开头部分。在安徒生的童话中，《夜莺》虽然没有《小人鱼》《皇帝的新衣》等有名，但是，如果知道它是怎么写出的，知道是作家献给他所深深爱着的缪斯——有“瑞典的夜莺”之称的瑞典歌唱家珍妮·林德，那么就会感到这篇童话是具有特别意义的，而相信作者一开头就迫不及待地说“夜莺是最好的”，实在是在向珍妮诉说他的深挚爱意。

珍妮·林德（Jenny Lind，1820—1887）生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克拉拉教区，母亲安娜·玛丽娅·拉德伯格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是一家私立小学的教师。安娜 1910 年与一位海军上校结婚，有一个女儿。但这段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多。分手后，安娜感到自己经济状况和社会状况都很不稳定，于是就与二十二岁的尼克拉斯·约翰·林德同居，另外生了一个女儿，依父母的姓氏取名约翰娜·玛丽娅·林德。这个女孩子就是后来的珍妮·林德。

尼克拉斯·林德倒也不是一个毫无素养的人，他有一定的音乐才华，以解释瑞典 18 世纪伟大诗人和音乐家卡尔·贝尔曼的作品为人所知。也许他使珍妮获得了某些音乐的天赋。但他只爱交友、狂饮，完全没有责任心，即使安娜一直称自己是他的“林德夫人”，他也不放在心上。孩子生下之后，他就一走了事，把家交给了安娜。

安娜没有经济能力养活孩子，于是在珍妮还只有一岁的时候，就把她交给斯德哥尔摩北郊索伦蒂纳的一位风琴手和教区执事卡尔·费恩达尔寄养。珍妮到四岁时回来，但没过几年，安娜就把她扔下，自己带着她的大女儿移居瑞典东南部的林科平。这次是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以外祖父母的名义带着珍妮与他们共同生活。

珍妮小时长得不算漂亮，她在自传中说自己九岁的时候，是“一个又小又丑又笨，大鼻子，害羞且是长不高的女孩子”。但这只“丑小鸭”没有被悲观的心理所压倒，她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快乐。她回忆说：“我踩着我的小脚，边跳边唱歌。”她还特别喜欢把歌唱给她的小猫听。她在小猫的脖子上围了一条蓝色的丝带，和它一起玩耍。她也常常独个儿坐在窗台上唱，美妙的歌声引起许多过路的行人止步谛听。

老夫妇住的地方是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一座公园边上，瑞典“皇家歌剧院”离他们的家不远。一次，皇家歌剧院芭蕾舞演员伦德伯格小姐的女仆路过这里，被珍妮纯正清晰的歌声惊呆了，觉得她唱得简直好极了。她回去之后，便立即把此事告诉了她的女主人，并怂恿她，也不妨去听听女孩动听的歌声。

伦德伯格小姐听了女仆的话后，找时间去听了一下，非常惊讶珍妮竟然有如此美妙的歌喉，相信她绝对是一个天才。她向歌剧院提出，可否安排这个女孩子来皇家歌剧院试唱一次。歌剧院的总管听了她的建议后问：“她几岁？”“九岁。”“九岁？！”总管不相信，说：“这里可不是幼儿园，而是皇家歌剧院！”但是当他被说服听过珍妮的歌唱之后，立即就改变了主意，同意她来，让她由政府资助学习声乐。

几乎在入剧院之后，珍妮·林德就开始登台，起初当然只扮演一些不重要的儿童角色之类。不过这种锻炼，对珍妮来说实际上还很有用的，结果到她十五岁时，就已经发挥出她的音乐天赋，并且在瑞典首都以外也有了一点小名气。这年，她参加了十八次演出，甚至首次出现在大歌剧的舞台上。第二年，即1837年，她被提升为正式演员，一年中共登台九十二次。

珍妮·林德在斯德哥尔摩皇家剧院上演的歌剧中扮演角色一直唱到1840 年，然后去外省做短期旅行演出。但她觉得，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得继续深造才对。1841年7月1日，珍妮去巴黎，请世界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最有声望的声乐教师之一曼努埃尔·帕特里修·罗德里格斯·加西亚教她。最初，曼努埃尔·加西亚听了她唱的意大利歌剧作曲家盖塔诺·多尼采蒂的歌剧《拉美莫尔的露契亚》中的一段演唱之后，不以为然地说：“小姐，你的嗓音过分疲劳，或者你原本就没有好嗓子，怕是教你也是白费精力。”加西亚的话使珍妮感到极度的痛苦，一下子流出了眼泪。几年之后，她曾跟德国作曲家费里克斯·门德尔松说起，这是她一生中最感痛苦的一刻。但她没有气馁，仍然鼓起勇气恳求加西亚收她为徒。加西亚勉强答应，说请她先回去，休息一个时期，停止歌唱三个月，甚至连话都得尽量少说，“然后我再听你唱”。珍妮听从了加西亚的教导。当她再次去见加西亚时，果然获得了他的赏识，收她为学生。向名师十个月的学习，对珍妮·林德来说是极其重要的，珍妮衷心感谢加西亚教给她“一些重要的东西”，但她相信自己的天赋，她说，她不想遵循任何人的规则来唱歌，她所努力追求的是要像鸟儿一样自然地歌唱，她认为，只有唱得最好的鸟儿，才合乎她对歌唱所要求的真实、清晰和传神。看来，珍妮·林德后来确实做到这一点了。著有经典音乐理论著作《论音乐的美》的奥地利音乐理论家爱德华·汉斯立克听过后，称赞珍妮·林德的歌唱“接近最伟大的自然界的美的表现”。他评论她说：“极为精巧地摹仿了鸟儿的歌唱，几乎超越了音乐的界线，在珍妮·林德的口中，这种婉转、清脆的歌声非常美妙迷人。鸟儿欢乐的歌声通过高超华丽的唱法技巧，给我们带来树林中新鲜的、自然的、令人陶醉的感受，真是奇妙无比。”因此，珍妮·林德作为花腔女高音歌唱家，与另外两位歌唱家——德国的亨里埃塔·松塔（1806—1854）和意大利的阿德琳娜·帕蒂（1843—1919）并称为19世纪的三只“夜莺”，珍妮也以“瑞典的夜莺”而闻名。

1843年秋，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以极大的热情欢迎珍妮·林德第一次去那里访问演出。这年，安徒生也正好出版了《即兴诗人》《奥·特》《不过是个提琴手》和第一部童话集，满载盛誉周游欧洲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丹麦。

在此以前，即1840年的一天，安徒生在哥本哈根一家旅馆看到珍妮·林德的名字时，就相信，这位当时还完全不为人知的女子，是斯德哥尔摩的第一歌手，曾前去拜访过她。当时，珍妮虽然接待了他，但并不热情，安徒生甚至认为她的态度“比较冷淡”。这次，是他的朋友奥古斯特·布农维尔（1805—1879）跟他谈起珍妮要来哥本哈根的消息的。布农维尔是丹麦皇家芭蕾舞团的编导，同时也是一名演员，他的夫人是瑞典人，也是珍妮的好朋友。布农维尔还告诉安徒生，珍妮曾经跟他说起过，她记得安徒生的名字，还读过他的著作。布农维尔希望安徒生与他一起去看这位歌唱家，请他帮助，竭力劝说她加入他的皇家剧院来。这就促成安徒生与珍妮的再次见面。

珍妮·林德在哥本哈根的首次演出是扮演德国歌剧作曲家贾科莫·梅耶贝尔的歌剧《恶魔罗贝尔》中的艾丽丝。《恶魔罗贝尔》描写游吟诗人拉姆鲍特向一群骑士宣称魔鬼罗贝尔是由恶魔与一女人所生。恰好这时罗贝尔本人也在听众中间，于是他狂怒不已，要杀死拉姆鲍特，只因他的胞妹艾丽丝深深地爱着拉姆鲍特，才使其得以幸免。

演出中，珍妮是完全进入到角色的心理世界去了。她女高音忧伤的纯音洋溢在剧场的空间，歌声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让人感觉是出于自然的力量。安徒生深深为珍妮饰演的艾丽丝形象和她的歌声所感动，并“在她身上看到那夜莺的形象”。他后来在《自传》中以最亲切、最崇敬的语言回忆说：“珍妮·林德在《恶魔罗贝尔》中扮演艾丽丝的第一次演出，就像是在艺术王国里的一次新的展示，青春、清新的声音打动着每个人的心灵。这里，起作用的是纯真和天性，洋溢着思想和智慧。……她在哥本哈根的演出创造了我们歌剧的历史的新时代。”安徒生深深表现出对珍妮的赞赏：“没有什么能够削弱珍妮·林德在舞台上表现出来的伟大的印象，除了她自己的人格。……由于珍妮·林德，我第一次感受到艺术的神圣，经由她，我学到了一个人在为上帝的效劳中必须忘记他自己。从未有过一本书，或是一个人，比珍妮·林德让我产生更佳、更崇高的印象。”他把她看成是“一位圣洁的贞女的形象”。

于是，在布农维尔家的一个晚会上，安徒生与珍妮见面了。

关于这次见面，安徒生的传记作者——丹麦的斯蒂格·德拉戈尔写道：虽然“第一眼看上去她并不美丽，一张一般的脸，宽颧骨，又白又亮的脸，凹陷的眼睛，亚麻色的头发蛇一样蜷曲着。但在她说话的时候”，安徒生觉得，“她的不凡就很明显地显现出来了。她两眼发光，在她的声音和动作中，都有着某种磁石般吸引人的东西，轻松、敏捷，是一个舞蹈家具有的特征”。（冯骏译文）当布农维尔把安徒生介绍给她的时候，她温柔地向他伸出手，马上谈起他的著作。

随后，珍妮走向钢琴，为夜晚的聚会者们唱了一支瑞典的民歌。她的歌唱，声音中的圆润、细微的变化和哀歌式的音调，使得客厅里充满了一种情感上的美妙。但安徒生“觉得，她是在为他而唱”，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想象。

“我堕入情网了！”安徒生随后在日记里这样承认。他的日记多处提到了珍妮·林德的名字。那些天，他们两人有过多次的见面：他给她寄花，寄诗歌，和她一起骑马车游玩，还为她介绍了一家儿童救济协会，安排了一场音乐会义演。珍妮对他显得温柔而坦率，但是对于他表现出的对她的爱，珍妮只是在一次为她饯行的宴会上举杯感谢安徒生的时候，特地含蓄地说：“我希望在哥本哈根有一个兄弟，您愿意做我的兄弟吗？”安徒生明白她的态度，但他的感情仍在热烈沸腾。

文学史和作家传记的大量例证表明，完美的爱情带来的只是幸福的婚姻，而不得回报的爱情才激发作家创作出感动人心的作品。

对珍妮的苦涩的爱，深藏在安徒生的心底。既然不能再在所爱的人面前表达，那么只有让自己作家的笔来表达。“美妙的亲爱的夜莺，我是多么想描写你！”这是安徒生的心声。他决心要用最美好的字句来描写珍妮的歌声，她那像林中的夜莺自然地流淌出来的歌声、涌满心头的奔放的情感和当时的情景相呼应，让安徒生萌发出创作的热情，创作出一篇非常独特的童话。《夜莺》是安徒生在1943年的10月11日至12日两天里完成的。它既是一篇给孩子看的童话，又是一篇引发成人思索的小说。像许多作家常有的那样，它让安徒生在作品中重温和再现了一次不再存在的爱。

《夜莺》中的夜莺是一只生长在海边花园林间的灰色的夜莺，是王国里“一切东西中最美的东西”。只是当时没有立刻为宫廷里的人所知晓，相反，他们把外国的人造夜莺看成是“高等皇家的夜间歌手”。它的本真的优美的歌声，帮助皇帝从死神那里夺回了生命。但它并不企求皇帝允诺的任何报答，它善良的心地甚至阻止了皇帝“把那只人造夜莺撕成一千块碎片”。它唯一的期望就是让它回到它原来生活的大自然中去，为一切需要它的人歌唱，也包括皇帝在内。深深爱着珍妮·林德的安徒生就这样以她作为主人公夜莺的原型，把她描绘成真、善、美的化身，深沉地表达了他对珍妮的情怀。

安徒生的一生，没有得到珍妮·林德的爱，也没有得到别的女性的爱，但是一个半世纪以来，凡是读过《夜莺》的人，都会想起他和珍妮·林德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这么一段独特的、纯洁的感情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