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气候一见暖,河面融冰潋滟,空气中烧秸秆的味儿渐散,路边光秃的枝干冒花蕾。下过几场雨,柳絮纷飞,日头变长,刘望的心弦就绷紧。从初中到大学毕业到工作,每到四五月始,他几乎年年受皮疹的折磨。先是腿根部莫名其妙出现一块红斑,奇痒难耐,越挠越大,长成丘陵,边缘渗液;之后皮疹势不可当,在刘望的大腿内侧连缀一片,看起来像布了一面红色的霉斑。
能用到的办法都试过了,中药西药,注射外涂,照紫外线,洗冷水澡,规律作息和饮食,总是一开始有用,之后肤毒就免疫了,隔年照样发一大片。他去医院查过敏原,各种指标一律阴性,他彻底没辙了,叹气,与皮疹共消长。
今年开春,他以为躲过一劫,被药物灼黑一块的腿根部平滑,他一得意,还报名参加了队里举行的短跑竞赛,给刑警队拿回一个一等奖。之前他在网上搜了很多患过敏性皮疹的病友,很多后来没再复发的人都说不出是被什么药物或哪个“旮旯神医”治好,只说“某一天莫名其妙好起来的”。
刘望一直在等待这“某一天”。他想他今年三十了,三十一道坎,以此为界,皮疹就如同青春痘,是热血青春的象征,跨过去之后将是耀耀的现实,有因有果的伤与痛。上次在局里的值班室睡,同事说他在梦里叨叨地唱歌,零星听到什么“日子不会抹去”,刘望一下猜出是《再见》,这几天他一直在循环听这首歌——与过去再见,像撕掉一张白纸,他并无伤感。
然而5月底的一天,开例会,需要大家穿正装,听台上的领导部署工作。夏季是犯罪高发期,高考将至,之后市里还要举办一场大型的文艺晚会,不能出差错。刘望在会上闷得难受,下午回到住处洗了个澡,结果晚上腿根发痒,又出现了小红斑,今年夏天又不好过了。
只几天时间,皮疹就爬满腿根两侧,刘望用高浓度的水杨酸剂淋涂,如火烧般疼痛,但相比痒,痛显然更好受一些。刘望边涂边寻思,自己在与皮疹的斗争中,不仅提升了对痛苦的忍耐度,竟还领略到了一丝自虐的快意。想到之前因皮疹发痒忍着不挠而崩溃的深夜,现在也算是有所成长。
患处隔天脱皮结痂,再好好养,等天气转凉,立秋,这些霉斑就会从腿上脱落,皮肤恢复平整。可是工作不允许,他跟同事去敲一家租户的门,根据线索,租户是个跑长途的司机,姓包,因长得白胖,绰号包子。包子每月给外省运货,把毒品原料藏在货箱中。最近外省的上线被抓了,包子听见风声躲了起来,警察一直没找着人,他屋里如今住着一个女人,是包子的姘头。
听到敲门声,女人径直打开门,刘望向同伴使眼色,女人不像是没有防备心,看样子正迷糊着——她35岁上下,一米六的个儿。发丝蓬乱,眼窝深陷,脸像宣纸一样白和糙,嘴角有涎迹,额头破了一个小口,血已凝结。屋里有海洛因的酸臭味。
对刘望的问题,女人一律恍惚。房间在七层,没电梯,一步步踏上来,刘望腿根结痂的伤口又蹭破了,被汗水一刺激,疼得他心烦意躁,懒得跟这样的瘾君子搭话,“跟我们走一趟吧”。
到了所里,正是午间最寥落的时段,刘望环顾四周,只看到门口休息区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长头发女孩,他走了过去,欠身请对方帮一个忙。女孩看刘望,一脸不解。
“我是警察,要给一位女嫌疑人做个尿检,”刘望指着不远处站着的女人,“能麻烦你去趟女厕看着她接尿吗?”
女孩怔了一下,看刘望,又看了站在墙角处的女人,周围没有其他闲人,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之后,刘望在所里办完事准备离开,发现那个长发女孩还在座位上坐着,他看了眼时间,已接近下午5点,想着再去道个谢,结果女孩看到他,率先走了过来。
“警官,刚才没来得及跟你说,”女孩停顿了一下,“我觉得那位叫王笛的大姐有自杀的想法。”
“谁?”刘望问。
“尿检的那位大姐,她跟我说她叫王笛。”女孩说。
“哦,对。”刘望忆起,站定,看女孩,单眼皮,由于眼珠黑亮,眼睛并不显小,像童年时见过的一个人。他回过神来,问:“你说她怎么了,要自杀?”
“她在厕所中跟我说,自己进来两次了,每次出去都戒不掉,不吸就跟死了没两样。她说自己是活腻了,不想反反复复走戒毒吸毒这个步骤了。”女孩说道。
“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不用当真。”刘望又问女孩,“你在这里坐了两个多小时,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我感觉她不像是说假话,”女孩一脸认真,“她跟我说,她也有个女儿,跟我差不多高,读书还行,她不想给她添乱,想把自己给了结了。谁会这么说,把自己给了结了,我越想越不对劲,您往后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
刘望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谢谢提醒,我们会注意的。”
女孩像卸了重物,脸上表情轻快一些,跟刘望道谢,转身往外走。
两人同行阶梯,刘望无话找话,“今天过来办事?”
“嗯,办身份证。”
“到期了?”
“不是,之前的照片太丑了,拍了张好看的换上。”女孩说得很自然。
刘望觉得这个女孩有意思,“还有这种理由,身份证照片可是规定不能P得太过分。”
女孩把两张身份证掏给刘望看,旧身份证上是学生模样,脸上还有婴儿肥,新身份证上脸瘦削不少,长发后扎,露出平整的额头,目光闪亮直视前方,嘴角上扬,有一股不矫饰的自信劲头。
“新证确实跟本人更像。”女孩名叫赵珍星,东岗村人,比自己小三岁。刘望又看了眼女孩,把两张身份证递给对方,随口说,“我叫刘望,希望的望。”
2
王笛尿检呈阳性,在拘留室待了一夜,清醒过来后,很快供出了包子的下落,说他就躲在城东那所废弃的小学里面。学校是三年前停的课,村里人外流,小孩都去市里上学。空置的建筑一旦没人气,就容易脏、旧、冷,确实像是个藏身的去处。警察提前暗地观察过,废墟最近确有人活动的痕迹——大门口旁边用砖块码着的炉灶,里面的柴炭新鲜。
深夜,刘望和同事带王笛进校指认,王笛双手往教学楼上一扬,说人就在第六层顶楼。问哪个房间,她说记不清楚,要上楼才认得。刘望看了她一眼,警告她别耍花样,随即带她上右翼楼梯。楼道垒着破课桌,课桌间覆蛛丝。如果人真躲在楼上,从左右哪翼楼梯往下跑,都会被楼下把守的警察逮个正着。
“哪一间?”到六楼走廊,刘望压低声音问。
“中间。”女子答。
“明确点!”刘望大腿根部的伤口又破皮,刺痛如电击。
“从这里数过去第三个门。”女子用头示意。
“留在这里。”刘望让同事盯着她,自己往里走,一边往窗内看,他眼睛已适应黑暗,能见到空教室的地面散落的纸张。到了第三个门,门掩着,刘望先绕到窗边,瞄一眼,同样没人,往同事方向摆了摆手,之后再推开门,锈住的折页发出“嘎嘎”声,教室一个鬼影都没有。
刘望这时突然反应过来赵珍星的提醒:王笛可能有自杀的打算。他折出教室,看到王笛正趁另一位同事往教室走来的空当,用铐着手铐的双手艰难地攀上走廊的栏杆。刘望用了百米冲刺的劲头狂奔——闪过同事时,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在王笛一腿蹬上栏杆弯身准备往下跳时,一手揽住她的腰身,用力往下扯。力度过大,两人从楼梯滚下,刘望头撞到课桌,堆积的课桌顷刻倒塌,在狭窄的通道内,静谧的夜里,喧哗一片,烟尘四起。
刘望额头磕破个口子,回到局里,用纱布简单包扎,身上没有一个好地方,心里窝着火,捧了一把水拍湿额头伤口外的纱布,进了审讯室,室内灯光白亮。
“没必要为了个烂人毁了自己。”刘望对着王笛说道。
“警官,我是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王笛耷着脸,“硬要我指认个地方,我只能随口说一个。”
“刚刚为什么要跳楼?”另一位女警问道。
“活腻了。”
“活腻了?”刘望说,“那你挺会找时间啊,明天就高考了,你搞这一出,是跟你女儿有仇成心让她考不好?”
前几天赵珍星提醒刘望,王笛有自杀倾向,刘望说会注意,并非只是随口应付,他事后查看了王笛的家庭关系,发现她真有个女儿,在一中读书,今年准备高考。母女俩往来很少,平时女孩在姥姥家生活。
王笛听到“女儿”,抬头看了一眼刘望,没说话。
“不想连累女儿?但你想过没,你这样一撒手,她高考考不好,一辈子待在这里,因为你这个阴影,被人指指点点?”刘望质问。
“把毒戒掉,还能重新生活。”女警附和。
“戒几次都没用。”王笛摇头,“只想早死早解脱。”
“那是因为你被人拖下水,知道吗?你还待在这个环境里,就永远戒不了,跟死了确实没两样。”刘望直视王笛,“你那个同伙已经把你祸害了,别让他再去别的地方用毒品祸害其他人。少一个像你这样误入歧途的人,这社会兴许就多一对幸福的母女。老老实实回忆一下他能去哪儿,谁会接济他,只要对我们的抓捕有帮助的,都算立功表现。我了解到你女儿成绩不错,到时准去外地上大学,戒完毒,你就随她一块儿去外地,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找份工作,脱离了现在这个圈子,就能戒掉,就能重新生活。我这是跟你说认真的。”
王笛看刘望额头卷着纱布,白色纱布上洇出红色血点。想着这位刚才搏命救下自己的警察,似乎真的花了心思了解过她,心中浮起歉意,低头流泪,继而恸哭出来,声音断续:“他躲在哪儿,我是真的不知道……但我记得他有一张假身份证,之前放在柜子里,出事跑路时,假身份证被他带走了。”
3
通过王笛提供的假身份证信息,警方两天后在外地的一家宾馆抓到了包子。
刘望额头的伤口基本已经愈合,但腿根的皮疹随着这几天的走动,患处大面积破皮,只能在腿部涂上药膏,缠上纱布,每晚更换一次。抓了运毒司机包子,刘望本以为可以消停几天,结果紧接着来了一桩更大的案子。
6月10日,高府路上的一家女装店发生了一起命案,一名中年男子死在店内卧室里。刘望到时,店外已经围了不少人,他看了眼店名:天彩;弯腰钻进警戒条,进入店内。
店面三十平米左右,墙面吊挂缤纷的夏季女装,为了便于出入,衣架被警察移至两旁,空出一条通往卧室的过道,白瓷砖地面被多人踩踏,布满脚印。卧室门边是一条横L形收银台,收银台上有个鱼缸,盛了半缸水却没有鱼。卧室外站着两个人,一位穿金戴银的老妇抚着胸口,半眯着眼倚在一位男子身上,他们是死者的母亲和哥哥。
卧室小,天热,血腥气逼出门外,苍蝇嗡嗡。刘望进入,白瓷砖地板上的点点红血呈喷射状,间杂血脚印,脚印往房间右侧的厕所移去。房门靠左的床面被单凌乱,布满血迹,半截熄灭的雪茄把中部床单烫出一个洞,床尾两根角柱上绑着两条白绳,皆已被割断。刘望目测房间长宽,长四步宽三步,大致十二平米。
刘望小心绕过地上的血迹,走近死者。他认得这个人,或者说,这人在这片地区无人不识。光头权,本名黄树权,晨苍市的黑老大。头上亮着道疤,金鱼眼,微张着嘴,露两颗门牙。活着是什么造型,死了不变。刘望跟他打过几趟交道,知道这人是个笑面虎,见警察笑眯眯,弓着腰,完全配合,实际背地里是个手段狡诈狠绝的货色。刘望一直在等他出岔子,有一次他把人打成重伤,刘望去医院看了伤者,面目模糊,不省人事,他逮住光头权,想着这次最轻也是故意伤害罪,结果没几天,受害者家属说不追究了。
刘望没想到光头权最后会死得这么憋屈,一米八的胖大身子,只穿一条内裤,双脚翘在床沿,头倚柜身,仰面陷在不足一米宽的过道中。左侧脖颈大出血,血染红光着的上半身,流落、汇聚在地势较低的柜子底,整个柜面下是一条凝固的红线。在柜身以及近处的墙面,亦喷溅不少血液。从死者发白的厚嘴唇、别扭的姿势来看,不用法医鉴定,刘望也能推断出八九:脖颈被锐器所伤,之后人仰面跌落床尾,大出血死亡。
刘望站起,问维护现场的警察:“这家店的老板呢?”
“手机关机,住处没找到人。”对方答。
“是女的?”联系女装店、死者裸身、卧室地板血脚印的大小,以及床头柜上开封的保险套,刘望问道。
警察点头,“名字叫秦虹。”
门外嘈杂,有鸣笛声,刘望走出卧室,一辆救护车停在店外,刚刚那位穿金戴银的老妇,此时躺在担架上被抬入车内。救护车开走后,老妇儿子转身踏入店内,一脸怒容,身后跟着四个青年。他们朝刘望走来,中年男子点了点手表,问道:“到底还有什么可看的?从发现我弟被害,到现在,已经过去48分钟,给你们观赏呢?”
刘望直视对方,死者光头权的哥哥,黄泓军。早年间开一家五金店,弟弟得势后,单爿店面变连锁。后期合并、收购了几家经营不善的私厂,靠弟弟的关系和手段,揽下不少生意。两兄弟一个胆大,一个心细,光头权一冲动做出脏事,据说都是黄泓军善后。看黄泓军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刘望认为他对弟弟的被害也是始料未及。
刘望掏出烟,抖出一根,递给黄泓军,黄泓军一手打掉,他看着刘望,一字一顿:“立刻,把我弟,安置好。”
刘望向黄泓军道歉,说法医很快就来。他再一次向黄泓军递烟,说“节哀顺变”,这次对方接过。
“你弟跟这家女装店老板是什么关系?”刘望问。
“不清楚。”黄泓军点烟,又说,“我弟私生活比较乱,他最近跟这个秦虹应该是好上了。”
“秦虹,就是这店的老板吧?”刘望问,“你认识她?”
“谁不认识啊?她男人是赵开福啊,机车福。”
“谁?”刘望问。
“警官,你在我面前装傻呢,机车福给你们添了那么多麻烦,你问我?”黄泓军说道,“被白血病人刺死的那个。”
刘望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那个福哥吧,去年冬天死的。”
黄泓军吸烟,没说话。
“出事前,你弟有跟你透露过什么吗?”刘望转问。
黄泓军摇头。
“什么时候报的案?”刘望问。
“上午11点14分报的警。”
“他之前晚上有不回家过吗?”
“刘警官,甭问了,凶手就是秦虹,一是这在她店里发生的事,二她现在人失踪。赶紧去抓她吧,抓到了给你们公安送锦旗,不然交给我动手也成,保证处理得干干净净。”黄泓军把烟扔地,踩灭。
“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刘望问。
法医抬着担架进入现场。
“没啥意思,就是不想说了。”黄泓军跟进卧室。
尸体被抬起,平放在担架上,姿势定型,仍是蜷身状,两位医生将其抻直,盖上白布,蒙住面孔。黄泓军在旁静静看着,刘望看他抹了眼睛。
4
案发当天的上午8点,天彩女装店唯一一位女店员上班,见店门紧闭,敲了门,打了秦虹手机,手机关机。联想之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情形,想是秦虹有事外出,于是回家等通知。没想到却接到了警察的电话。黄泓军离开后不久,店员来到了现场。
刘望告诉店员秦虹失踪了,对案情只字不提,接着问女装店的营业时间,店员答是上午8点开门,下午6点闭店。
“这么早关门?”刘望问。
“去年是营业到晚上8点。”店员说。
“提早关门是秦虹的主意?”
“嗯,”店员答,“说是晚上没啥生意,但我想是因为虹姐男友福哥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
“怎么说?”
“福哥在时,虹姐很少过来,店的生意基本交给我打理。福哥死后,虹姐接手女装店,换了门锁,后来干脆把其中一间仓房清空,做成卧室,在店里过夜。我想她提前关门,是想给自己留一个独处的空间,不想被人打扰。”
“她平时是个怎样的人?”
“对我很好,本来很开朗,没啥心事,福哥死后,虹姐像变了个人,很少笑。”
“她最近跟谁在交往?”刘望问。
店员摇摇头,“虹姐没跟我说她的私事。”
“近期有谁来店里找过她?”刘望换种问法。
“一个光头男人来过两三次,”店员说,“虹姐让我叫他权哥。”
“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店的时间吗?”
“今年开春,当时店内还挂冬装。”
“除此之外呢,你还见过谁没?”刘望又问。
“没有了,”店员答,“有福哥的下属来店里找虹姐,都被她打发走。她跟我说过,所有关系都是假的,没人靠得住。那段时间遇到很多波折,要么是小混混来店里捣乱,要么是工商局的人过来检查,虹姐还被人讹了一笔钱,后来还是权哥帮忙的,我印象中除了权哥,没见虹姐跟什么人走得近。”
刘望准备接着问,听到店员提高声量:“我想起来了,去年有一晚,我把钱包忘在店里,过去取,在柜台拿钱包时,我不经意瞥了一眼卧室的门缝,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同样是个光头男子,身子盖在被子里。”
“黄树权?”刘望脱口而出,又觉不妥,“是他吗?”
“就一眼,没看清。”店员摇摇头,“但应该不是权哥,因为他头比较扁,油亮,还有一道疤,去年看到的那个光头,头形细圆,没有疤。那天我配了一副新眼镜,取眼镜的票据放在钱包里,时间记得清楚,是去年4月的时候。”
刘望在备忘录记下“光头男?去年4月”,边问道,“你觉得虹姐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店员迟疑,“虹姐在本市就她妈妈一个亲人,但听说两人关系不好,阿姨现在好像住在养老院。”
“如果让你说几个虹姐的特点,”刘望转问,“你最先想到的会是什么?”
“虹姐的小腿很细,红头发,”店员答道,“左边手腕上还有一个很漂亮的文身。”
刘望记下“文身”,“文身是什么图案?”
“一座小小的火山。”店员说,“福哥还在的时候,有一天,虹姐来店里,问我她有什么变化,我看了看她,答不出,她说她特地穿了短袖,接着举着手臂给我看手腕的文身,是火山喷发的图案,看得出那时她心情很好。”
刘望跟店员道谢,看备忘录里记下的“空鱼缸”,补问,“柜台上鱼缸里的鱼是谁养的?”
“虹姐养的,一开始有八条金鱼,后来只剩一条。”店员答,“是福哥之前的手下带来的。”
“叫什么名字?”刘望问。
店员摇摇头,“不知道。”
5
“死者姓名黄树权,绰号光头权,31岁,名下拥有多家娱乐场所,开设的洗浴中心和茶楼提供赌博服务,引导欠赌债者向自家借高利贷。”
“6月9日晚,黄树权开一辆银色款奔驰汽车从公司出发,于晚间9点19分进入高府路段,车子没再出来。高府路是村路改建,还未覆盖监控,因此无法得知他当晚在此路段的具体活动。隔天6月10日上午,由于没有打通黄树权电话,死者的哥哥黄泓军在11点14分报警。”
“调查发现,死者黄树权与女装店老板秦虹近期交往甚密,事发时,店大门紧闭,打秦虹电话显示停机。于是开锁进入,进店时间为正午12点42分,在店内卧室发现黄树权尸体。”
刘望在会上阐明案情,切换投影页面,出现了黄树权的死状拼图。
“经法医鉴定,黄树权死于6月9日晚间10点到11点之间,死因为左脖颈被锐器所刺,颈动脉断裂导致的大出血。从创口判别,凶器是刃面细薄的刀具,判定是美工刀。现场没有找到符合的凶器。”
“死者后脑勺部位有磕碰伤,床尾柜子边角有死者血迹,根据他卧倒于床尾的姿势,推测是被刀刺伤后,人后退跌下床尾,后脑勺撞到了柜沿,在昏迷中大出血死亡。”
刘望又摁了手中的遥控,切换到案发现场。
“除黄树权和秦虹外,房间内并无其他人痕迹。”
“两人本在交往,当晚共处一室,黄树权死时赤裸上身,内裤黏附前列腺液,床头柜上有保险套,血液中检出西地那非性药成分,再加上死者死前正抽着烟,他对凶手应该是无防范状态。”
“床尾两柱上绑着绳索,通过绳索上指纹和现场情况推测,秦虹当时正叉腿面向床尾被绑住,两人在发生性行为之前,黄树权突然遭遇刺颈。”
“在床单上也检测到了秦虹的血液,推测在命案发生前后,秦虹应该也受了伤,之后她踏着血步入厕所,留下脚印。房间床头柜中有个上锁抽屉,里头遭清空。店门外的监控头是坏的。两人的手机都关机,都没有找到。”
“综上所述,可以认定,目前处于失踪状态的秦虹就是本案的最大嫌疑人。”
投影上这时出现了女装店老板秦虹的三张照片,一张是较年轻时的生活照,齐耳黑发,面带稚气;一张是在派出所拍摄的三面照中的正面照,这是去年一次抓赌行动中登记的信息,此时她的头发染红,表情冷漠;第三张是去年冬天与男友赵开福参加活动的全身照,仍是红发,身穿粉色的大衣,化了浓妆。就是在那次活动中,赵开福被一名青年刺中肺部身亡。从这三张照片看,秦虹怎么说都算是标准的美女。
“秦虹,今年29岁,身高一米六五,红发,鹅蛋脸,双眼皮,左脸颊有一颗痣,左腕处有一个火山文身。高二辍学,父亲已去世,母亲目前住在本市的养老公寓内。”
“她男友名叫赵开福,人称‘福哥’,也是黑社会头目,后来搞起了房地产。去年冬天在一次活动中被人刺杀,嫌疑人当场被捕,经凶手供述,他的刺杀动机是复仇。”
“福哥死后,秦虹没有靠山。跟随福哥的手下解散,一部分去了黄树权那里。由于福哥生前经营的产业资金靠的是银行的大额贷款,死后资债相抵,只给秦虹留下一家店,即发生命案的天彩女装店。”
“女装店平时雇有一位女员工,据她所说,秦虹在福哥死后就过上了独来独往的生活,身边没有其他朋友。”
“命案发生后,至报案前,黄树权和秦虹的车辆皆未驶离高府路,停在店前。调取命案当晚现场周边监控,并没发现秦虹离开的身影。经过出入车辆比对,定位到一辆黑色丰田车,该车于当晚11点23分驶出高府路,但监控并没拍到车辆驶进的画面,也就是说,车子原先已停在高府路中。”
“丰田车主名叫庄建,并非高府路居民,早在三年前就不知所终,车辆年检和保险也一直没办理。事后我找过庄建的妻子,得知庄建欠过福哥的高利贷,由于还不上而跑路。从监控录像中看出,当晚开车司机戴着鸭舌帽,有意遮挡样貌。目前我们一方面在查找嫌疑人秦虹的下落,一方面正在搜寻车辆和车主庄建。”
刘望说完,示意门边的同事开灯,一盏白炽灯在他头顶处亮起,好像底下的视线一齐朝他照来。他吞了一口口水,准备应对领导的问题。
“已经过去三天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吗?”坐第一排的副局长发话。
“司机似乎很熟悉本市的路况,开出高府路之后,很快消失在监控范围内。”刘望说,“我们正在加班加点寻找。”
“再厉害的跳水运动员,入水也不可能一点水花都没有吧?”副局长说话的腔调沉稳,听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那嫌疑人不是还留着一头红发吗?”
会议室此时静得如同废弃的隧道,吸附室外汽车喇叭、篮球触地、青年吆喝的杂声。
刘望顿了顿,说道:“调取本市火车高铁站这几天的监控,没有找到符合的人选,铁路系统也没有她本人的购票记录。目前认为她要么仍躲在本市,要么搭乘无须登记身份证的交通工具出逃。已安排人手去本市各个汽车站询问,我准备……”
“给结论。”副局长打断刘望的话。
“两周时间,会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如果秦虹已经离开晨苍市,找到她的难度无异海底捞针。在开会前,刘望已经规划好查案的日程,满打满算、专心致志,最快的速度也需要两周。这案子有诸多矛盾的地方,他是第一次觉得棘手。这几天他都在准备开会的资料,脑袋一团糨糊,等回去后,他要换下大腿两侧包皮疹的纱布,好好洗个澡,再昏天暗地睡一觉。醒来后,忘掉刚才在会上说的这些废话,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开始侦查。
魏汀兰是秦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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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虹与母亲关系并不好,女儿住小区套房,母亲待在养心园老年公寓。命案发生后,民警曾经找过魏汀兰。得知秦虹是一起案件的嫌疑人,她只是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跟秦虹往来,“我们已经不是母女。”
养心园公寓开门时间是早上6点到晚上9点。公寓内有监控,6月9日黄树权出事当晚,魏汀兰并无访客,这几天也无通话记录。她并无嫌疑,刘望此行拜访她,只是想从一个母亲口中,了解一个让她失望的女儿是什么样子。他提前在公寓的休息区等待,在周围来来往往的垂暮老人中,见到一位妇人开门进来,大概60岁上下,灰白头发绾在脑后,身子干巴巴,双手交握于身前,脸上的冷漠与照片中秦虹的神情如出一辙。刘望站起,向妇人挥手。魏汀兰迈步向前。
这几天,尽管警方把案子捂得严实,可作为市里的“大人物”,光头权被人杀掉的新闻还是不胫而走,公众的兴趣点也从一开始的光头权渐渐转移到秦虹身上。美人与恶霸的偷情故事、布满血污的命案现场,瞬间成了流言之火取之不尽的薪柴,夜以继日地蔓烧、席卷,窜到魏汀兰耳中,秦虹身兼盗窃娼,沾染黄赌毒,是典型十恶不赦之人。
“刘警官,这么说吧,如果你问我,相不相信秦虹能做出这种事,我是相信的。”魏汀兰神色平和,“但如果说她出于一些卑鄙的原因杀人,我不相信。”
刘望点头,“您的意思是,如果秦虹真是凶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并非在袒护她,”魏汀兰说,“虽然我跟她已断绝母女关系,对她这些年的生活不了解,但我认为她不像外面所传闻的那样,她坏不到那个份上。”
“传闻都说了什么?”刘望好奇。
“有说她是吸毒产生幻觉误杀了对方,有说是因为欠了对方一大笔钱,也有说是两人在床上鬼混时不小心出了意外。”魏汀兰像在讨论一位跟她毫无关系的人。
“您怎么看呢?”
“她这个人自尊心很强,性格刚烈,一点就着,如果那男人践踏她的尊严,让她做下贱的事,她不可能听之任之。”魏汀兰说。
“您怎么会觉得那男人践踏她尊严呢?”案子的细节并未披露,刘望认为外人不可能清楚当晚情况——床尾那两根疑似绑腿的断绳,如果并非情趣原因,那确实有强迫的意图。
“那男人不是这里的地头蛇吗,听说平时经常打女人。”魏汀兰答。
“您不认为秦虹如外界所说的那样,”刘望看魏汀兰,“但对死者,却听信外界的说法?”
“因为我跟秦虹生活过,确实了解她。”魏汀兰面不改色。
“但人是会变的。”
“确实,人是会变的,开花散叶地变,变高变胖,变更好或更坏,往上变或往下变,但人不太可能变成自己的反面。”魏汀兰说,“再说,如果秦虹真的变成别人说的那种人,那刘警官你今天过来问我,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也是。”刘望点头,转问道,“您为什么住在这里?”
“没有什么原因,就是跟她互相看不惯,生活不到一块儿。”
“听说她读书时打过老师。”
“高二那年,老师在班里说了她几句,她就动手打了老师,把老师的手臂摔骨折了,因为这事被学校开除了。”魏汀兰苦笑,“我怎么求情都没用。”
“她打过您吗?”刘望问。
“当然没有。”魏汀兰惊讶,“你问这个问题,不会是觉得我是被她赶到这里的吧,不是的,我是自己主动来这边的。前天有两个男子过来找我,说要请我出去一趟,我一看他们面目,就知道是黄树权的人,估计是以为我知道秦虹的下落,想威胁我。我一把老骨头了,啥都不怕,会怕这两个小子?当场就喊保安了,两人只得灰溜溜离开。这里很安全的,我喜欢这里。”
“下次他们找你,你打我电话。”刘望顺手在桌上的便笺纸上写下号码。魏汀兰接过纸张。
刘望又问,“是辍学后,秦虹开始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块儿,不服您管教吗?”
“我一开始就没怎么管教过她。”魏汀兰把号码纸折叠,“她小时候成绩很好的,我想是家庭的变故让她自暴自弃。”
刘望没说话。
“刚才我说,人要么往上变要么往下变,她就是因为这些变故,一点点走下坡的。她爸欠钱跑路是一件事,欠债人找上门来,那时她受了不少惊吓,加上我们俩换了地儿住,条件差,从那时起,她身子就很弱,瘦了很多,嘴唇无血色,同床睡觉,常常半夜喊出声,是做噩梦了。我那时看不起她这样,经常说她,两人吵嘴,有些话我可能说狠了。有一次,我发现她手腕上有道疤,那疤不小,我就感觉事情不对劲,知道她闹过自杀。逃避心理吧,事后我没有对她做过什么补救,也不过问。她走到如今这一步,有我的问题。”魏汀兰把纸张折叠成小块。
“那刀疤是在哪只手上?”刘望问。
“左手腕。”
“她左手腕有个文身,您知道吗?”
魏汀兰摇头,“不知道。跟我住一块儿时,没有见过。”
“您知道她跟一个叫赵开福的男人交往吗?”刘望问。
“知道,是个混混,两人交往应该就是在她高二那年,那年她变了个样,像是有条分界线,前后是不同的人。”魏汀兰把纸块展开。
“自残也是发生在高二吗?”刘望问。
“差不多也是那个时间段,”魏汀兰开始轻撕手中的纸张,“高二,她17岁,那年她爸死了,逃债跑到福建一个叫岚潭的地方,死在屋里,警察让我去认人,我不想去理,后来是秦虹过去处理的。回来之后,她就染头发,吸烟,跟那个叫赵开福的人混在一起,还打老师。怎么说呢,感觉她是出了趟远门,中了邪,变了样儿,胆子大了,人不再病恹恹,有了气色。”
魏汀兰把整张纸撕得粉碎,右手轻轻把碎末扫进桌下曲着的左掌心上,握拳攥住,桌面干净如初。她怔怔说道,“她不是被人带坏的,她是主动往下走的,一条道走到现在的谷底。刘警官,虽然我自认跟她疏远,但在法律上、血缘上仍是她妈,你们之后把她抓到了,劳烦让我跟她再见个面,我想跟她说声对不起。我遇事能躲则躲,是性格缺陷,是该面对和做个交代的时候了。未来如果她偷摸找上我,我保证劝她自首,跟你们汇报,因为她犯了过错,我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但是,我想,她应该恨我这个妈,不可能会来找我。”
刘望点头,看着那张记着自己号码的纸被魏汀兰撕成碎片,知道她是陷入失神状态了。魏汀兰话是可信的——秦虹不会来找她。
7
文身店藏身角落,两扇黑木门紧闭,门旁挂着一块黑牌,牌上简单两个黑字:文身。刘望得知,这是一家开了5年的老店,完全是靠口碑引客,否则单靠这样简朴的店面,很难存活至今。店主绰号“韩国人”,当地的几家文身店消息互通,刘望从别处打听到,秦虹手腕的文身就是他文的。刘望推门,门边的铜铃摇动,一阵叮当响。
室内呈纵深格局,听到铃响,文身师从深处的布帘后探出身子,上下看了一眼刘望,继续给人文身,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让刘望等一等。
刘望早先已经去了四家文身店,室内的摆设基本类同,墙上都贴满文身图案,但这里的白瓷砖墙上清清爽爽。透过遮帘再看文身师,也不像刘望想象中的样子,这个“韩国人”戴着眼镜,留着短发,30多岁,身形瘦长,袖子卷着,左臂腕文着一长排铁轨。在办公桌上摆着一家三口的合影,“韩国人”与妻子各立两旁,中间是一个3岁左右的小男孩。
半小时后,“韩国人”在客人的文身部位裹上保鲜膜,嘱咐一些注意事项。客人问他,这次不用拍照?“韩国人”才反应过来,拿出手机拍下图案。
刘望发现,自从他进来后,“韩国人”工作过程中掉落了毛巾和手柄,完工后又忘了习惯性的流程,像是一心二用下会出现的失误。难道他知道自己来意?
“请问你这里给人文过一个火山文身吗?”等客人离店后,刘望直入主题。
“火山?”“韩国人”摘下眼镜,脱下手套,看刘望,“你是警察?”
“怎么看出来的?”刘望出示警证。
“前几天,高府路一家服装店不是发生了命案,这么大的案子,你又来问火山文身,很容易猜出来。”“韩国人”收拾工具。
“但文火山的客人不止一个吧?”
“我就文过一次火山,那位客人就是虹姐。”“韩国人”答道。
“韩国人”说刚开这家店时,得到过福哥和虹姐的帮忙。他说虹姐一直想在手腕文一个图案,掩盖手腕的疤痕。他为此设计过几款图案,但她都不满意。直到前年的冬天,12月,她突然拿来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座喷发的火山,火山周围笼着一圈烟雾。
“烟雾贴合她手腕上的疤痕,我一看,清楚这是量身定做的图案。”文身师说道,“我问她是谁设计的,她没有说,只说是一位朋友。”
“这个文身图案可以给我看看吗?”
“韩国人”打开手机里一个相册——刘望注意到屏幕显示是韩语——里面密密麻麻是文身图案,根据时间检索,刘望见到了秦虹的火山文身。
图案周围的皮肤赤红,火山熠熠。岩浆从山口喷发,热气在山外烘出一圈粉色烟雾。与其说是用文身掩盖伤疤,不如说是这道伤疤完满了文身。刀疤自此消失无踪。
“你是韩国人?”刘望用手机拍下图案,边问道。
对方摇头,说自己是朝鲜族人,来晨苍市学技术,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定居于此。因普通话说不标准,被起了一个“韩国人”的外号。
8
刘望将秦虹人生经历的变故写在纸上:先是爸爸欠高利贷跑路,母女住房被抵押;接着是割腕;再是听到爸爸在外地死亡的消息,一个人去南方领骨灰;之后打老师、被学校退学、染红发、跟混混头目赵开福交往、跟母亲分居;最后目睹男友赵开福被杀。
每一场变故,秦虹都往下坠一点,坠到最后,一个人,孤苦无依,守着一家服装店,成了一桩命案嫌疑人。刘望心里直觉秦虹就是凶手,依托的并不只是现场的证据,还在于光头权这样一号人物,鲜少有人敢对他下杀手,只有触底的人,做事才这般果决。
——光头权卡陷在床尾的窄道中,脖子开口,血流如注。凶手赤脚下床,踏着血脚印,从恒定的步伐间距看,她并不慌张,走向房间的厕所,洗了一个澡。
然而这桩命案深处,却有不少矛盾之处。如果秦虹是冲动杀人,说明事发突然,但当晚出现在路口的神秘黑色丰田车以及戴鸭舌帽的司机显然是早有预备。如果是蓄意谋杀,凶手一般考虑周密,会处心积虑摆脱嫌疑,很少会在现场留下这么多确凿的证据,更不要说把犯罪现场选在自己的店里。
每次刘望遇到问题,都会试着站在爸爸的角度去思考。
刘望的爸爸是一名魔术师,一开始在各种喜庆活动上做热场表演,90年代借电视普及的东风,登上了本地电视台,最风光时,被邀请去北京表演。他热衷看同行表演,看到新的花招、自己百思莫解的手法,就击节称赏,同行想告知他原理,他回拒,自己回家闭门苦想,直到解出其中奥妙。他每天手握一副扑克牌,尤擅牌技,随手给小刘望表演魔术,在一张桌面上依次放上六张人头牌,让他在心中默选出一张。爸爸把牌收走,看一下刘望眼睛,再把手中五张人头牌依次放上桌,“缺少的一张就是你选的一张。”
小刘望惊叹爸爸的魔法,然而爸爸很少揭秘。他跟刘望说,魔术最精彩的部分,在舞台上已经全部呈现,背后的原理往往极其简单和无聊,说出来只会折损魔术的娱乐性,保守秘密是魔术师的本分。你是观众,就好好享受魔术。实在好奇,就自己去思考。
黄树权命案,现在还远远不是坐定思考的时候。在拢齐要素之前,唯有一个证人接一个证人地询问,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走动,无限量地、来者不拒地吸收相关信息,寄希望于某天脑中能够灵光一闪,在聚精会神处,或恍惚间,或梦里,关键模块被点亮,快速拼合出案件的全貌。
现在,刘望手头上握有两条线索。
第一,女装店店员去年4月意外目睹躺在店内床上的光头男子,如果不是黄树权会是谁?
第二,“韩国人”前年12月给秦虹文了火山文身,图案是根据刀疤所设计。设计者不仅画技高超,还与秦虹关系不浅。
刘望想过询问之前赵开福的手下,他们曾经近距离接触过秦虹,但人数众多,而且赵开福死后,这些人七零八落,一一询问是重金博彩,中奖概率渺茫。
刘望联想到曾经侦破的一桩案件。一个男人报案,说妻子半夜离家出走,警方后来在离家五公里远的树林中找到尸体,人死于扼颈窒息,身上财物尽失,凶手作案后虽擦除指纹,但根据树林泥地的脚印、车身溅有泥点等证据,丈夫成了嫌疑人。
受害人母亲事后证实,女儿在受害的一周前,曾给自己打过电话,说男人最近提到离婚,女儿怀疑他外面有人,但一直没有找到证据。根据这个线索,推测男人有情杀的动机,他是一所小学的老师,调查他的同事关系,并无进展。刘望最后独辟蹊径,在男人负责的班级里和学生开了一次座谈会,与孩子们闲聊老师,结果得到的都是正面的评价。其中有几位学生说到,开课外辅导班的时候,一位女学生家境贫困,是老师替对方补了费用。刘望留了心眼,按图索骥,最终挖掘到女学生的单身母亲跟男老师有私情。原来每周六开辅导班时,男人常在没自己课的时段,溜去与情人幽会。
从那位单身母亲入手,她很快慌了阵脚,谜团迎刃而解:男人为了跟她在一起,动了与妻子离婚的念头,在一次争吵中,掐死了妻子。
这位班主任的喜恶冷暖,讲台下的孩子们尽收眼底。有时候,当事人的秘密,是针对他所关注、在乎的人而设防,却无暇顾及局外之人。就像舞台上的魔术师是针对台下的观众而表演,他背后的把戏,幕后的工作人员一览无遗。市里一位二人转演员酒驾撞车逃逸,事后被路人粉丝指认,才不得不承认犯罪;一位企业老总没有想到,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会毁在公司看门人的口供上。这就是他们的人际盲区,绕“背面”而入,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刘望决定仿照座谈会的办法,广撒网,一次性问遍所有可能知情的人,这些人曾经近距离接触过光头权和秦虹,或许会注意到连当事人都不清楚的细节。
赵开福被杀后,有一部分手下成为光头权的员工。如今光头权死去,公司由他哥哥黄泓军管理,要召集到这一批员工,刘望需要先说通黄泓军。
但他遍寻不到黄泓军身影,给对方打电话,电话一接通,黄泓军就没给好声气。
“见我?我知道的已经都跟你们说了。我弟死了,现在事情全压我头上,要见要聊,等四天后再说吧!”黄泓军回绝刘望的请求,接着戗道,“不过你们警察怎么搞的?案子都过去几天了,凶手都跑没影了,你们还在市里溜达呢?”
“同步在进行。”刘望降低姿态,“这次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最近案件有进展了。”
“啥进展?”
“我们调查到,在这起案件中,除了你弟和秦虹,似乎还存在一位知情人,这个人,可能知道秦虹去了哪儿。”刘望模糊要点。
对方停顿了一会儿,反问道,“我如果知道这个人,我会等着让你来问我?”
“不是问你,是问你弟的那些手下……”
“都什么年代了,还手下?”黄泓军打断刘望。
“员工,”刘望改口,“有一部分赵开福的员工,去了你弟的公司。他们或许听闻、或者见过谁跟秦虹走得近。想麻烦你召集这批员工,让我们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征集到新的线索,谢谢了。”
“明天来我新开的雪糕厂吧,”黄泓军说,“请你吃冰棍。”
9
刘望和同事开车到了晨苍市北郊。黄泓军的雪糕厂依河而建,厂后伸出两根大排水管,棕色废水哗哗地流入河内。走进厂门,院内一侧停着一辆白色路虎、一辆墨绿越野车,角落立着四个大炉灶,四个大铁桶立在火上,咕噜噜冒烟,刘望走近看,里头的红豆汤沸腾。
黄泓军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啃了一半的红豆棒冰,招呼刘望和另一位警察进厂,说自己最近收了这家雪糕厂,“别看这厂外形简陋,可五脏俱全。冰棍、雪糕、甜筒都能做,在咱们这里夏天冬天都销得开,不知道上一个老板是怎么做到年年亏损的。”
厂里地上满是水渍,角落用水泥围筑一长条深达一米的水槽,里面涌动深褐色的盐卤水,水面冒冷气,旁边斜立着一架架冰棍模具。往模具里浇灌红豆糖水,浸于盐卤水中,可加速棒冰凝结。
黄泓军把冰棍叼嘴里,从模具里面拔出两根冰棍,递给刘望和随行的同事。
“这是我实验成功的第一批冰棍,”黄泓军咬下一口冰棍,发出脆响,“试试怎么样?”
刘望用门牙咬下一小块,很硬,甜中发苦,他没多嚼就咽了下去。
“这种冰棍用冰库一冻,表面结满冰霜,不懂吃的人用嘴唇含住,一扯,嘴唇皮撕下来,满口血。”黄泓军笑,“你们猜猜,谁最懂得吃这种东西?”
“不知道。”随行的警察冷冷说道。
“不知道吧,是小姐!”黄泓军哈哈大笑,“这一批冰棍做好,我就给我夜总会的女孩们送去,让她们尝尝。”
“黄泓军,别太嚣张,我们今天过来,不是听你废话的。”警察喝道。
“警官,这么开不起玩笑。昨天管食品的人过来,听到这个笑话,可不是这么个反应。哦,看来我是忘了礼仪。”黄泓军咬下最后一口冰,把棍子扔远,从兜里掏出了两个红包,递给刘望和另一名警察,“一点心意。”
刘望制止同事动怒,先说道,“我们不收这个。”
“那就听我慢慢说嘛,着什么急。”黄泓军把红包塞进兜里,提醒刘望,“刘警官,冰棍都融化了。”
刘望又咬了一口,咀嚼,苦味更甚。他随黄泓军往厂房深处走去,见里头摆着几台银光锃亮的设备,其中有一个两米深的不锈钢圆桶。黄泓军指着介绍道,“这是冷凝机,奶粉兑水加糖倒进去,用里头的扇叶搅拌,输送出来就是滑溜溜的雪糕。我可太喜欢这雪糕厂了,那盐卤水,这搅拌机,那边还有冻库,谁敢欠钱不还,直接拉过来,浸一浸,搅一搅,冻一冻,啥困难都解决了。你们说对不对?”
刘望腿根刺痛,想着黄泓军再说一次这种混账话,今天宁可无功而返,也要揍他一顿解恨。
“对不起,我又开了玩笑。”黄泓军指着固定在墙边的梯架,“警官,你们先上,员工我已经都召集齐了,正坐在二楼的会议间等着你们开会呢。”
房间是教室样子,有一个讲台,台上放一些实验器皿,黑板上画了几幅色情画。底下错乱坐着二十几位青年,跷二郎腿,有的在抽烟。
“都正经点!”黄泓军向青年们喝道,转向刘望,“不好意思,环境简陋,两位警官可以开始问了。”
刘望擦黑板,底下有人抱怨把自己的名画给擦掉了,有人笑。刘望忍着,想着今天估计是很难问出什么了,仍旧在黑板上用磁铁贴上秦虹和火山文身两张照片。
刘望双手撑讲台,面向座位,简单介绍过来的目的,之后故意言之凿凿,“秦虹你们都认识吧,黄树权是你们的老板,也认识,据我们调查,去年4月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已经偷摸在一起了,你们谁……”
“等等,”黄泓军打断刘望,“谁说我弟跟这女人去年4月就在一起的?你们怎么调查到的?”
“这个你不用知道。”随行警察说道。
“放狗屁!他们是今年2月搞在一起的,春节过后。”黄泓军说道。
“有人去年4月见过秦虹跟个光头男在一起。”刘望面向黄泓军,空出选项给对方补充。
“天底下的光头都是我弟,刘能是我弟,郭冬临是我弟,少林寺的十八铜人都是我弟。”听黄泓军这么说,底下哄笑。
“那个光头男可能是你弟。”刘望改口。
“不可能!”黄泓军说道,“秦虹是机车福的女人,机车福跟我弟有过节,我弟谨慎,今年春节,他让我先去摸摸这女人的底,没问题后才勾搭她的。这么说清楚了吗?”
刘望点头,面向座位,“你们有谁知道,除了机车福,秦虹还跟谁走得比较近?”
“警官,虹姐是公交车啊,跟她男友的司机、下属、身边的算命老头都有过一段情,这么查下去,要问很多人的。”底下有人说道。
刘望看一眼黄泓军,喝道,“杀害黄树权的凶手还在逃,你们就这种态度?”
“都重视点。”黄泓军发话。几位青年看黄泓军一脸冷峻,不自觉端正起来。
刘望指着黑板上的火山文身,“有谁看过这个文身?”
底下稀稀落落反馈了一些情况,但都不新鲜。刘望双手撑住讲台,肚子咕咕响,胃绞痛,有冷汗沿着后颈流下,身体乏力,刚才吃的那根苦冰棍有问题。他让同事先盯着,走出房间,左右看了看,楼上没有厕所。听到身后黄泓军的声音,“刘警官,厕所在院里。”
刘望有些收刹不住,快速步下楼梯,往外疾走,腿发软,身体发冷,肚子沉坠。他跑了起来,到了院里,厕所门推不动,绝望升起,敲门,有人出来,他钻进去,脱裤下蹲。完事后,他把弄脏的内裤扒下扔进垃圾桶。心里窝火,今天被黄泓军玩了。
走出厕所,一位煮红豆的员工盯着刘望,青年身高一米六,身材壮实,右眼青肿,鼻梁和脸上有划伤。刘望问他“什么事”,青年反问,“你是过来调查树权哥命案的警察吗?”
刘望看青年,点头。
“我知道凶手有可能躲去哪儿。”青年说。
“谁?”刘望走近青年。
“你们不是正在找秦虹吗?”青年答。
“她躲在哪儿?”刘望问。
“她现在有可能躲在她弟弟那儿。”
“秦虹还有个弟弟?”
“她认的干弟弟。”青年说,“那人跟我是高中同学,叫吕丹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