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东西都可以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茁壮生长,除了梦想。
我醒来时灰蒙蒙的天空中正下着丝丝缕缕的细雨,村里各家的鸡都还在打着鸣。雨水顺着房顶往下滴着,落到房子后面用塑料布盖起来的一堆木头上,发出哒哒的声音。我躺在床上,向窗外那一小片天空看去,是一片沉闷的乌云,我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时已经快到八点了。
今天是周三,本该是要去上学的,但是我昨天得了很严重的感冒,发了高烧,一直退不下去。老师打电话叫我父亲去接我,父亲到学校的时候,我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了,只是隐约记得他把我直接带到我们村的医院去了。至于我是怎么回来的,也已经不记得了。
我起了床,发现房子里空无一人,我断定我父母亲肯定是已经去赶集了,他们每天都是如此,天还没亮就出去了。但是我祖母去哪了呀,以及我的姐姐,哥哥去哪了呀?我疑惑不解地走出厢房,来到院子里。八月的季节雨水不多,但时不时地会下那么一场雨,现在正下着毛毛细雨呢,但不足以把我淋湿。院子外面是一大片竹林,生长的非常的茂密,竹林里,祖母养的鸡正在用脚刨着地,它们刨出一个坑来,然后蹲在里面,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竹林旁边有一小块地,母亲在上面种了些生姜和大蒜,地里屹立着一颗和父亲差不多高的痒痒树,它粉红色的花正开得十分灿烂。但我和路过这里的人都明显地可以看见,这棵痒痒树的外侧比内侧开得要繁盛许多,这使它看起来不是十分的协调。我为此还问过我的父亲,他说,里边太阳照不到,花开在有光的那边。对面的山上覆盖着茂密的松树林,山是墨绿色的,横亘在我家房子的对面,往上一直延伸到它的顶部,一块裸露的大岩石,它好像一张严肃的脸,就像父亲一样。我只是远远地看着那座山呀,就感觉他要倒向我来。
我们家的木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这点从老旧的木板上就能看出来。但好在母亲平时喜欢打理卫生,以至于它没有像邻居家的房屋那样四处布满了蜘蛛网和蜂窝。
我蹲在院子里玩起了凤仙花,我用手轻轻触碰它的果实,它便猛地爆开,里面的种子也散落一地,我对这种现象感到十分地惊奇。发了一会呆,我以前从不会这样发呆的。头发上似乎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雨丝,就好像一张刚被雨水浸湿的蜘蛛网一样。这时我才从余光里看见一缕炊烟从院子旁边的厨房上的瓦片中冒出来,还没等我转过头去,就听见了我伯母的声音。
“你在院子里站着干什么!下那么大的雨,你昨天的烧都还没好透呢,你又想发烧了是不是!”
伯母的话中包含着生气又担心的语气。我笑了笑说:“没事,我已经好了,再说了,这雨也不大啊,像没下一样!”
“你给我赶忙进屋来,老子打死你!”她又吼道,这次的语气比上一次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了,我只好服从,走进了厨房。厨房里是一个大大的灶头,灶头里的火还没完全灭掉,灶头上放着一碗我最爱吃的土豆丝炒饭,还冒着热气。但此时的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可能是因为感冒的原因吧。
“快点把饭吃了!”伯母又说。
我抬起碗,坐在灶头旁边的木板凳上随便吃了几口,然后转向伯母,问道:“奶奶和我哥哥们去哪了?”
“掰包谷去了!”伯母的话还是那么坚决,感觉像是在吵架一样。但显然不是的,我伯母就是这样的性格,她体格偏胖,走几步路都要大喘气,有时候连说话都觉得费力气,所以她总是话很少,乐于做一个倾听者而不是诉说者。但她说话的声音又极其地大,这仿佛是在向别人说,“你给我听好了!”这么大的声音就让她更加费劲了。
“哦!”我答应了一声,又说,“我吃不下了,没有胃口。”
“吃不完放那儿,等会你饿了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伯母家在不到一公里远的村口,也是一座木房,那是父亲跟伯父分家之后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自从分家之后,伯父他们每年都盘算着要在那个房子后面的山坡上建一座平房,以供两个堂哥结婚用,而现在伯父和两个堂哥都在浙江那边打工去了,只剩伯母和堂姐在家。除了睡觉,堂姐和伯母的其他时间基本都在我们这边度过,既能省去生火做饭的麻烦,也能少交些电费。
接着我就回厢房了看起了电视,伯母还在厨房里忙活着。我看的是少儿频道,但是早上基本上没有什么好看的动画片,广告又多,所以我索性把台换到了科教频道,那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比如动物世界,在那里我看见了许许多多在我家附近的林子里看不见的动物,比如凶猛的狮子,巨大的非洲象,长相怪异的巨型蜥蜴,还有敏捷的花豹,以及长颈鹿等等。而在我们这个地方,除了各种各样的每天早上喧闹的小鸟,夏天的田野里使劲儿拍打着翅膀的蜻蜓,以及春天在花丛里忙碌的蜜蜂,偶尔出现在小路上的青蛇,田里呱呱的青蛙,还有那最熟悉的院子里的土狗,我似乎再没见过什么动物。但是即使我对那些从未见过的动物有种发自内心的赞赏,赞赏它们的勇猛和迅捷,我对我家乡这些可爱的小动物的敬畏是从未消减的。在夏天流水潺潺的田野里,在一望无际的碧绿的水稻丛里,青蛙们潜伏在田里或者田边,捕食侵蚀作物的害虫,发出呱呱的笑声。家乡的夏天是极其炎热的,在家里辛勤劳作的老人们,有时候会急切地希望下一场倾盆大雨,来减缓他们劳作的辛苦,他们把这样一份寄托赋予在蜻蜓上,希望它们会向威严的大自然沟通,给这片土地带来滋润,而它们似乎也理解勤劳的农民们,从来不让他们失望,它们在两三米的天空中扑腾着翅膀,不一会儿,大雨就来了。这些或许就是我对它们保持敬畏的理由吧。除了动物世界,还有一个我十分喜欢的节目就是我爱发明,我喜欢看那些人发明各种各样的东西最后得到专家的点评。使我印象深刻的有一个给山楂去核的发明,还有一个自动摘枸杞的机器,这些东西常常让我浮想联翩。于是有时候我会翻箱倒柜,找出一些小玩意,像什么坏掉的手电筒啊,还有一些小马达,都会被我利用起来。我会把他们做成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比如我用一个马达和一个螺旋桨,以及一块塑料泡沫制作了一艘船,我把它放在水池里看它呼呼向前冲,但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它转弯。这个时候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遐想起来。有一天,我发明了一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给人类带来了便利和幸福,那个时候我奶奶肯定会乐得合不拢嘴的,但他们只希望我当一个官,当上了官他们就放心了。
看电视看累了,我就出门去,去找我的小伙伴玩,他们跟我一个村的,但还是隔了一段距离。
我出去的时候被伯母撞见了,她用傲慢的语气问我去哪,我说我去找张波他们玩。伯母又大吼道:
“人家不去读书,每天就在家里等你是不是?”
我这才猛地想起今天也是要上课的,于是便失落地回了屋子里。又百无聊赖地看起了电视。
其实也不能说是上课,此时正值暑假,本来应该在家尽情享受假期时光,但是南京一群大学生跋山涉水来我们学校支教,占用了我们的假期。这个活动是自愿参加的,但是刚上小学的我哪里见过这等新鲜事呢!果断拉上几个朋友参加了。
这时已经是中午了,可是还是能听见几只鸡偶尔的打鸣声以及松树从树上爬过,指甲在树上摩擦的声音。这时的雨早就已经停了,但是院子里的地上还是湿的,乌云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直没有阳光。我看着电视也渐渐来了睡意,就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记得是我哥把我叫醒的,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了,奶奶和姐姐,他们都回来了,我看见他们满头的汗水,特别是我哥,他还带回来了满身的泡泡,我姐说一只毛毛虫落在他身上了。我知道那个感觉,因为我也曾遭受过毛毛虫的攻击,别提有多痛苦了。他们都去洗了把脸,这时伯母已经把饭做好了,便叫奶奶先吃,奶奶说要休息一下,于是抬了把椅子到院子里坐看着四周。哥哥和姐姐也都差不多洗完了,我哥去厨房看了看,出来对着伯母说:“那豆腐怎么炒糊了?”
伯母瞥了我哥一眼,用听起来很费劲的语气说:“那厨房里黑黢黢的,灯泡又坏了,看不清楚,你说它要糊不糊哇?”
我姐从卫生间走出来,一边用毛巾擦着一头的湿发一边对着我哥说:“等会叫你爸把那灯泡修好。”
我伯母又朝向我这边说:“海浪,打个电话问一下你爸们要回来没哇!”
我一溜烟跑进屋里,在我家座机上拨通了我爸的电话。
“喂,爸爸,要回来没啊,饭菜都做好咯!”我对着电话说。
“在泥水坳(比村口还远)来了!”我爸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就听见房子后面轰隆隆的摩托车声。摩托车开到了院子里。伯母笑着说道:“这么快就到了?”
爸妈下了车也都去洗了把脸,伯母对我爸妈说:“吃饭吧,等会菜都凉了。”
我爸妈是做小本生意的,全县的集基本上都回去赶,我们这里称作赶场子,我爸在街上摆张桌子,给那些没牙齿的老人重新安上树脂做的新牙齿,以此谋生。我妈是收头发的,这是个赚钱的买卖,但是对头发的质量也有很高的要求,如果是白头发或者是染过的头发,价格都会大打折扣。
饭后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摆起了龙门阵,但是我没有参与,我总是对他们聊的东西提不起一点兴趣。这时的我正在院子一侧的水池里欣赏我的杰作呢。我只是隐约听见大人们在说什么今年生意不景气,天气又热,赶场子的人不多。还有什么,好像听到我伯母说我今天想去找张波他们玩的事。我姐在旁边说我是不是脑子烧坏了。我妈转过头朝我喊到:“明天记得去上学哈!”
我应付地答应了一声,便又开始摆弄我的发明了。
这时邻居的罗姨从院子外面的小路上走过,我叫了一声,她也问候了我,又和我爸他们打了招呼,便回家去了。
罗姨家有三个孙子,读书都非常厉害,那全要归功于他们有个十分严厉的爷爷王伯伯。其中最小的那个叫王灿,跟我哥同年级,成绩跟我哥也不相上下,他们俩玩得特别好,而且不像我一样贪玩,他们非常成熟,以至于我总是没办法跟他们玩儿到一块去。
罗姨的出现分散了父亲的注意,他注意到了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王海浪!”
父亲严厉的喊叫把我吓得一哆嗦,我站起身转过去看向父亲,他那双坚毅而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知道,那是让我过去的意思。
我故作轻松地一边甩着双手上的水一边向父亲走去,没心思再来管身后水池里的小船,心里紧张极了。毕竟那里还坐着伯母他们几个人。
我本以为一顿数落是避免不了的了,但出乎意料的,当我走到父亲跟前时,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变得和蔼可亲。
“今天耍舒服了吧!”父亲开口说话时,我又顿感不妙。“以后别去上学了行吗,天天都在家里玩儿,又没人管你。”
我本能的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是父亲给我布置的陷阱,就等着我往里跳。
“不?为什么呢?难道你不喜欢玩儿吗?”
我不能说话,我十分清楚,我只能摇头。我又看看了四周,结果发现哥哥和堂姐已经不见了踪影。
“去看看你哥你姐在干嘛。”我恍然大悟,这会儿哥哥和堂姐肯定在写作业了。
母亲在旁边一言不发,她总是沉默不语,以至于我从来不知道她对父亲的行为持何种看法。当然她的沉默夜跟她的受教育程度有直接的关系,听父亲说过,母亲上学只上到了三年级,除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汉字之外再也不会其他的,但是她从来没有怪过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
“你外公供你舅舅们读书已经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她总那样说。而父亲呢,他上到了初中。
伯母说话了:“海浪啊海浪,不好好学习以后可就要跟着你堂哥他们出去打工喽!”
伯母说话时喘着粗气,是的,说话都能让她感到费劲。
我讨厌伯母对父亲的附和,我简直觉得她的附和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有哪里不会的让你姐教你。”奶奶说道,她温柔的语气总能让我感到宽慰。
“别一有空就去鼓捣你那些玩意儿,干点正事,写作业去吧!如果让你在搬砖和写字中选一个,我看你还是想写字吧。”父亲歪了歪脑袋示意我回屋,我只能照做。
我承认有时候我很不喜欢父亲,因为他总是不让我做我喜欢的事情,但每次我又被他所讲的道理所折服转而对他萌生敬意。他讲的道理是那样的通俗易懂,让人无法反驳。记得有一年冬天我考试考了全班第三名,我满怀高兴地抱着我的火红的奖状回家,希望得到父亲的夸赞。但令我没想到的是,他不但没有对我示以任何的夸奖,反而指责我狂妄自大:“拿个第三名就这么狂妄了,那要是拿了第一名你不得上天才怪呢!”说着他拿起地上的热水壶就摇了起来,里面传出哗啦啦的声响,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什么意思,接着他往里面灌满水,盖上盖子又再次摇晃起来,但这次却全然没有了一点儿声响。他问我看出什么道理来没,我仍然脑袋一片空白。
“满壶水不响,半壶响叮当。”他那样说道,“只有那些半吊子才会一有那么一点成就才会四处炫耀,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厉害,那些真正厉害的人,是不会四处显摆的,即使那样,别人也能知道他们是优秀的人。”我这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