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完酒店已经快10点了,我才想起来,还没给丈夫报平安,就赶紧给他发了语音,本想说下小丽的故事,但又觉得太长了,丈夫这么晚也不太有空听这些,就简单说了下明天的安排。等走到酒店的时候,我收到丈夫的回复,注意安全,我们睡了。8个字,结束了我和丈夫手机相处的一天。
我最近看到两个统计数据,一个是现代人每天平均在手机上耗费的时间是105分钟,另一个是,人们每天在排名前十的手机应用上消耗的时间是近5个小时。我当时看到数据时想的不是太多,而是难道就这么点时间么?我感觉自己每天跟丈夫见面的固定时间就是早上他出门前洗漱、换衣的10分钟,和他晚上回家后的7/8个小时,但这段时间,我们的相处基本是无声的,都闭着眼睡觉。这么算下来,我跟丈夫一天里有16个小时的互动都是在手机上进行,我总是给他发孩子的照片,中午了问他吃什么,晚上问他几点回,丈夫基本上也会很快给我回复,我不知道对这种相处模式该感到高兴还是不高兴,有点庆幸,我还没变成无趣的,连丈夫都不愿意搭理的人吧。
大概是因为我被裁员的关系,丈夫这一年来在工作上更加不敢懈怠,他经常要在单位留到最后一刻,生怕别的同事会挑刺。我总是在他早晨出门前调侃,“不用努力到神经质”,可他也就是笑一下,说“你不懂”。对,我现在确实不懂那些工作中不必要的消耗,比如,要等同组同事一起吃饭,要等着领导走了再下班,要在开会的时候恭维那些跨部门会议中有明显漏洞的演讲稿,要等别人说出这个项目进展不下去,而不是自己戳穿。何必呢,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自己做点事儿,毕竟减少内耗,青春到老。
但说起来,打工确实是最轻松且廉价地赚钱模式,工资是死数,只要找个大单位,就不太用担心公司的死活。不像我现在,每天都想着,要是今天这条视频能火就好了。
躺在这个沿海小镇民宿的床上,一股带有霉味的湿气从枕头里钻出来,浸入头发,头皮都要黏在枕套上了。当然,被子也是湿的,很难想象回南天屋子里是什么样,或许真像视频里一样,地上放个盆,就能接满水。这里的窗帘是薄薄的一层,能透出外面的亮光,我正要闭上眼,窗外“嘭”的炸开,从窗帘里映出烟花的模样,接着,一阵阵放炮的声音传来,哦,看来“大河小丽”说的是对的,我想,或许是那波团建的人搞的吧。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正式跟“大河小丽”做一下自我介绍,但如果明天我是假以她律师的身份出现,那至少我要跟她说我姓什么吧。于是我给“大河小丽”发了个信息,我说,小丽,很高兴能认识你,你以后可以叫我小郭。等了一会儿,“大河小丽”给我回了信息,她说“好的”。呵,看来,只需2个字,就可以跟第一天认识,且聊了大半天的人结束交流,也好,比我与丈夫的短了6个字呢。
早上醒来已经快9点,这可能是有孩子4年来,我起的最晚的一天。但说实话,这一夜我睡的特别不好,窗外的烟火一直放到凌晨2点多,潮湿的被褥和枕头弄得我头皮,脑袋一直是嗡嗡叫。昨晚,为了保证今天手机能一直拍摄,我把戴在身上的两块充电宝都充上了电,充电宝的光一直在浴室里闪烁,像一个小孩儿的手,透过隔断玻璃频频拍打着我的眼皮。我又看了一眼隔断玻璃,突然隐约间记起“大河小丽”家桌子上垫的照片,好像有一张是结婚照,没有昨天我看到的那张在海边的照片。但可能是我没睡好,迷糊了吧。
我收拾好双肩包开门时,正巧遇见昨天前台接待的老板娘,她正在打扫对面的房屋,满怀期待地笑着问我,今天还住吗?我回说,不确定。她说,哦,去海边吗?我留了个心眼儿问她,今天村里是有“白事”吗?
她表情凝重起来,问“你说那家人?”
我有点惊讶,从“大河小丽”到现在这个大姐,大家都会用“那个人”、“那家人”来形容,好像他们家的姓氏都是一种忌讳,我反问,说“哪家人?”
大姐好奇地凑到我身边,说“你,听谁说的?”
我说“哦,昨天在古城溜达的时候听到有人聊的”。
大姐没回话,我往楼梯走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她,看到她放下扫帚,掏出手机在打字。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怀疑我跟“大河小丽”有什么关系,会不会正在确认我的身份信息,我的信息会泄露吗?想着想着,我就笑了,说出去又能怎么样呢?我一个没有工作,从北方来的人,背着包,连行李都没有,这里又有谁会在意我。
我给丈夫发了信息,说我要去拍摄“白事”现场了,大概中午左右给他回信。丈夫给我发了孩子正在吃饭的照片,我一看,是婆婆在喂饭,就想赶紧跟他说,孩子已经4岁了,不需要喂饭。刚要发,就删了,毕竟我又不在现场,说了也没用,我只是有点生气丈夫对孩子的日常习惯培养毫不在意,我斟酌了下昨天丈夫回复我的字数,特意回了8个字,“宝真可爱,你辛苦了”。回完我就想,丈夫上班时给我回复信息也会有这点小心思吗?我发信息时的小心思,他能不能感受得到呢?但他没有回复我,我想,心思白费了。
今天阳光很好,昨天的白色烟雾像是被烟花炸开,不知道最终落向哪里。海边的天气跟北方很不一样,如果不是刮大风,或是来一场暴雨,北方的太阳似乎很难从迷雾里钻出来。我看还有些时间,就兴冲冲地先跑去海边,心想,至少把头发丝里黏上的湿气先晒干。
阳光在海面上闪着光,像一根根小针从海水里冒出来,不时的刺一下眼睛,我弯腿屈膝,试图把自己的视线对准海平面,但越往下蹲,就越难对准。索性,我付下身子,再试图抬一点点头,好在现在是退潮,不然肯定会有海水又把头发拍湿。我似乎从海水里看到自己摇晃的、不断被海浪冲翻的影子,这让我有一种窒息感,似乎我的过往一直都在被时代不停地打翻。年轻时,我为了新的工作领域、或高一点的工资高、或者某种让人讨厌的特定职场关系就频繁跳槽,可34岁了,我在同一公司保持最长的一段工作经历才2年,怎么看都不太像话。终于,我决心在最后一家待了2年的公司就此平安度过,干到退休或公司倒闭时,却意外地被裁员了。现在拍视频的事儿,我干了已近1年,但如果这次的新方向再没什么起色,我都不明白,自己以后要往哪儿走。
我站起来,想,先去干了再说。出发前,我给先生拍了一张大海的照片,取景的时候,我拿着手机转着圈,想照个喜庆的自拍,打消丈夫的顾虑。可转圈的时候,我分明觉得又从取景框里看到昨天的那个“影子”,总之,如昨日看到的腰带一样明黄色的东西阳光下显得格外亮眼。我刚要回头去确认,就只看到一些背影在远处。我心里又紧张起来,想起今天跟旅店老板的对话,兴许,我假扮什么律师,甚至不去找“大河小丽”,只当自己是个游客,在路上突然遇到了一个事儿,自发地去拍摄记录,更符合情理,也能更好地保护自己。我先给丈夫发了自拍,就马上把我的想法发给了“大河小丽”,并请她发给我一个办“白事”的地址。
快走到“大河小丽”家时,我收到了她的信息,“一起去”。我不太懂她的坚持,而且,我也不想同意她的坚持,昨天还有人在她门口大骂,如果村里人不让她去,而我们又一起出现,到时候也不让我拍摄,那我的计划就都泡汤了。我问为什么要一起,她回复“你跟我一起”。我说“我就当个游客,到那儿也会对着你拍”。她回复“跟着我”。我吐了口气,心想,现场肯定人不少,如果真的逃犯跑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危险,毕竟,那个叫张亮的凶手肯定要躲着警察,躲着人群,除了他家里人的谩骂,也不大会有什么暴力冲突。我就回了她“好”。
到“大河小丽”家门口,我特意在阳光下看了一眼37号房屋,房子里已经长出的那颗树就栽在房子正中央,它已经冲破房顶,从破败的墙上伸出臂膀,像是要张开手抓住我似的,我想,“大河小丽”可能就是从这棵树爬上房,去拆墙上的砖头吧,可想,这房子里面肯定杂草丛生。我看不出树是什么品种,只是那股带着风精油的腐烂味道在阳光下更加刺鼻,像是太阳在炙烤着撒了薄荷的肥肉。
我捂着鼻子给“大河小丽”打了2通电话,打的时候还在想,怎么到现在也没收到丈夫的回信,看了一下手机,发现今天是周五,也对,这时候估计丈夫正在开周总结会。“大河小丽”家的门开了,照例留了一个门缝。这次我没有迟疑,径直往里走,昨天白蒙蒙地天气,我总觉得有影子跟着我,现在出了太阳,反而觉得影子消失了。
“大河小丽”家里今天也有些亮堂起来,尽管从报纸透出来的光依旧泛着一层灰色,但总是能看到光,我也得以更清楚的看到她家里的样子。她房子里飘着一些大颗粒的灰尘,墙面是光秃秃的灰绿色,有零星的地方露出暗红色的砖头块。我们昨天吃饭的桌子上面叠着2个透明玻璃杯、一个不锈钢茶盘,上面有几个茶杯和一个红色的小茶叶罐子,桌子下面摆了3张塑料椅子,装满昨天外卖盒的袋子也摊在桌子边。桌子后面是个长条木质供台,上面有两个柚子皮和一些柚子皮,这让我想到“大河小丽”昨天跟我讲的故事。柚子旁边是一些红、白色的蜡烛,有两根蜡烛是点过的,其中一根只有短短一截,另一根烧了一半,蜡烛旁白是一瓶白酒。我想,可能昨天我走后,“大河小丽”还在屋里独自吃了一会儿。往上看,露出来已经发黑的木头房梁,靠右手边的梁上,还挂着一个中国节,有一根垂带像是脱线了,吊着又细又长的一柳,下面还有一些碎玻璃。说来也怪,“大河小丽”个人账号里有很多卖货的视频,那些视频看起来都挺轻快的,给人感觉这是个很勤劳的女人,但进家之后,没看见她卖的东西,也觉得住在这里的人是个很懒的家伙,总之,不怎么爱收拾。
“大河小丽”就站厕所木门旁边,她靠着旁边墙,看着我。今天她穿着一条暗紫色的裙子,裙子下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外面披着一件绣着红绿鸟、花图案的黑色大夹克,她今天腰挺得直,像背了个板子一样,看起来特别挺拔,肤色反而也比昨天看着黑了一些。别在头上的发簪有一个几个粉色的小吊坠,落在她黑漆漆的头发上,有些俏皮,她看起来是特意打扮过,完全不像是去参加“白事”,倒像是要去约会。我不禁嘴角上扬,有些动容,跟她说“你多穿裙子,好看”。她很冷静地说“哦”。她出门前嘱咐我,跟着我,别瞎跑。我问她,我能拍你吗?她说,可以。我又问,要是我手机内存不够,或者没电了,能不能用她的。她瞪了我一眼,说,不能。从厕所里传出一些声响,好像是有人在撞击空空的墙,我没在意,只觉得是旁边37号房里的小动物在打架。
我对于自己将要扮演律师这个角色甚是担忧,当然,我看过一些律政题材的美剧,也看过警察抓坏人的国产电视剧,但到放到自己身上,我只能想到之前上班时的经验,如果一件事儿我不知道,那我就尽量不说话,如果一旦问到我,我就反问“你说呢?”。但就指着这么一点含糊的经验不足以让我的脚步踏出自信。
“大河小丽”走地却很快,她完全没有回头顾我,也不怕我跟不上,甚至有点要甩掉我的意思。从她脖领子后面,我看到一颗红色的痣,忽隐忽现地在“大河小丽”的夹克里跟我玩儿捉迷藏。我觉得这颗红色的痣像是一个小图钉戳着我的眼睛,我只能小跑着跟她上,说“我怕我没办法装作你的律师,万一有人问我律师号、律所什么的,怎么办?万一被识破,那咱俩都挺难看的”。她脚步一点都没停,问我“你想怎么办?”我突然觉得她很像我之前的领导,他的一句口头禅是“没有解决方案之前,不要提出问题!”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不提出问题,但出了事儿,锅是所有人背。提出解决方案,那出问题,锅是提出问题的人背。可我还是弱弱的跟她说,“要不你直接说,我是BJ来拍视频的,我是网红博主”。她轻蔑的笑了一下,“现在连80岁的阿麽都知道有什么网红,你就是律师”。嗯,“大河小丽”这劲儿也确实有点像我那些靠迷之自信熬过危机的领导。但我总觉得她今天有点奇怪,话很少,可能她今天过于紧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