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全部提起来,五指张开,握拳,张开,握拳。”
我们两条手臂平举着,反复舒展着自己的手指。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有些认真地看着自己手臂和手掌的形状和颜色。也看了别人的,并暗暗做了对比。我的手臂确实不直,在某处甚至是翻了过来,如果一直蚂蚁在我手上攀爬着,在某处它要小心不要掉下来,恍然间我想到,我会不会是那只不幸的蚂蚁。
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在我们一圈人中巡视着,此时脱得只剩一条内裤的我只感觉有点凉意,鼻子有点松动,似乎下一秒就要打出喷嚏来。
“转身,把手从肩膀压在背上。”
他这句话像是打断了我打喷嚏的冲动,我们马上转身,虽说屋子里全是男的,但我还是看到了几个人的翘臀,翘的程度不亚于女生。
我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发现了这种现象,有些男生上楼梯是臀部会明显地把校服校裤撑起来,你在下级阶梯就可以看到上级阶梯的一个明显的半球形。尤其是他在着急着跨级上楼的时候,这种现象就更是明显。反观一些女生,她们虽然有隆起的胸部,但臀部则显得扁平。
那时候还小,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身体的形状产生兴趣,似乎也没有人教我们翘臀好平臀不好。只能胡乱猜想自己的关注是否与性有关联,并暗自为喜欢欣赏同性的臀部而感到羞耻。一直到了高中老师带我们学习古希腊雕塑,我才知道对于人体的美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欣赏和崇拜的事情,无关性别。
这一念头在我们被命令转身之后那一瞥的电光火石间产生,转身后面前是一扇木门。木门的锁扣被扭上了,可以从疏松的缝隙中看到门外是广场上排队的人,他们此时正被太阳晒着,茫然地等待下一步的检查,无聊地彼此聊天。
后面传来一阵笑声,我们好些人回过头去看,只见有些人这么简单的动作就是无法做到,他只是把手摸在了头上,没法往后摸自己的后背。自己在那边笑了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是让你摸自己的后背,不是在那里挠头,手放后面。”检查的人大声说道。
“报告……领导,摸不到。”
“手受过伤吗。”
“以前在工地干活给设备砸过,现在只能举到这里了,医生说……”
他还要解释,检查的已经打断了他,把他叫到了中间,然后继续巡视。
“你这个,后背怎么回事。”
我们回头看去,只看到有个人的后腰到大臀处有一片褐色的东西,皮肤上面还有着粗糙的纹理。
“报告领导,这是小时候给开水烫过。”
“这不是纹身吧。”
“不是,是以前的烫伤的,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没什么大碍了吧。”
“没有。”
检查的在那里继续看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把他叫出来。然后他让我们转过身,把衣服穿上走到隔壁去登记。
我们有些人快速地穿上,大部分人则是缓慢地穿着,那个手臂有问题的人来不及穿衣服,双手交叉搭在胸前,还在向那检查的人解释着,只是大家都是男的,他刚才也没遮,现在有什么好遮的,检查的说着什么规定之类的,让他可以走了。
我们跟着一个领队的穿过一个走廊,期间经过了多个房间,房间里面那些人正在埋头写着什么东西。
我们被带进一个空房间里面,类似大学里面的课室,里面有讲台和崭新的桌椅。坐下来以后有一个穿着西装、戴着工牌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纸,说接下来二十分钟进行一场考试。
我愣了楞,没想到进来富士康还得做试卷,我还以为他是让我们在这里填写简历。我看了一眼阿董,他向我挑了挑眉,我知道他已经准备好应对这刺激了。
有一部分人像我们这样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要考试的,连笔都没有带。主考官像是预料到了什么,给我们分别发放了笔并做了登记,叮嘱考完以后要交回去。
试卷发了下来,一共有二十多道小题,分别是填空、判断、选择、默写、数学和简答题,基本上是一些常识题,难度介于小学和高中之间。数学题中有一道考的是集合,我想了许久才看明白那符号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多人被这一道难住了,想交头接耳抬头瞥了看台上的监考官只好作罢,其余的题则较简单,一道是填空题,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时间是多少,还有就是我国古代四大美女分别是谁,我只知道一个西施。
底下还有两道较复杂的应用题,难度在高中,或许还需要做辅助线,我看了半天没明白,想着富士康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只是来面试普工,不是干部,瞥了一眼阿董,他张嘴朝我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摇摇头。
瞥见时间不多,我只好翻过试卷去做最后三道题,分数占了四十。
第一道,是否认同富士康的企业文化,是否热爱工厂流水线集体工作。
第二道,是否愿意为了更高工资主动加班?
第三道,某天产量加紧,小组组长鼓励下班后加班,而你已经跟同事约好了去逛街,此时你应该如何解决这问题。
虽然有两道应用题不会做,但我觉得及格甚至是红分是没有问题的。我大概花了不到两分钟做完了最后三道题目,便优哉游哉地环顾四周,发现大家也都在相视而笑,心里不由得涌现出一种畅快。
二十分钟过去后有人过来收试卷,根据刚才的记录把我的笔也收走了。我不禁觉得富士康有点抠,一支笔也要记录。
“为什么进来还得考试啊。”我问旁边的阿董,“我实在想不通拧螺丝跟知道北京奥运会有什么关系。”
“都是筛选手段来的,看到外面排着的队伍没有。现在是小学题,等到人数多一倍就要考初中题,人数多十倍就要你写论文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主管人拿着一张纸过来,依旧是念编号,念到我桌上数字的时候我身体一震,愣了愣还是出去了。我们都是通过了考试的人,课室里大概还剩十来个人,被通知后还有些不相信,在那里不动,争相问起问题来。
我们去到另一个课室里,开始上交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件还有简历,并且等待着领工牌。
课室里气氛很活跃,大家有说有笑,还在谈论着刚才的考试,有的人表情夸张,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感叹着自己的运气好。其中有稚嫩得看起来不像是成年人的小女生,也有面脸油光接近三十的男女。
之后是签合同,我们看到合同这里被统一勾上了自愿加班。其实我们也无所谓,因为不加班每天八小时的话底薪只有两千块钱出头,要想在富士康拿到四五千块钱的工资只得是加班。
领了工作牌,分配了宿舍以后我们先是被带去参观厂房和公司。我不知道这项参观时间为什么高达两个小时。
“你们叫我导游就行了,就像是参观景点一样。”一个中年男人挂着工牌,乐呵呵地说道。
很快我就知道因为富士康实在是太大了。里面的街道两旁停留着汽车,我们步行走着,一路上分别参观了车间、食堂、宿舍、篮球场、图书馆还有网吧等。参观网吧的时候,很多人都惊呼出了声,导游似乎也预料到了这种反应,反手盘在胸前静静地看着我们。
那网吧确实比起普通的网吧要大,外观也更加的好看,更不用说比起三和的小破网吧了。洁白的外壁上一块湛蓝色招牌嵌在那里,可以透过玻璃看到现在还有不少人在上网。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我小声问阿董。
“黑白班啊。”阿董淡淡说道。
我点点头,通宵上班以后还能过来,他们的意志或许不输三和老哥。
富士康的绝大多数建筑都是白色的,但是造型各异,因此并不单调。有些建筑的墙面上还有裂纹,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白煮蛋上面的裂纹,这又给这些白色建筑蒙上一层艺术感。
在这里参观除了白色建筑外看到最多的就是绿化,甚至还有整面墙的绿化一直延伸开来,当然这是在人比较少的区。比较繁忙的区块可以看到路边听着两排的车,本来是双车道的马路变成了单车道。
参观了工厂要去宿舍要过天桥,也就是我们昨晚看到的那里。也就是从这里我们出了富士康的南门。导游告诉我们通过天桥要进来厂房这里一定要带工牌,不然保安不会给你进去。他还告诫我们千万别跟保安发生冲突。
“他们下手没轻没重的。”导游笑笑。
我们于是模拟了一下,用自己的卡刷了出闸门,然后往天桥另一边走去。此时底下马路没什么车,偶尔有一辆大货车经过,除此以外整个马路静悄悄。侧边的人行道还有一大群的人在排队,他们有些抬头看着我们。我仿佛感受到无限的自由。
到了对面的宿舍区建筑类型就少了很多,基本是中规中矩的样式。但是足球场让我们很惊讶,周围一圈长长的橡胶跑道配上中间一圈的绿草地,两边还各有一个门框,我觉得学校的操场都没有这么好。
导游笑着问我们去不去跑步,我们摇摇头,走到现在基本上腿都麻了。我们用手抓住操场外面的防护网,看着里面的绿色和被阳光映照着的橡胶跑道。
“这村里哪能看到这些,下班了一定要过来跑跑。”我听到后边有声音说道。
我和阿董被分到了同一个宿舍,进门的时候宿舍有三个人正在睡觉,我们的声音明显吵到了他们,他们翻了个身,嘴里发出一两声啐响,继续睡觉。
我和阿董只得压低了声音,静悄悄地进去。床上有两个空出来的床位,但是已经被放了一些东西。阿董的床铺在上面,还好。我的床铺在下面则是被放了好几双袜子,一床棉被、几本杂志还有好几桶泡面。
我看到这些东西,不禁会心一笑。这些杂志又让我想起来了以前打工时候的生活,忍不住翻了翻。
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来之前我们把自己的行李箱和背包从寄存处取了回来,虽然小心整理,依旧发出了一些声音。床上的三个人又发出了几声啐响,翻了个身,甚至有的还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
我跟他打了声招呼,但是他把头又低了下去,并且拉起来被子盖住了头。拉被子的动作很缓慢。我和阿董面面相觑,联想到他们是通宵干了一晚的活,我们决定索性不整理了。
阿董爬上了床,就在上面一边充电一边玩手机。我则是在下面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杂志。
整个房间有八张床铺,一台空调,两排柜子,每排柜子有单独的四个储物格,应该是每人一个柜子。但是所有柜子都给放满了,甚至盖不紧,包括写有我们编号的两个柜子。每个床铺旁边的床上都贴着一个编号,我和阿董的是7号和8号。现在我变成了老八了,我心里笑笑。
大概四点多的时候,他们陆续醒来了。有一个人直接走了过来。
“这杂志是你的吗。”他语气很和缓,平静地看着我。
“不是啊,是本来放在这里的。”我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意,想问他这书是不是他的。
“不是你的你干嘛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他把我手上那本书抽了开去,然后把剩下的那些杂志也拿走了。
“那你干嘛把东西放我床上。”
“我放的时候,你还没来,这还不是你的床!”他转过身,看着我道。
另外几个醒来的人也把他们的东西拿走了。我有些发懵,只好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必需品放在床上以后我想把剩下的东西放进柜子里面,但是连问了几句都没有人回答我是谁占用了我和阿董的柜子。他们不太搭理我,有一个人还直接走进了洗手间里面。
我只好走过去刚才那个人面前,问他是谁的行李占用了我们的柜子。他正在看着杂志,头也不抬,说不知道。我又问了他对面的那个人,他也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等到厕所里面那个人洗澡出来,我走过去问了他,他正在拿一条大毛巾擦着头,神色有些勉强,“我不知道啊,不是我。”说完这句就擦着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几个商量着去吃饭,就离开了宿舍,没叫我们,走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
整个宿舍很安静,我敲敲上铺阿董的床板。“怎么会这样。”
“可能是埋怨我们刚才吵到他们了,别管了,他们不鸟我们,我们也不鸟他们。”
“但是有人占了我们柜子。”
“等上白班那几个回来问下吧,他们说不是他们,那就不管了。”
八点钟的时候有人进门了,是那几个上白班的人回来了。也是总共三个人。
我们跟他们打了招呼,他们朝我们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脸提防地看着我们,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那个柜子吗,我们没放,不是我们。”
“你们去看一下行吗,刚才我问那几个上晚班的,他们也说不是他们放的。”
为首的两个向身边两个扬了一下头,他们就过去打开柜子,看了一会儿,像是在做一道数学题。
“这个是我放的,我放了一顶帽子,没有了。”其中一个把我帽子从隔间里面拿出来。
“那还有一大包,是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他摇着头,看向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也摇摇头。
“那刚才我也问了那三个人,他们都说不是他的。”
“这应该是他的,就是睡你们后边床那个,这么一大袋子里面放的应该是哑铃,只看到他拿出来一两次过。”
“是哦,好像屋子里之前是有哑铃的,就只有那个人玩过,然后就不见了。”另一个说道。
“那应该是了。”
“那另一个隔间一个行李包,是谁放的。”我问道。
“不知道。不是我们的。”他们笑笑。
“那刚才我问他们三个他们都说不是他们的。”
“你被唬了呗。”为首那个笑了起来,他们两个也笑了,我却有些尴尬。
回到了床,思绪翻涌,想的是那三个人回来要怎么跟他们交涉。
我在床上躺了十分钟,脑海中已经预演了十几种跟他们交涉的过程和结局。我就像是一只被惹怒的斗牛一样在蜷缩着,表面平静,内心汹涌澎湃。
阿董翻身下床,拍了拍我,“吃饭去吧。”
食堂是一个低矮的长方体,跟周边建筑比起来显得扁平,每一面整齐地排列着窗户,像是个规整的堡垒,从里面泛出来明亮的光,四面八方穿着工服的人涌过来,陆陆续续进去,又不断有人出来。
食堂旁边是一个简易的银行网点,里面有五台ATM机,每台面前都排满了人,形成好几条长长的队伍。
“你想进去吃吗。”
“不太想。”过了会儿,阿董说道。
“不是你叫我下来吃饭的嘛。”我笑着望着他。
他笑笑,“不是太饿。”
我们在食堂对面的花坛边坐着,旁边延伸而上的是一排长长的台阶,上面是一栋栋建筑,我们就这样继续注视着不断进人的大门。
“诶,你们不是上午那两个。”一个人从台阶上走下来,我们没注意,从台阶上下来的太多了,原来是上午那个导游。
“你们怎么不进去吃饭啊。”
“在等人少。”我笑笑,不想说自己不饿或是不想进去,那会被当成傻子。
“你看着人很多,你知道里面有几个窗口吗。”
“有几个。”我只好配合着他。
“有20个窗口,楼上还有各种特色的吃的,你们现在直接进去,完全不用排队。”
“原来是这样。”我笑笑。
他笑笑,“现在不是下班高峰期,你们卡里都有钱的,用手机也可以,食堂的价格还算是不错的,菜品也丰富。”
我们答应着,只是依旧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起身往食堂走去的意思,他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其实我们也尴尬,但如今更加没有想进去的欲望,尽量依旧看着食堂,不与他对视。他假装环视一下周围的人群,咳嗽了几声,问我们经过一上午的游园,对富士康有没有更多了解。
“还是有的。”我笑笑。
他竟然在我旁边坐了下来,阿董往他那边瞥了一眼,继续盯着原先的方向。他用手指着另一边的方向,说工作区在哪里哪里,又指另一个方向,网吧、游泳池怎么走,体育馆什么时候人少……
这些话与他上午说过的如出一辙,但我的确没有太过记住这些地点的方位,记方位对我来说太困难了些,况且原点一变,方位也就乱了,我通常都是走几遍,凭着感觉也就记住了,但我依旧认真听着他所说的,注意着他脸上带着的些许自豪。
“外面呢,外面有什么。”在他几乎快要把所有设施介绍完以后,我问道。
“外面,什么外面。”
“富士康外面。”
“刚刚跟你们说了嘛。”他像是在课堂上不断重复知识点的老师,舔了舔嘴唇说道,“从那边走出去,过天桥,就是工业区……”
他这番话不是刚刚说的,而是上午说的。
“不是,是外面,就富士康外面会有什么。”
“你们出去做什么,这里什么都有。”
“没有,就问下,因为我们刚来这里。”
他身体扭了扭,像是重新坐直了身体,“其实不能说富士康外面,没有里面外面之说,富士康本来就像是一座城市,什么都有,你们之前去过这些地方吗,游泳馆、健身馆、图书馆。”
“没有。”
“所以你们现在可以去探索,以前我们说打工,就是两点一线,没了,人是很封闭的,那样不好,但是现在你们自由很多,下班后可以去玩,去学习,你们不仅是来打工的。”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头点的用力一些,以对待他富有情绪的讲解。
“抽烟吗。”他问了一句。
我摇摇头,笑笑说不抽。
“去了里面就不能抽,下班以后还是能抽的。”他熟练地拇指把烟灰弹在花坛里。
“你们还不去吃啊。”一支烟燃尽,不快也不慢。
“我们还不饿。”我只好这样说道。
“好,别太晚进去,饭菜都凉了。”他站了起来,吐出最后一口烟,往外边走去。
进食堂的工服少了许多,里面的光在不断变深的黑蓝色的天幕遮蔽下反而更亮了,每一个间距大小一样的窗户都透出光来。
“要去吃吗。”我转头问站着的阿董。
他叹了口气,“不太想去。”
“我也是。”
经过网吧的时候,阿董问我去不去上网,我说不去,他在我后面笑着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一下子就戒网瘾了。
“这不像是一个网吧。”
“像什么。”
“像是个展览馆,哪有给网吧这么一大片玻璃的。”
“对,应该用石头圈起来。”
“应该用红砖。”
“对,用红砖。”
夜幕彻底降了下来,我们去了一个便利店,各自买了一桶泡面,阿董还点了两串关东煮,导致泡面盖子压根盖不了,我们往操场走去,怎知路途太远,还没到,一路上就把泡面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