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爱像野地的玫瑰,不管多少风雨,都永不枯萎’这句怎样?”
“这句一般。”
诗人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或许也明白这开头作得不咋样,庞哥在下一层楼梯,一只手插在腰间,他咳了一下,盯着诗人手里的本子。
“随便网上抄一首的了。”
“不行,我就要写。”诗人看着庞哥。
“你没有写这个的天分,半小时过去了,待会要迟到了。”
诗人摇了摇头,蹲下来,双手捻着那小本子旋转着,凝视着楼梯口的一个长方形扁扁的窗子。庞哥朝我笑笑,双手交叉倚靠在墙上。
由于跟隔壁栋有些距离的缘故,长方形扁窗有光透进来,光线有些刺眼,就跟上次一样,大约是两三天前,原本那女的挡住了那窗户,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诗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个女朋友,当他们两人在下班后成对吃饭时,我们才相信,据说是那女的主动跟他告白的。
睁开眼睛,是无限螺旋向下的空间,整个身子仿佛就要坠下去,贴在我肌肤上的栏杆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能感觉到粗糙,头稍稍往后,有几片铁屑便沾着我的皮肤离开了那里。我拍了几下自己的脸颊,那几片东西簌簌而下,但确实看不到掉到哪里了,再探头望了一眼,楼道依旧螺旋向下,只是没刚才看到的那么高耸,但那底依旧看不到,其实楼层并不高。诗人坐在我旁边,屏息凝神,一动也不动。庞哥则是站在对面的墙上,玩着手机,我醒来时他瞥了我一眼,又继续低头玩。他身边便是那长方形的扁扁窗户,我为自己刚刚没有立即发现而感到惊讶,仿佛他只是桌上的铅笔一样不起眼,原因是它终于没有再透光进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窗户一样,是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的云彩,仿佛是从空中截取了最纯净的一块蓝色下来,又仿佛只是盖在里面的一块浅蓝色布料。
“‘窗外雨在下,我靠在窗边,看了一夜雨没睡,不是因为想你,而是你送我的盆栽,一直没开花。’这首怎样。”诗人腾的站了起来,一边问一边往自己笔记本上抄写着,生怕忘记。
“这首还不错。”
庞哥靠了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诗人,“还不错。”
“行。”诗人抬头笑了笑,“那这就记下来了,待会再好好抄一遍。”
“她是叫你给她送吗还是咋的。”庞哥盯着又坐下来仔细誊抄着的诗人说道。
“没有,是我想送。”
“你干嘛非得送。”
“关你啥事。”
“不关我事你把我们叫出来干啥呀。”
……
两人就在楼道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
“别吵了真的是,他这不都想出来了吗,等他抄完就赶紧走,快迟到了等下。”我拉下庞哥一下,他粗壮的手臂我的手掌一半都握不住,或许他也不是存心要吵架,被我拉上来两个台阶。
诗人将写好的纸张对折,那纸是他平常抄诗用的,我还记得。对折再对折之后塞进了一个白色信封里。
诗人站了起来,倚在墙上面无表情地一遍遍地捋着那信封的封口,仿佛这样下去可以毫无凭借地粘贴在一起。我和庞哥看着他,一言不发。忽然诗人转头看向我,把那封信递给我道,“找个地方扔了吧。”
“你发什么疯。”庞哥道。
“我感觉她不应该看到这封信。”
“啥意思。”
“她看了也理解不了。”
“不会啊。”我有些想笑,“这首诗很简单,你别把人家想得那么笨。”
“不是,不是看不懂,是不能理解,或许就连我递这封信的行为都不会理解。”
我有些哑然,有些犹豫不敢去接那封信。
“哎他妈别废话,不要我直接帮你撕了。”庞哥直接从诗人手里夺过那封信,但他也只是捏在手里,并没有撕掉。
诗人低着头,皱着眉头,像是刚跑了步一样喘了几口粗气,抬起头来看我们两个,庞哥不想跟他对视,而我则是看到了诗人眼中的犹豫。
“我理想的爱情是可以和她一边在操场上漫步,一边讲诗歌。”
“那你又约逛街,你好歹一开始约操场啊。”
“我都说了不是我约的。”
“那你一开始改口啊,建议啊,现在要去了对着我们两个大男人说什么。”
“不是……”诗人又把头低下去,“关键是,她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姑娘挺好的啊。”
“我也觉得,诗人,你先接触一下。”我安抚道。
“之前就已经接触过了,我给她念诗,她表面说听爱听,其实心里只有不耐烦。”
“那你也不能光只是念诗了。”
“我觉得她太……”
“太咋了。”
“太粗粝了,就像你一样。”
“我操你妈!”
庞哥忍不住一脚就踹了过去,幸好诗人反应过来闪开了,但接着两人就扭打在一起,一边打一边往剩下几个台阶走去,只剩下捏皱了的信封飘了下来。
双方扭打着,不知道谁把谁拉到了地上,诗人靠着墙很快站了起来,庞哥却依旧坐在地上,他的拖鞋跑到了下层楼道的中间,赤裸着的脚好似比平常肿胀了一圈,刚刚躲闪着走上来的老哥在上去上一层时还不忘再回头看一眼。
“你他妈的狗东西,彻彻底底的狗东西!你他妈当初干嘛不拒绝啊,不想谈就他妈别谈啊,老子稀罕你谈!他妈的干嘛还三番五次约人家女生去读诗,还他妈真的以为人家要听你的破诗吗?臭傻逼!狗屎知识分子!”
诗人的脸被骂的红一阵白一阵,捂着腰喘着粗气,忽然皱着眉头又捂紧了了些,像是把手掐进肉里,蹲下来,苦着脸。
我走过去问诗人有没有事,诗人摇摇头,脸上更多是难堪,说缓会儿就好了。我去把庞哥扶了起来,要帮他下去捡拖鞋时他拉住了我,整个人异常安静地跑下去捡了,捡了以后便干脆在那里背对着我们坐下,一言不发。
“你觉得说去图书馆不合适吗。”
“人家都叫你出来逛街了你还去图书馆,掉头回工厂啊。”
“那要是外面有呢。”
“外面,我走了这么久不知道外面有图书馆。”
“没有吗。”诗人看向他。
“就算给你们找到了你也不能一下午都在逛图书馆。”
看着他们两人走在前面,我有些想笑,只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跟阿秀解释诗人的衣服后背怎么有一大片是黑色的。特别是诗人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衬衫,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借来的,整个人看上去干净简洁了不少,如今整个手肘、后背还有肩部却沾上了灰尘。
出了大门后循着外面的树荫小道走着,阿秀果然在不远处等着我们,或许是开了窍,她今天不再穿着那种上下宽松的服装,而是穿着一件长连衣裙,斑斑点点的小黄花,跟如今阵阵秋风中不会再生长的路边野花交相呼应。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异样,在诗人还没有看到她时便看到了我们三个,咧开嘴笑了起来,歪着头拨了一下前头垂下来的发穗。
“不好意思迟到了。”诗人开口道。
“没事没事,还叫你两个兄弟一起来是吧。”她笑的挺开心。
庞哥识趣地放慢脚步直至我们两人走在了一起,诗人往后看了我们一眼,继续回过头一边应付着阿秀的话题,一边和她并肩往前走去。
“狗嘴吐不出象牙,狗肉摆不上台面。”原本已经恢复平静的庞哥在盯着他们两人好一会儿后忽然阴恻恻地来了这么一句。
“啊?”我转头看向他,在理解那意思后不可遏制地笑了出来。惹得前边的阿秀回过头来看我们。
“啊,你衣服怎么这么脏啊。”
“没事没事。”诗人摆摆手。
“你的也是。”阿秀又看着庞哥。
“没事,来的时候摔着了。”
“三个人一起摔的吗。”
“我的,我的没有。”我连忙解释道。
“都很脏,你们去干什么了呀。”她说着低头开始在自己的包里翻找着什么。
我有些无语,低头拉着自己的衣角看了看,并没有所谓的脏的地方,瞥了一眼庞哥,他正幸灾乐祸地对我笑着。
阿秀拿出一张纸巾,打开自己的水壶倒了些水在上面,多余的水从纸巾上簌簌掉落下来,接着不由分说拉起诗人的衣角就开始擦拭。
“你们有没有纸巾。”阿秀看了愣在一边的我们两个问道,诗人像只鹌鹑一般直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幸好他衣服弹性够好,才可以任由阿秀将它像个面团一样被拉扯着。
沉默了半晌,我只好说没有。
“我包里有纸巾,还有水,你们过来拿。”
我犹豫着,正准备要过去的时候,庞哥已经从我身边掠过,径直地往前走去。
“他去哪了。”看着他的背影,阿秀问道。
“不知道。”我有些茫然道。
雨滴如丝如缕般下着,滴在皮肤上完全感受不到,我在想着是不是雨丝够细,直接渗入皮肤就到了身体里面,就像喝水一样。雨不大那些摊主却咋呼起来,一个一个互相传着,纷纷支起了太阳伞,仿佛将要下大暴雨。
天的确是肉眼可见的暗了下来,只是那雨没有变大,依旧细如牛毛,开了伞的那些商户频频探出头来望着天,中间有个用一辆板车卖货的大哥没有开伞,叉着腰乐呵呵地在那里说着什么。
我将手臂放在杆子上,的确感觉不到雨滴在身上的感觉,或许那丝丝的痒早被吹来的风盖掉了。远处的天按照远近分成了两种颜色,更远处的仿佛拧在了一起,聚成一团深色,远处的则是变得更加透白,仿佛太阳还挂在天上那般亮得很通透。要不是站在天桥,行人或许压根不知道下雨了,在人行道走着的就更不会察觉,那些树叶几乎挡掉了所有的雨丝。
他们或许不会想到兜兜转转半个小时后我和庞哥又回到了附近的天桥,我问他有没有可能诗人还在附近,庞哥说是擦衣服,不是洗衣服,说不定早就逛到旅馆去了。
“待会去哪。”
“干嘛老是想跑来跑去,站着吹吹风多爽,这可是空调都比不了的好风,空调吹多了还会感冒,这风纯自然的,跟人的七窍是相通的知道吧……”
我想问那这风吹久了会不会感冒,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庞哥走了以后我便跟着他,我可不想一个人在那当电灯泡。他穿过了天桥,一直往巷子里走,他走得很急,我在后面跟着,喊了他几句,他没回,继续一声不吭走着,我在他进入到一定深度后知道他要去找红姐,于是就没有出声,继续跟着。
可惜红姐不在,我们面面相觑,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天桥看看,说不定她又去买东西了。
可惜红姐也不在天桥。迎面的风继续刮着,我的手臂渐渐能感觉到雨丝的存在。天色的反差越来越大,以至于更远处完全是夜里的天色,因为开着大遮阳伞会阻挡到行人看东西,不少摊主又把伞收了起来,尽管下大雨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了。
“要不去你宿舍看看。”
“什么?”庞哥回头看我。
“你租了以后我还没去看过,再说,随时可能下大雨。”
“走吧,我本来也是想说带你去看看,只是舍不得这风。”
房间里被打扫得很干净,没有看到纸团,也没有脚印,只是没有垃圾桶。角落里有一个盛放着一些垃圾的垃圾铲。床上的席子大约是九十公分宽的,铺在一米五的床上裸露出来一大片暗沉的红色床垫。我走过去把窗户再拉开一些,让里面的霉味尽量少一些,房间里的味道就如同上次来看房时一样,打开来后果然能看到小街对面那个网吧招牌。进来时我问庞哥为什么不开窗,他说开着窗下雨了外面雨容易进来,我低头看着窗户金属框里那肮脏的沟壑,想着就算泼进来一些雨水又怕什么,好过房子味道这么憋闷。就如同我不理解为什么洗漱的工具要放在床边,一般不都是放在厕所。
床边放着一桶2L的矿泉水,还剩半瓶,进来时他问我口不口渴时我就想喝,庞哥说不知道放了多少天了,说不定喝不了,就踱着步又下去买水了。我走过去,伸出脚扬了一下,不小心踢到那那桶水,矿泉水被碰到,滚了起来。
我将那矿泉水扶了起来,仔细看那里面的水,并没有看到些许的变质情况,水依旧很清澈,除了一两个因碰撞产生的很快消失的泡泡以外没有什么杂质。
柜子里空空如也,我有些讶异,看了一眼床头,除了一个枕头,一个席子,一条被单外,再没见到什么衣服,望了一眼门外的阳台,也是空空如也。跟上次打开时没什么两样,就连衣柜下面角落里那双高跟鞋都没有丢掉。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我把衣柜关了,等着他开门,或许是我预估得过快,关的过急,发出了砰的一声,脚步声小了许多,屋里很寂静,那是倒数第几节台阶的脚步声呢,听着像是倒数第二,第三节,甚至差不多就要跨过楼梯走到门口了,但此时脚步声还在踩着,或许刚才只是在第二节和第三节。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外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此时我更是局促不安,找不到任何可以做的事情,门锁扭动着,接着门被打开,庞哥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你在干啥。”
“没有,四处走走。”
他背对着身子拔出钥匙同时笑了出来,“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好走的。”
“你买了什么。”
“两瓶矿泉水,两瓶可乐。”
他把水递给我,我拧开瓶子便喝了起来。
“那个,真的不能喝了吗。”
他的眼睛看着某个方向,“能啊,干嘛不能喝。”说着便扭开了手中可乐的瓶盖。
“我是说你那么一大瓶的水。”
“噢,那个不行,放了有段时间了。”他弯下腰,把它塞进床底了。
“你很少在这里住吗。”
“不会啊,我没事就会过来。”
“那你这里半件衣服都没有,我看了下,柜子也没有衣服。”
“是吗。”他刷了一下站起来,朝柜子走去,仿佛那里放了满满当当衣橱柜衣服,掀开来后他看了看,又很快合上了。
“我基本没在这里洗澡。”
“洗了再过来?”
“对,我之前在这里洗过你知道吧,带了一套衣服过来,但是这里的水太脏,洗了以后身上沾着黑色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就没有再过来洗了。”
我想着说装上一个过滤器或者什么,但这方面也不太懂,所以就没说了。
“哦,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让你待会帮忙一起贴海报。”
“海报,贴墙上吗。”
“对。”
“你已经买了吗。”
“没,附近小卖部有,待会咱们去挑一些。”
“好。”我环视着屋子里那些发黄掉漆的墙壁,想着是该贴一些东西遮挡一下。
这里的海报倒还算便宜,一张一块五,买的多了还可以算一块一张。我一张一张挑着,把觉得好的放在一边,然而庞哥走过来将全部都叠了起来,总共超过十五张,我跟他说有好几张重复的,他说没关系,反正是贴在墙上的。
我们将海报翻过来,这样每一张都是一样的白色,在它的四条边贴上刚买来的双面胶,我贴的时候庞哥总说我贴歪,他说要不留缝隙,一张接一张地贴上去,于是我就专门贴胶布,他则是把它们贴在墙上,贴的的确看不出来缝隙,像一条长长地横幅横跨了三面墙。
“还行吧。”
“算是很好了。”我凝视着墙上的那一个个动漫。
“到时候再找一些白色的油漆,把墙壁没有被挡到的地方刷一下。”
“小卖部不是有吗,现在去买。”
“有卖?”
“有。”
“那个不好。”他摇摇头,又摆了下手,“那个是……什么……什么甲醛超标,涂了以后对身体不好,等我找个好的。”
“你还了解过这些。”
“不瞒你说,这些我都是做过规划和了解的,其实你别看这个。”他走到一边,按了一下那墙上的开关,屋子里一下子蒙上一层亮光。
“咋了,这灯没问题。”我对他这故意卖关子有些愠怒,不解道。
“看似没问题,但其实我观察过这灯的亮度,跟那些白炽灯是不一样的,更黄一些,估计是用得有点久了,看起来也没那么亮。其实这灯看书看久了对眼睛是有坏处的。”
“你还看书。”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算是看手机你光线太暗也不行嘛!这个灯后面肯定是要换掉的,换成那种最新的LED灯,一个是省电,一个是要选至少15瓦的,15到20瓦,这样子会亮一些,对人的健康也好。”
我盯着天花板上那个灯泡,它是那种花瓣的形状,每个花瓣管内呈现的是朦朦胧胧的黄色,像流进了某种液体一般。
“还有那个刚才说到的水。”他挠了挠头说道,“其实一直喝这个水也不好,还费钱,到时候要买个过滤器,就那种有活性炭的好几层的那种,过滤以后用水壶烧,其实那种过滤后不用烧都可以,直接喝。”
“那应该很贵吧。”
“费不了几个钱。”他又走到阳台,“这个洗衣机也不太好,到时候要换掉它,功能太单一了,而且你看,对面那栋楼隔得很近,这里基本没有阳光照过来,衣服很难干。我去过其他线长那边,你知道吗,他们用那个烘干机,洗了以后都不用拿出来晒,直接就在里面烘干。又方便又保证能干。”
我坐下来,有些佩服庞哥观察的细致,再看一眼那墙面上贴的没有缝隙的海报,联想到他劝诫诗人的那些话,的确觉得他更应该去做那个副线长,虽然我们之间没有谈过那个话题,但我能感觉到诗人当了副线长后我们三人的关系的确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以后慢慢搞吧。”他合上洗衣机,拍拍上面的盖子走回来,“坐一会儿待会再去。”
“去哪儿。”
“去红姐那里,看看她。”
“她回来了?”
“大概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