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巨虎的咆哮和一般的老虎还不太一样,就像是嗓子干渴的冒烟了似的。
它雄壮的身躯仍然力量感十足,腥膻腐臭的气息随其身形而动,先于它扑面而来。
努杨图精神极度紧绷,左手握紧弓,右手已经紧紧拈住三支羽箭,如果老虎扑向他,他立刻就会暴起连射三箭奋死一搏!
但这巨虎似乎没有发现近处的他,而是迅速越过努杨图身边,带着腐臭的腥风冲入后头的茂密而高耸的狗尾巴草甸子中。
也许是巩赖遇到什么危险了,不得不吹响哨子向自己求救?
巩赖没有看到这头巨虎,不知道这里的危险,吹响哨子,那简直就是和之前的同伴一样,自寻死路!
努杨图撑地而起,一度犹豫该不该回去找巩赖,毕竟这头巨虎身上插满羽箭都还如此的生猛,自己就算再给它三下,也不见得能怎么样。
他坦白承认当时一度是想抛下巩赖逃跑的。
但局势没有给他很多思考时间,那头巨虎居然又回头了,它那斑斓可怖又血肉骨突兀的大脸再度从茂密的草丛中出现。
一下子就看见了正在犹豫中的努杨图,随即二话不说,低啸一声,立刻猛扑过来。
没有真正近距离见过猛虎扑食的人,不会知道身躯庞大的巨虎到底速度能有多快。
电光生死之间努杨图本就已经拈箭在手,他迅速拉弓,凭感觉射出一箭。
靠近大泽的野人女真,很多人生活方式其实和蒙兀儿差不了太多,除了比蒙兀儿更喜欢操弄小船之外,其余的几乎都一样。
善于弓马的他们,生死关头射箭都不是靠仔细瞄准的,只靠手感,也不必满弓,须臾之间即可射出两三箭。
第一箭射出,正中猛虎左脸颊!
但猛虎毫无停顿,十余丈的距离,真是须臾将至,腥臭腐风先行扑面。
努杨图这时听到旁边还有一声什么声音,似乎是人在怒吼,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没有直面过猛虎的人是不可能知道那种摧人心胆的压迫感的。
尽管努杨图的手已经是女真猎手中顶尖的快了,第二箭射出时,猛虎也已经近在咫尺。
箭精准摄入它的左眼!
巨虎吃痛,甩头咆哮,但它的硕大身躯和利爪仍未停下势头。
眼看努杨图将无法闪避,必将丧命于虎口之下时,另一侧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已经猛冲了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巨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上,这力量极强,饶是巨虎如此强壮,也被这一记侧击撞得失去平衡,翻倒在一旁,虎口和利爪几乎是堪堪掠过了努杨图的面门。
当他定睛一看,巨虎被一根相当粗的木制长矛贯穿脖颈,钉在了地上。
冲来救他之人,正是他的哥哥阿吉图,他骑在他最得意的一匹强壮骏马之上,用了女真猎手很少见的办法,端着很粗的长矛躲在旁边的茂密草甸子里。
当弟弟生死关头之际,阿吉图从草丛中以极大的勇气策马狂冲而出,端着长矛一击刺中了这头巨虎的脖子侧面。
巨大的冲击力将巨虎顶翻,长矛刺入地里,巨大的反冲力甚至让阿吉图从马上摔倒下来,手腕粗的长矛也断成了两截。
然而还没等努杨图起身去拉起自己的哥哥,一旁被长矛钉倒在地上的巨虎居然又发出了低吼声,并且挣扎着要爬起来。
努杨图被震惊得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原本巨虎身上中了那么多支羽箭,他勉强也就认为这些箭入其虎躯尚浅,所以不致命。
可如今他一箭入其眼,他哥哥一长矛透其脖颈,这巨虎居然还没死,挣扎着就要将半截长矛从地里带出来。
近距离的观看下,他才发现,原来这头巨虎身上多处毛皮脱落或外翻凌乱。那些羽箭也不只是浅浅射进它皮毛下,有几支甚至已经没入过半。
阿吉图最得意的骏马尽管训练有素,但此时主人从身上衰落,身前一头巨虎正在拼命挣扎着爬起来,饶是这马颇有斗性此刻也吓得十分慌乱。
阿吉图挣扎着起身喊道:“别他妈愣着!砍死它!”
努杨图大吼一声,扔下弓箭抽出腰刀,扑上去拿刀对着巨虎的脖颈处就死命的砍击。
腥臭乌黑的血液四溅,努杨图杀红了眼,一边绕着躲开挥舞的虎爪,一边不断下手猛劈猛砍,将偌大一个虎头砍得血肉模糊,脖颈欲断。
那巨虎居然还没死,挣扎着弓起身来一巴掌拍飞了努杨图的刀,眼看第二巴掌就要重创他,他哥哥阿吉图已经从另一边赶来,在另一个方向狠狠一刀砍下。将这巨虎本已受创严重,只剩一些皮肉相连的脖颈彻底砍断!
巨虎终于不再挣扎,身躯轰然侧翻。
努杨图勉强稳住心神之后问道:“哥哥,这是什么鬼怪?”
阿吉图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在远处的草甸子中响起,他急忙道:“别问了,快跟我上马!”
阿吉图迅速拉住狂躁的马匹,把努杨图也拉上了马。
努杨图问道:“其他人呢?”
阿吉图道:“顾不上了,我们能活着回去再说吧!你们的船停在哪里?”
努杨图凭借记忆指了一个方向,阿吉图立刻策马狂奔。
努杨图忙拍兄长肩膀喊道:“巩赖还在草甸子里。”
阿吉图却喊道:“顾不上了!你看。”
努杨图往阿吉图指着的西北边看去,从马上看,能看到茂密的高草甸子里出现了数道耸动的纹路,很显然有一群野兽正在往这边跑来。
阿吉图的得意骏马很健壮,驮着两人也是风驰电掣。努杨图原本也有一匹这样的得意好马,他管它叫大风,因为他带的这一队人是要坐独木舟去往月亮泡的,所以这匹马是跟着大哥阿吉图他们一起行动,帮驮一些东西。
现在也不是个询问它下落的好时机,毕竟连其他猎手现在看起来都是凶多吉少了,努杨图只能默默祈祷自己的爱马能够自行找到回家的路。
停船的地方并不远,兄弟俩很快就骑着骏马冲到河边,然后迅速往东南移动,不一会儿就看到了系在一起的几条独木舟。
正当两人要松一口气时,一旁的草甸子里闪电般钻出一个黄色带斑点花纹的东西,一下子撞在马腿上,并且这东西张口狠狠咬住了马肚子。
他们的马吃痛发狂,不再奔跑,拼命蹬腿要踢开这个死死咬着马肚子的东西。
一开始努杨图还以为是来了一匹狼袭击他们的马,这很少见,狼若非成群,是不敢袭击成年大马的,更何况上面坐着两个汉子。
谁知他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头母的梅花鹿?!
这梅花鹿面目狰狞,头颈皮毛斑驳脱落,血肉腐烂,嘴巴里长出尖牙,变成了一张血盆大口。
这梅花鹿双目血红狰狞,死死咬住马肚子不松口,哪怕被马蹄子蹬踏到肚子破开了一个大口子,那叫一个肠穿肚烂,可它却仍然撕咬马肚子不松口,咬的马肚子上鲜血横流!
阿吉图抽出腰刀,努杨图张弓搭箭,却因为坐骑发狂猛蹬而无法做出应对动作。
很快,草甸子里又是一阵抖动,又冲出来几只梅花鹿和傻狍子。
然而它们也都是一般模样,像发了狂的疯狼,一样的血盆大口,血肉模糊,皮毛翻裂腐臭。
它们一拥而上,撕咬马腿,马肚子和马屁股。
发狂的骏马将兄弟两人甩下,可它却无法摆脱这群疯兽。
努杨图反应很快,衰落河边的烂泥地之后,立刻翻身张弓搭箭,须臾之间射出一箭,洞穿一头正在撕咬马屁股的梅花鹿的脖颈!
谁知它和那之前的怪异巨虎一样,被羽箭没入脖颈之间,虽然有吃痛的样子,然而却丝毫不影响它继续撕咬马屁股。
就在努杨图诧异间,又一只傻狍子钻出草甸子,发疯似的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顿时努杨图肩头鲜血四溅,忙用弓身抽打这疯狍子,这疯狍子丝毫不惧抽打,竟像狼一样使劲儿左右摇头撕咬起努杨图的肩膀来。
还是被甩得稍远一点的阿吉图,从水中起身,迅速扑了过来,一刀将这疯狍子的脖子斩断,它的嘴巴才松了开来。
阿吉图趁着剩下的疯兽都在撕咬他的爱马,拖着弟弟就往水里去,两人连滚带爬的以最快的速度上了一艘小舟,砍断绳索马上往小河中心划去。
阿吉图看着岸上那匹自己心爱的骏马正在发出垂死的呜咽声,心痛不已,这些梅花鹿和狍子如同狼群一般狠狠死咬着马屁股和马肚子,马肠子已经流了一地。
阿吉图于心不忍,张弓搭箭一箭射中自己那匹爱马的眉心,替它提前结束了痛苦。
努杨图强忍着肩头剧痛和哥哥一起把小船划离了岸边后,他注意到那些梅花鹿和狍子也和之前的巨虎一样,吞噬进肚子里的血肉,似乎以很快的速度又拉了出来,变成了黑色的排泄物。
在阿吉图帮努杨图做简单包扎的时候,几只狍子已经停止了撕咬马尸,似乎是注意到了努杨图他们,但它们走到水边,冲着他俩低声嘶吼,最终还是没有迈入水中。
看来它们的确怕水,无法涉水行动。
兄弟俩感觉到有河流保护,稍稍获得了一些安全感。
努杨图问道:“哥哥,我刚才碰到了沙干查,他似乎也受了伤,我让皋格先送他回斜对面的营地了。然后巩赖刚才是跟在我后面的,现在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阿吉图道:“巩赖?那家伙怕是死定了,管不了他了,我们再回那片草甸子,多少条命都不够我们死的。”
努杨图终于忍不住问道:“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们,我们是不是遇到耶鲁里(古代女真萨满文化中的邪恶象征),或者是遇到魍魉精了?狍子怎么会吃人呢!”
阿吉图道:“我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最先遇到的也是想吃人咬人的梅花鹿和狍子。托明阿和多罗他们就遇到了你刚才碰见的那头猛虎。”
“那猛虎,根本杀不死,把他们连人带马都咬死了!就像......那是什么?!”阿吉图说到一半,忽然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他直勾勾的看着岸边,在他的爱马尸体后面,草甸子里一阵剧烈的抖动,有什么很大的东西正从里面出来。
努杨图也望过去,从草甸子里出来的那是一头非常雄壮高大的雄鹿。它的皮毛也是腐烂斑驳脱落,但最引人瞩目的是它头上的角,那不像是一般的鹿角,倒像是一群长着尖牙的毒蛇!
兄弟俩以为是自己惊吓之中出现了幻觉,但互相看了看对方的眼神,再看看那鹿角,确信了这不是幻觉。
阳光下,那鹿角确实在疯狂舞动,就像一群饥渴的毒蛇,只是没有吐着信子罢了,但是那一口尖牙,更显诡异恐怖。
这头雄鹿信步走到小河边,浑浊而血红色的眼睛冲着兄弟俩,鹿角如毒蛇一般冲着他们嘶吼,片刻之后,它低下鹿头,跟着其他疯兽一起撕咬那匹死马。
包括它头上的鹿角,也在吞噬血肉。
兄弟俩感觉到自己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立刻拼命划动小船,已经顾不上去考虑剩下的人在哪里,也顾不上想到对岸去的皋格和沙干查怎样了。
一顿疯狂划水之后,他们很快过了前面的小河湾,到了来时曾经路过的最宽的一处水面上。
此时已经日近黄昏时分。
两岸是一望无垠的草甸子,中间流淌的小河像是披上了一层流淌的金箔。这是一幅那样静谧美丽的画面,世间无限丹青手也难以把这场景画的让人身临其境。
两兄弟就在这余韵悠长的日落黄昏中,见到了前方靠岸边倾覆翻倒的小船,小船边散落人体残肢,一个巨大的黑影站在水中,哪怕河水没过了它的腿,抵达了它的腰部,它露出的部分看起来依然如此高大。
在它手上握着倒挂的半个人,这人从腹部被整个撕裂开来,下半身不知所踪。
它双手握着这半截人体,专注的啃着他的肠子。
兄弟俩眼神都很好,在小河中心远远地看出了岸边这个可怜的受害者正是他们的同乡沙干查。
至于那个小伙子皋格,大概已经散落在小船边那一堆残肢碎肉中了吧。
夕阳下,那头小山一般的巨熊有着一身棕色的皮毛,同样有很多地方腐烂脱落,双眼血红,面目腐烂狰狞。
即使是寨子里的老萨满讲过的最可怕的故事,在眼前这真实的梦魇前,也不过是像朝鲜人的打糕一样软糯。
这里,就是梦魇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