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老院子,四川盆地东部偏北的一个普通边远小山村,时间静静流淌,亘古不变,好像所有现代文明进程都被挡在绵延丘陵之外,1973年秋的一个黄昏,我降生在这个安静的老院子。
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出生时,心就不是至纯至真之境,天眼被过早关闭,老天爷似乎截取走了我小时候大部分的记忆片段,能留下的记忆微乎其微,就连我们村是如何完成联产承包,我家如何从集体拿到一亩三分地的情况都完全没有印象。
计划生育国策还没启动,是一个无风无雨的中间地带,是一个生娃的好时代,我国迎来了一个生育小高峰,很多小孩在这真空期得以顺利出生。自有记忆以来,我们那个老院子就是一个孩子的天堂,11岁那年,我能到6、7公里以外的公社小学上学时,就我们老院子同时出发上学的孩子就有12个之多。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一直处在被人尊敬和鄙视之间摇摆,尊敬是因为我父亲是供销社会计,被鄙视是因为我出生前,我妈连续生了三个女娃儿。
在计划经济时代,供销社是一个相当牛的存在,是计划经济时代下联络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唯一桥梁,作为这桥梁中帮助算账的人,有天然的便利。只要有权力就有权力寻租的空间,胆大的就是把口袋填满,胆小就是寻个存在感,为老家人或亲戚买煤、买油、买化肥等生产生活物资谋个方便,我父亲就属于后者。
同时我家也会被鄙视,是因为我1945年出生的母亲,20岁嫁给我爸,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女儿,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按我们那里的规矩,这基本等同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罪过,好像在当时,女儿天然就不属于我们当地传统意义的“后”,妈妈年轻时为此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中国式农民的关系就是小恩小惠立马换来感恩戴德,小恶小怨就会被翻出祖宗十八代来骂,此时乡里乡亲“不出三代就是一家”的现实就会被大家忽略。只要有点小摩擦,我爸的那点小特权带来的小恩小惠就消失,最恶毒的骂人词汇“五保户”就是降临在我家人的头上。
“五保户”,从政策字面理解,好像并无贬义,就是一种社会保障制度,“五保”是指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孤儿为保教),五保对象也可指农村中无劳动能力、无生活来源、无法定赡养扶养义务人或虽有法定赡养扶养义务人,但无赡养扶养能力的老年人、残疾人和未成年人。但在我们当地,你如果按政策这么简单去理解,那就是你太年轻太单纯了,其实叫你“五保户”,就等同于骂你断子绝孙。
随着我带着一个把儿出生,几乎是拯救了父母的灵魂,从此遇上那些嘴对嘴,鼻子对鼻子级别的骂架场合,再也不敢用“五保户”来对我家进行诛心了。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个善良、美丽而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出嫁前上过小学,还当过幼儿园的代课老师,嫁入老唐家后,就是院子里的颜值担当,形象代言人的角色,谁家评个理、谁家儿女相亲时,都要去协助把关的。妈妈也是一个能够随环境改变而改变,适应能力超强的女人,妈妈的爷爷辈还在娘家普安街上有好几通门脸房,虽然算不上地主家的大小姐,但也不用怎么干活,各种机缘嫁到偏僻得走三四公里都看不到一条马路的唐家老院子,却能迅速放下身段,跟家里人学习务农,并逐渐成为手工活路的红旗手,春天下田插秧、养蚕、喂猪等技术性农务上,整个村集体基本无人出其右。
可能是老天不忍这么能干又漂亮的女人仅仅因为生了三个女儿,就要无端承受诛心谩骂,因此就将我投生在了她的腹中,让我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农民最爱的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