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晏　四条

一

唐刘晏为转运使时(1)，兵火之余，百费皆倚办于晏。晏有精神，多机智，变通有无，曲尽其妙。尝以厚值募善走者(2)，置递相望(3)，觇报四方物价(4)，虽远方，不数日皆达，使食货轻重之权悉制在掌握(5)；入贱出贵，国家获利，而四方无甚贵甚贱之病。

【注释】

(1)　刘晏：字士安。唐玄宗时举贤良方正。历任户部侍郎、京兆尹、吏部尚书、同平章事，领度支、盐铁、转运、租庸等使，掌国家财赋达二十年。为官清廉。

(2)　厚值：重价，优厚的雇金。

(3)　置递：设置驿站。递，指传送公文或货物的驿站。

(4)　觇（chān）报：察访报告。

(5)　食货：泛指一切商品。轻重：指商品价格的高低。

【译文】

唐朝人刘晏任转运使时，正值安史之乱后，所有的费用都靠刘晏来筹措办理。刘晏有活力，富于机智，能够变通有无，曲尽其妙。曾经以重金招募擅长奔走的人，设置驿站相互传递信息，察访报告四方的物价，即使很远地方的消息，没几天也都传达到了，使得商品价格高低的制定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宜时买入贵时卖出，国家从中获利，而天下四方没有物价很高或很低的弊病。

二

晏以王者爱人不在赐与，当使之耕耘织纴(1)，常岁平敛之(2)，荒则蠲救之(3)。诸道各置知院官，每旬月具州县雨雪丰歉之状。荒歉有端(4)，则计官取赢(5)，先令蠲某物、贷某户，民未及困而奏报已行矣。议者或讥晏不直赈救而多贱出以济民者(6)，则又不然。善治病者，不使至危惫；善救灾者，不使至赈给。故赈给少则不足活人，活人多则阙国用，国用阙则复重敛矣！又赈给多侥幸(7)，吏群为奸，强得之多，弱得之少，虽刀锯在前不可禁(8)，以为“二害”(9)。灾沴之乡(10)，所乏粮耳，他产尚在，贱以出之，易以杂货，因人之力，转于丰处，或官自用，则国计不乏；多出菽粟，资之粜运(11)，散入村闾。下户力农，不能谙市，转相沿逮，自免阻饥(12)，以为“二胜”。

【注释】

(1)　织纴（rèn）：纺织布帛之事。

(2)　平敛：不增不减地征敛赋税。

(3)　蠲（juān）：除去，减免。

(4)　端：原委。

(5)　计官：掌赋税统计之官。取赢：取其所赢利。

(6)　贱出：以贱价卖粮。

(7)　赈给多侥幸：指救济时，有的灾情轻而救济的多，有的灾情重而救济的少，难于合理均等。赈给，以财物救济。

(8)　刀锯：古代刑具，代指刑罚。

(9)　二害：于国于民皆有害，故云“二害”。

(10)　灾沴（lì）：原指阴阳之气不和为害，泛指一切灾害。

(11)　粜（tiào）：卖粮食。与籴相对。

(12)　阻饥：遭遇饥荒。

【译文】

刘晏认为君王爱护百姓不在于赏赐的多少，而应当使他们安心耕耘纺织，常规的年头正常地征敛赋税，饥荒之年则减免赋税来救助他们。各道分别设置知院官，每十天或一月详细报告各州县雨雪天气及收成的情形。荒年歉收有正当原因，则掌赋税之官取出赢余，先告诉他们哪些物可以免税、哪些户可以救济，百姓没有陷入困境而救灾的奏报已经呈上去了。议论的人有的嘲笑刘晏不直接赈济救助而多用贱卖粮食的方式来救济百姓，这种说法其实并不对。善于治病的医生，不会让病人拖到危急的地步；善于救灾的人，不使人民到需要依赖救助的地步。所以赈济少不足以养活人民，救济的人多了则会消耗国家财政，国家财政不足就又要加重赋税敛财了！而且救济之时多难于公平合理，官吏相互狼狈为奸，强横的人得到的多，弱小的人得到的少，即使刀锯之刑在前面也不能禁止，于国于民都是祸害。受灾的乡里，所短缺的只是粮食而已，其他的东西尚在，以低价卖粮给他们，交换日用杂货，借助人的劳力，再运到丰收的地方去卖，有的由官府自用，那么国家的经济就不会匮乏；国库多卖出粮谷，借助卖粮转运，分散入乡村闾巷。贫苦的农民，不能熟悉市场交易，转而相互直接交换，自然能够免遭饥荒，这样就有双重好处。

三

先是运关东谷入长安者(1)，以河流湍悍(2)，率一斛得八斗(3)，至者则为成劳受优赏。晏以为江、汴、河、渭，水力不同，各随便宜造运船，江船达扬州，汴船达河阴(4)，河船达渭口(5)，渭船达太仓(6)，其间缘水置仓，转相受给。自是每岁运谷至百余万斛，无升斗沉覆者。又州县初取富人督漕挽(7)，谓之“船头”；主邮递，谓之“捉驿”；税外横取，谓之“白著”。人不堪命，皆去为盗。晏始以官主船漕，而吏主驿事，罢无名之敛，民困以苏，户口繁息(8)。

【注释】

(1)　关东：函谷关或潼关以东。

(2)　湍悍：指水流湍急汹涌。

(3)　一斛得八斗：一斛本为十斗，因途中水急船覆，平均运粮一斛损失二斗，故仅得八斗。

(4)　河阴：唐时设粮仓，称河阴仓。在今河南河阴。

(5)　渭口：渭水入黄河之河口。在今陕西华阴东。

(6)　太仓：位于京都长安的官仓。

(7)　漕挽：水陆运输粮食。水运曰漕，陆运曰挽。

(8)　繁息：繁殖生息。

【译文】

之前运送关东的谷物进入长安城，因为河流湍急，大抵运一斛十斗能得八斗，运到的人因运送成功可得到优厚的赏赐。刘晏认为长江、汴水、黄河、渭水，水的运力各不相同，各自应根据不同的情况制造适合的运输船只，长江的船运到扬州，汴水的船运到河阴，黄河的船运到渭口，渭水的船运到京都长安的官仓，中间沿着河边设置仓库，转运接送。从此每年运粮谷多达一百多万斛，没有因沉船而使运粮受到升斗损失的。另外，州县起初找富人来监督运输粮饷，称之为“船头”；主持邮递工作的人，称之为“捉驿”；正常税收之外还强制索取敲诈，称之为“白著”。很多人无法承受课征和劳役，都离开做了盗贼。刘晏开始让州县官管理漕运的船只，用其属吏负责邮递驿站事务，并废除没有名目的征敛，百姓的困苦得到缓解，人口也逐渐增多了。

晏常言：“户口滋多，则赋税自广。”故其理财常以养民为先，可谓知本之论，其去桑、孔远矣(1)！王荆公但知理财，而实无术以理之，亦自附养民(2)，而反多方以害之，故上不能为刘晏，而下且不逮桑、孔(3)。

【注释】

(1)　桑、孔：桑弘羊、孔仅，均为汉武帝时财政家。桑弘羊，出身巨商。汉武帝时任治粟都尉，领大司农，主持天下盐铁。后为御史大夫，与霍光等同辅昭帝。后因参与谋反，被杀。孔仅，以冶铁为业，为大农丞，领盐铁事，首倡国家对天下盐铁垄断。

(2)　自附：自我标榜。

(3)　不逮：比不上。

【译文】

刘晏曾说：“人口增多，那么赋税自然来源广。”所以他理财常常以休养百姓为先，这可谓是懂得根本的言论，他比汉代的桑弘羊、孔仅好太多了。王荆公只知道理财，而实际上没有理财的方法，他也自我标榜在养民，结果反而多方危害百姓，所以比上不如刘晏，比下也不及桑弘羊、孔仅。

四

晏专用榷盐法充军国之用(1)，以为官多则民扰，故但于出盐之乡置盐官，取盐户所煮之盐转鬻于商人，任其所之，自余州县不复置官。其江岭间去盐乡远者，转官盐于彼贮之；或商绝盐贵，则减价鬻之，谓之“常平盐”(2)，官获其利，而民不困弊。

【注释】

(1)　榷（què）盐：国家对盐的专卖。榷，专卖。

(2)　常平：政府调节市场粮盐供求的一种方法，能使物价保持稳定。

【译文】

刘晏用将盐收归政府专卖的方法充实军队与国家的日用，认为官吏多就会骚扰人民，所以只在产盐的乡邑设置盐官，收取盐户所煮出的盐转卖给商人，任凭他们转卖到各地，其余的州县不再设置盐官。在长江岭南一带离产盐之乡远的地方，转运国家收购的盐到当地贮藏起来；有时商人缺盐导致盐价昂贵，就将官盐减价卖给百姓，叫做“常平盐”，官府得到利润，而百姓也不再困顿，减轻了负担。

“常平盐”之法所以善者，代商之匮，主于便民故也。若今日行之，必且与商争鬻矣。

【译文】

“常平盐”的方法之所以好，是补充商人供应短缺，而满足人民需求的缘故。如果在当今推行，一定会造成政府和商人的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