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研究人性,由“厚黑学”而生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由此臆说,生出“合力主义”,本此主义,而谈经济,谈政治,谈国际,谈考试,谈学术趋势,与其他种种,我的思想,始终是一贯。
民国元年,我发表《厚黑学》,受的影响真是不小,处处遭人疑忌,以致沦落不偶,一事无成。久之又久,一般人觉得黔驴无技才与我相忘于无形,但是常常有人问我,发表此文动机安在?目的安在?是否愤世嫉俗,有意同社会捣乱,抑或意在改良社会,特将黑幕揭穿?我说:“我写此文,最初目的,不过开玩笑罢了。”
满清末年,我入四川高等学堂肄业,与同班友人,张君列五(名培爵,民国四年,在北平殉义,重庆浮图关,有衣冠墓),加入同盟会,光绪三十三年年假毕业,列五对我说道:“将来我们起事,定要派你带一支兵。”我听了很高兴,就用归纳法,把历史上的英雄(彼时尚无伟人的名词),一一考察,寻他成功秘诀,久之无所得。
宣总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彼时中学校长名曰监督),一夜卧在监督室,偶然想及曹操刘备几个人,恍然大悟,就把厚黑学发明了。每逢朋友聚会辄讲说之,以供笑乐。友人王君简恒云:“你说的道理很不错,但是我要忠告你,你照着你的说法,埋头做去,包管你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但切不可拿在口中讲,更不可形诸笔墨,否则于你种种不利。”
雷君民心也说:“厚黑学,是做得说不得的。”后来我不听良言,竟把他发表了。
辛亥年武昌起义,重庆响应,列五被举为蜀军政府都督,成都跟着反正,成渝合并,列五赴省,退居副都督,专管民政。我在自流井家中,列五打电报,叫我同廖君绪初上省,其时党人在成都童子街,办一报曰《公论日报》,我住报社内,社中人叫我写点文章,我想不出什么文章,众人怂恿我,把厚黑学写出,我初时很迟疑,绪初说:“你可以写出,我替你作一序。”绪初是讲释朱学的人,绳趋矩步,简恒、民心诸人,俱呼之为“廖大圣人”,我想:圣人都说写得,当然写得,就写出来开玩笑,那知所生影响,果不出简恒、民心所料。
我发表此文,用的笔名是“独尊”二字,却无人不知《厚黑学》是我做的,以为我会如何如何,殊不知我发明了厚黑学,反成了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每想做一事,才一动念,自己想道:“像这样做去,旁人岂不说我实行厚黑学吗?”因此凡事不敢放手做,我之不能成为伟人者,根源实在于此,厚黑学真把我误了。
后来我才悟得:“厚黑”二字,确是成功秘诀,而为办事之必要技术。用此种技术以图谋一已之私利,我们名之曰厚,曰黑,用此种技术以图谋众人之公利,则厚字即成为“忍辱负重”,黑字即成为“刚毅果断”,自古圣贤豪杰,皆忍辱负重者也,皆刚毅果断者也。假令我当时悟得此理,一眼注定众人公利,放手做去,举世非之而不顾,岂不成了轰轰烈烈的伟人?无如悟得时,年已老矣,机会已过矣,回想生平,追悔莫及,只好著书立说,将此秘诀传之于人,所以才在成都《华西日报》写《厚黑丛话》,反反复复,说明此理。
我是生性好辩的人,《厚黑学》是以荀子“性恶说”为立足地,许多人以孟子“性善说”来驳我,我说道:“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今试任喊一个当母亲的,把他亲生的孩子抱出来,当众试验,母亲手拿糕饼一块,小孩一见即伸手来拖,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露半截在外,小孩立刻会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自己口中,请问:这种现象,是否爱亲?小孩坐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近前他就要用手拦他打他。请问:这种现象,是否敬兄?只要全世界寻得出一个小孩不这样干,我的厚黑学立即不讲,让孟子的‘性善说’成立,既是全世界小孩,无一不这样干,我的厚黑学非成立不可。”
我口虽这样的说,然而心中也自怀疑,小孩的天性,何以会这样呢?
后来见小孩见着木头、石块和铜铁等物,都取来朝口中送,心想:此等现象,岂不等于地心吸力,把外面任何物件,都朝内部吸引一般?回忆在学堂时,教习讲心理学,曾说:“人是没得心的,心中一切知识,都是从外面来的。例如:看见花,知是香的,是我曾经闻过,看见盐知是咸的,是我曾经尝过,某种事该做,某种事不该做,是我曾听某人说过,抑或在书上见过。我们如把心中所有知识,一一考察其来源,从耳人者,仍从耳退出去,从目入者,仍从目退出去,其他从嗅觉、味觉、触觉入者,一一从其来路退出,此心即空无所有了。”
又忆圆觉经云:“一切众生,自无始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我从此着想,就觉得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完全相同。
牛顿说:“地方有引力,能将泥土、沙石有形有体之物,吸集之而成为地球。”我们何妨说:“人心也有引力,能将耳闻目视,无形无体之物,吸集之而成为心。”我于是把牛顿的公例,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应用到人事上来,果然处处可通。我把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和宋儒的“去私说”,绘为甲乙丙三图而细玩,才知人心现象,纯是“万有引力”现象,并无善恶之可言。
民国九年,著一文曰:《心理与力学》载入《宗吾臆谈》内,创一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后来扩大为一单行本,此书算是我思想之中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