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必也是,被孤立的滋味并不好受。

浪六在校园里每到一处,那时原来的热闹喧嚣立即变得安静阒寂,连风吹叶落、雪飘无声都听得到。他踌躇满志每每想和其他老师聊聊他赖以成名已名扬天下的“五步法”时,还未等他说话,别人便熟视无睹地扭头便走,那些春风得意的话便哽在喉中,难以下咽。

每每如此,让浪六悲哀地认识到,无论他在教学上取得怎样的成功,在嫉恶如仇甚至是借故嫉贤妒能的光明中学的群众中他都是不受欢迎的,他无论怎么样的夹着尾巴做人,群众都不会原谅他的。他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群众,无非是在副局长下狱之际解除了和副局长女儿的婚约。

其实,群众不知道的是,他之所在到光明中学教书,完全是他的才华征服了那些挑剔的讲究师出名门的评委,与副局长并无多大的关系。至于副局长女儿,有着官宦子弟惯有的自私冷漠、目中无人和颐指气使,他和她相处得愈久,便愈能感觉到她从未把他当作一个平等的情人,她只是需要一个将她奉为女皇的男人,对她发出的每一个无论是正确或是错误的旨意都执行得妥妥当当才能得到她的些许芳心和片刻欢愉。

不合时宜的分手难免会留下遗患,浪六承认,是他考虑不周以至于群众误以为他是一个自私冷酷、无情无义的家伙。而现在,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他已经想到了他被光明中学扫地出门时的凄惨景象。

我的母亲家琳的出现让浪六完成了伟大的救赎。

家琳是校长的远房亲戚,至于是多远的远房,用浪六的话来说,“至少也得追溯到周朝最后一个君主周赧王时期,两家才算得上是表亲。”浪六说这番话的情形是:他在与家琳婚后不久,便央求家琳去和校长说哪怕只是安排他当个教务处主任或是后勤处的司务长也好,但家琳却什么也没有办成。

终于,在这场浪六看来门不当、户不对、退而求其次、勉勉强强、将将就就的婚姻中找到了向往已久的生活节奏——夫唱妇随。他在家里就像个可以决定一切的帝王,凡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等采办,事无巨细,一概报请他核准后才可实施,好在家琳性格温顺,并不以为意。

帝王也有帝王的烦恼。

每年的8月份,可以说是浪六的悔恨季,因为那时,光明中学新招录的女老师要到学校来报到并接受培训,看着那些刚刚从名校毕业、青春靓丽、姿采万千、一颦一笑都让人梦萦魂绕的女老师,浪六的心被悔恨的泪水淋湿了一遍又一遍,他不无懊丧地想:要是当初再等等,何至于今日啊。

情场失意(浪六自己下的定义)的浪六在事业上却是高歌猛进。他的议论文写作方法已经由“五步法”进阶为“七步法”,并获得了全国中学老师论文大赛特等奖(全国只有一名),领奖时,评委会主任、北京大学文学院一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妇女联合会常务委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洲区总代表高教授语重心长地说:“小浪啊,我看你是从‘四步法’到五步、六步,直到现在的‘七步法’,不能再增加了,若是弄个‘八步法’肯定有画蛇添足之嫌。”

老实说,老高的书浪六读了不少(凡是参加比赛的老师都得买高教授的书),但也仅限于看看书名和目录,真正翻看过的只有一本,那叫一个晦涩难懂,诘屈聱牙,无法卒读,当时浪六心想:北京大学怎么会要这样一个滥竽充数的家伙,而且还是博导。

想不到的是,对老高颇不以为然的浪六,竟然成了受老高恩惠最多的人。

因论文在全国引起不小的震动而浪头像山一样(昭关方言,形容风头无两的意思)的浪六在光明中学寂寞如斯的时光消磨中渐渐变得平庸,他不再是那个口舌犀利如刀剑、眼神清澈如溪流、志向远大、怀瑾握瑜的青年,也不敢再以怀才不遇的才子自居,“昭关的济慈”、“江南的朱湘”这些他自封的头衔都被他一一丢弃。

什么都在改变,唯一不变是浪六对年青女人的爱好,这种爱好因为在光明中学受到空前的孤立而变成癖好,这种癖好,仅限于个人想象,见不得阳光,藏在某处幽暗的角落。

若不是老高的出现,浪六的一生也许就这样在郁郁寡欢中草草终了。

人间芳菲尽时,老高作为北京大学这讲师团团长,带领一众知名学者访问了江南各省的知名中学并做主题演讲——孔子及七十二贤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光明中学作为最早的省立中学,也在老高的访问之列。陪同老高访问的,除了市教育局局长,还有副市长,省委秘书长,级别不可谓不高,当老高向陪同的副市长打听当年在北京大学他亲自颁奖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浪六时,校长心领神会忙不迭去把浪六安排坐在老高旁边。

老高的演讲和他的书迥然不同,尽管老高带着一口浓重的皖南方言,但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讲到得意处,声泪俱下、唾沫横飞。他时而娓娓道来,如流水潺潺诉说颜回的敏而好学、箪食瓢饮。他时而又如急风骤雨,似雨打芭蕉控诉宰予的轻佻浮薄、随心所欲。从圣贤的治学精神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老高无疑是过渡得十分高明,天衣无缝。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老高游刃有余地在高潮与高潮之间循环往复地自由穿行。

在老高的全力举荐之下,在5月,浪六便被提拔为光明中学有史以来最年青的校长。

意气风发是必须的,大刀阔斧的教学改革也要随即跟上,浪六的改革渐入佳境,但仍然有一块心病犹如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是有着百年历史的光明中学有史以来学历最低的校长,除了他之外,甚至还没有一位老师来自江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就更不用提校长了。

曾经给了浪六无数荣耀的北京大学,再次被他纳入视野,加上高教授的帮助,浪六顺利进入全国中小学校长学历进修班。他去BJ之前,必须要找个代理人,不然,若是有人趁他远离朝歌之际,发动宫廷政变,推翻了他在光明中学的统治,那可如何是好?

代理人是现成的,几乎不用考察,也不用犹豫不决,浪六已然认定这个人选当然是教务处主任花槿。

花槿毕业自北京大学英语系,北大英语系都带着较浓郁的西直门口音,因为北大英语系最负盛名的教授在去牛津大学留学之前常年在西直门炸油条贴补家用。花槿上北大完全是考的(这是浪六考证来的),她既非官宦人家,也不是富家子弟,进入北大的唯一途径便是考试。

花槿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北大的精英还是太少了,校园里满眼都是不学无术、空虚至极的纨绔子弟,偶尔遇到的少数几个精英,也是一副言必称哈佛或是剑桥的书痴模样,他们那痴痴呆呆的样子明白无误地告诉你,他们是不屑于和留在国内的这帮土著为伍的。

校园里除了观光客,最多的就是来自全国的各种培训生,当然包括浪六这种全国中学校长学历进修班在内。

之所以取得浪六的信任并将其作为看守内阁的首要人选,无非是花槿在浪六被全校孤立期间并没有被形势所裹挟,她甚至有些同情浪六的遭遇,就是这一丝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同情却浪六看作是难以忘怀的温暖,并将她视为这一生必须要涌泉报答的恩人。

恩人已经三十好几了,还是孑然一身。其实花槿长得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妩媚多姿的,但北大毕业生的光环自然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江州城能够入得了花槿法眼的人可谓寥若晨星,光明中学可以说是一个也没有。就这样在半是挑捡前是等待的时光消磨中她已渐渐老去,红颜易逝,风华不在。

毋庸讳言,花槿作为看守内阁的首席执行官,很好地执行了浪六交待的任务,把光明中学打理得井井有条,学生积极向上,校园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光明中学作为江州城最好的初中,现在更进一步,被教育部授予“江南十所示范初中”。在北京大学正在挑灯夜读的浪六彻底乱了心神,这些成绩都是他在北大进修这6个月取得的,公道的人会说:这是在校长浪六的指导下取得的成绩,不公道的人会说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光明中学那帮群众的厉害他是有着切肤之痛的。

不行,他得回去,立即动身。

披着江南的星光、沾染BJ白露的初霜,一大早,浪六就出现在光明中学校长办公室。冰雪聪明的花槿对浪六不打招呼的突然出现的含义,已然明了,不待他说话,她便把一些事情交待清楚,并奉上了学校的大印,她的用意十分明确——她要从看守内阁首席执行官的位子上卸任。这时,浪六才认识到,是他的多疑和敏感让这事情一时难以收拾了,因为在光明中学他实在是找不到一个人像花槿一样忠诚而有才干。

“花老师。”浪六已经想好了曲折迂回之计,他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几包BJ的果脯、天津的麻花,还有一瓶法国的香水,双手捧到花槿面前,“这段时间我不在学校,您辛苦了,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其实,他心疼那一瓶法国香水,价格不菲不说,他是想送给教育局局长夫人的(当上校长不到一个月,浪六便打听清楚了各级领导的喜好偏爱、衣食住行等等)。

本想推辞,但那一瓶香水花槿的确喜欢,是她在北京大学闺怨深深的四年用完的那一瓶香水的同款,那几乎是她两个月生活费的小小的15ml蓝色瓶子的香水一直被她压在枕头下面,唯有心情好或是预感会遇到那个她喜欢的男生时,才会在耳垂边和脖颈和胸部的开阔地带抹上半滴,那清雅缥缈的香气曾经多少次地鼓舞过那个形单影只的少女。

“浪校长,这瓶香水我收下。”花槿用指腹摩挲着那蓝色的小小瓶子,“该交待的我都交待了,那您看……”

“花老师,你不要误会。”浪六别过脸去,他不想让花槿看到他的脆弱不堪和无能为力,他在调动情绪,他在动员语言,“花老师,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家了,想吃吃家乡鳑鲏鱼,顺便看看你。”他说得舒缓而动情,“你不要想太多了,等我进修回来,我就像教育局提议让你担任副校长,主管教学和后勤财务,真的。”他真诚地说,“像你这样北大毕业又有才干的老师并不多见,一定要在重要岗位放出光芒和能量。”

“浪校长。”花槿睁着那双闪耀着光芒的单眼皮大眼睛平静地说,“我对当官,既不在意,也不在行,我还是做好我的教务工作吧。”说罢转身就要走。

显然,花槿并不打算给浪六任何台阶下,能屈能伸的浪六已经给自己搭好了台阶,“花老师,求您,求您帮帮我。”他弯下腰,头垂到膝盖深深地鞠了一躬。

花槿转过身,大概是看到了浪六起身时一滴泪珠滴落到地板上,她点点头。

在被孤立的如晦岁月里,是家琳的爱情拯救了浪六,但现在他已经是“江南示范校”光明中学有史以来最年青的校长,孤立虽说还像五月的飞花一样无处不在,但早就不成气候了。

故而,这个家于他而言已属多余,完全就是枷锁,他的精神已经逃离了这个家,和那些师出名门的秀气女子花前月下、携手相期。而他的肉体终究追不上他的精神,困在这个家,困在这个憨憨痴痴的女人身边。

结婚三年,尚无子嗣,不得不说,这又是浪六的一块心病。

前段时间,他瞒着家琳去了趟江州城最大的男科医院——阿波罗男科医院,结果他患上了死精症,精子成活率为5%。本来,他想如果自己检查一切正常,便借故和家琳分手,现在,若他和家琳分手,娶任何女人也不会生出孩子,而且,他的秘密将会成为群众茶余饭后谈论的公开信息,那样的情形,他不敢想象。

在街道工厂工作的家琳并不安分,她想调到浪六的学校去,他踌躇半天,既未答应,也未拒绝,只是推说要校长办公会讨论才能决定,其实,他的真实想法是:他不想天天都能看到这个女人,接受她正大光明的监督。

攘外必先安内的结果便是给了浪六一个安定的大后方,让他可以安心地在北大校园里博览群书,他读得最多的还是历史和文学,他要在历史中拾撷古人的智慧,在文学的后花园采摘半青半熟的果子,有时在用功的冥想间,他恍然不辨晨昏阴晴,忘记日月星辰。

言必称北大是浪六从北大学成归来后的又一癖好.当然,说到底,他还是不自信,以为这样就会熏染上末名湖的诗意山水便就此打上了北大的烙印,其实,这只是他的一种幻觉,像真正的北大毕业生,如花槿,虽然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奉他为校长,但骨子里是瞧不起他的,尤其讨厌他这种在北大上过几天培训班便以北大毕业生自居的家伙。

现在,他已经摘掉了光明中学有史以来学历最低的校长这顶他戴了几年的帽子,名校毕业自然是扬眉吐气,只是有些遗憾,并没有人与他分享。他本想回家和家琳分享一下,但家琳居然都不知道末名湖的水波荡漾,更不用提博雅塔的巍峨入云。他的成功,他的喜悦,他的倨傲不恭,他的放荡不羁,居然没有一个女人能懂。

大展宏图,做一番事业是在圣诞节全校师生大会上浪六给自己往后今生定下的关键词,至少也要对得起高教授和北大。既然“江南示范校”的殊荣已经取得,想要在繁花似锦之处再添一枝红秾香艳,谈何容易,剩下的除了提高进入重点高中的通过率外,便只有在国际奥林区匹克竞赛中有所斩获这一条道了。

无疑,浪六在全校师生春季开学大会上展现出非凡的远见和无与伦比的决断力。他在大会上宣布,成立奥林匹克竞赛委员会,他亲自任主任,花槿任副主任,数理化各科最优秀的教师都吸纳进入委员会并享受学校的专项补贴,他就是要调动他能调动的所有资源以期有奥林匹克竞赛上有所建树。

“你们获得了奥林匹克竞赛的金、银、铜牌,我将亲自为你们颁奖,毋庸置疑,奖金方面将向你们倾斜。”他拍着胸脯保证。

时来动转,浪六的远见卓识收到了丰厚的回报。当年,光明中学奥林匹克代表队的5名学生在全国奥林匹克竞赛中全部获得奖牌,这一伟大成绩在光明中学百年校史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二年春天,还是这5名学生代表中国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争,获得了3金1银1铜的成绩,这大大出乎中国代表团的预料。

得到消息处于狂喜之中的浪六不忘给高教授打个电话,但高教授的电话打不通。高教授因为贪污国家自然资金项目的专款和利用职务之便玩弄女学生已经被检察院整整审讯了72小时了,身患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还有其他近100种慢性病的高教授再也挺不住了,还未等在讯问笔录上签好字,便撒手人寰了。

显然,高教授的死对事业正处于上升期的浪六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本来,江州市东湖区教育局局长的位子可以说是唾手可得,现在,变得有些遥不可及了,就连光明中学校长的位子能不能保住,也未可知。

鉴于严酷的环境,高教授的追悼会的规模一缩再缩,最后缩减到不到6个人的规模,高教授的儿子想起来教授还一位得意门生没有通知到,便翻开教授的通讯录,给浪六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教授的死讯,浪六赶忙问追悼会哪一天,他一定要到BJ见恩师最后一面。

东湖区检察院检察长和区教育局局长看着夕阳下浪六登上江州城开往BJ西站的最后一班火车,不禁感慨道:“这个浪校长,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倒好,飞蛾扑火,偏要到BJ去宣布他和高教授的师生情分,局长,我们不正是缺少这样的人吗?”

教育局局长摇摇头,叹了口气,“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