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快上来吧,整个河面上就只有这几十条船,那些秦人无法渡河,等到了对岸,我们就安全了。”副将诚恳地劝说道。
他们在北岸可谓一败涂地。
原本两处驻地互为犄角之势,主要是山腰处受到攻击时,山顶的驻军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支持。
偏偏秦人不知何时绕到了山顶上去。
这与原本的设想差了十万八千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山腰处的楚军想要前去支援,反倒从山顶往下奔逃的溃兵冲击。
拥挤、践踏。
加上夜间袭扰带来的困顿疲乏。
如此种种,汇聚成了巨大的灾难。
于是楚军毫无疑问的败了,而且宋义和副将对半数部队丧失了掌控力,他们只能收拢两千来人,一路被追击着,退到了停放船舟的河岸边。
宋义惨然一笑:“身怀重罪,我何渡之?我带五千四百士卒渡河,能还者不过十一。纵使武信君愿意宽恕我的罪过,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呢?不走了。”
副将赶忙对边上的侍卫道:“宋公身子不适,快扶他上船休息。”
“我没有不适,你们别……诶,诶。”宋义见着扑过来的那几名侍卫,半推半就地无奈上船,“你可害苦了我啊。”
副将见状,赶忙应道:“宋公当留有用之身,回去徐徐图之,来日雪耻。”
宋义叹了口气:“那我回去将此番情形禀报武信君,再请降三级,回楚地治政,不掺和战事了。”
他说这话,算是在与项梁的权斗中选择认输。
如果时局安稳,天下太平,那么掌握重兵的将领不过是当权者手中握着的剑,可以限制的手段实在太多了,是否鸟尽弓藏,只在乎当权者一念之间。
但当今是乱世。
手中的兵马多寡几乎等同于权力高低,像项梁这样手握十余万士卒的将领,熊心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的。
因此宋义放弃军权,回到后方,等于表明态度,不再争了。
副将抿了抿嘴,没有接话。
自己虽然是中层将领,但对于这种高层斗争,向来只能作为棋子的身份参与,没机会上桌成为棋手。
何况在这个时候,多说多错,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
“宋公,我去安排断后的队伍,并给他们留下部分船舟。”数息后,副将拱手道。
那些秦人追得很急,如果他不安排士卒断后,估计船舟刚一离岸,箭矢就铺天盖地地射过来了。
至于为何要留下小部分船舟,主要是为了让那些断后的士卒有个盼头。
毕竟他们不是死士,面对是十死无生且主帅脱逃的局面,谁会想着拼死一搏?
不如投降反戈一击。
但有了少量船舟,哪怕载不了多少人,那些断后的士卒仍会觉得自己只要努力,就会有希望离开。
……
破碎的甲胄、断裂的刀剑戈戟、扭曲的骨骼残肢铺陈在黄黑的大地上。
鲜血的腥气混杂着数种古怪的味道,窜入鼻腔,让人胃部不适的翻腾起来。
陈昭扫视一眼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卒,接着偏过头望向满脸兴奋的黑羔:“有什么事需要汇报,你说吧。”
“陈庶长,你派来的那人从哪找的,指挥简直神了啊。”黑羔手舞足蹈,“他那些安排下达时,我完全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但是等执行到一半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串联起来,仿佛一下就畅通了,比入他母的喝酒那样还爽。”
陈昭瞥了他一眼。
最后那话有些语病,“入他母的喝酒”是个什么玩意。
不过作为口语词,倒也不必计较太多。
“他就是昨日前来投奔的两人之一,这次的策略就是由他制定下来。”陈昭笑了笑,话锋一转,“我若给他较高的指挥权限,你觉得如何?”
黑羔大大咧咧地答道:“当然是好事,要是次次都像现在这样打仗,那是真爽啊。”
陈昭沉吟道:“我这几天再考虑考虑怎么安排。”
他刚刚是在试探黑羔对韩信的态度。
黑羔的看法,几乎可以等同于自己元从的看法。
如果他不反对韩信这个后来者居上,执掌军队权力,那自己就不用顾忌内部会因此产生矛盾。
当然,陈昭没打算直接把韩信安排到仅次于自己的位置上。
一步到位只会导致韩信后续立功,自己却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对了,这次的战果清点出结果了吗?”陈昭问道。
黑羔挠了挠头:“今日这块是由胡牛负责,现在结果应该快出来了,要我去催催吗?”
陈昭摆手道:“不必,我自有安排。”
他结束与黑羔的交谈,转而去了陈平所在之处。
“见过陈庶长。”陈平起身行礼,暗暗心惊。
原本他来投奔陈昭,是看在张苍的关系上,以及对于那番“卜卦”的好奇,至于陈昭真实实力,他一直不以为然。
要知道现在天下群雄并起,六国宗室纷纷复国,身边围绕着大批簇拥。
陈昭在那些人面前,说是白身也不为过。
不过待在军中,只用了短短两日,陈平大为改观,对陈昭的观感提升了数个档次。
首先即可见着陈昭治军极严。
要知道陈平离开阳武县后,在投奔魏国途中,见过不少地方势力,基本上都是乌合之众,行军懒散,连阵型都摆不整齐,指挥这些人去打仗,哪怕是由白起统领,恐怕都没辙。
至于魏国的军队,自然会好上一档,但也没有强到哪里去,他们能听从基本的号令,但无法适应高强度的作战。
但他来到陈昭军中后,瞬间感受到了“令行禁止”这个词的具象化。
其次则是陈昭本人的魅力。
如果让陈平来总结的话,陈昭给他的感觉,是勇武而非凶狠,谦和却不谦卑,好断且有谋。
勇武而非凶狠,最好的反面教材即凶狠而无勇气的秦舞阳,只敢对平民百姓抽刀,面对真正的强权者,只敢哆嗦不前。
谦和却不谦卑,则更是珍贵的品质,骄狂者拒绝他人一切谏言,但谦卑者则会淹没在外界的言语中,无法拒绝错误的意见,而陈昭处于最合适的中间态,愿意接受他人的建议,也懂得直接拒绝错误的要求。
好断且有谋,属于陈平对上位者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好断无谋,有时候会在错误的路上狂奔。
有谋却优柔寡断,纯纯是在折磨手下的众多谋士。
陈昭的谋略虽然比不上那些天纵的谋臣,但也处于较为不错的水准,靠着灵光一闪的超常发挥,亦能贡献出精彩的表现,总的来说,是够用的了。
更加重要的好断能断,便建立在这一基础上,让他可以迅速判断出谁的建议可以发挥出最佳作用,并立刻执行。
陈昭微笑道:“我们现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接下来便是希望采用你的攻心之策,在另一处战场同样取得胜利,你看该如何执行?”
陈平之前献上的策略,和韩信的策略有所不同。
韩信的策略是把全部计划都详细说出,只要按部就班地执行即可,哪怕是平庸的将领,也能发挥出七八成的效果,但陈平的策略只给了大致思路,具体的执行需要他亲手操作,换成其他人来办,就容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陈平应道:“我刚刚问询过了那些战俘,得知他们在北岸留有部分船舟,供断后的部队撤退用,但是我们进军的速度太快,让他们没来得及撤到那边,便尽数溃散。于是我觉得可以用这点来做文章。”
陈昭点点头道:“行,那这事就交由你来全权负责,需要调用什么资源,和张苍说一声即可,如果需要调动军队的话,三百人以下,直接找黑羔就行,无需批准,如果要需要更多,来和我说一声就行。”
“唯。”陈平激动起身行礼。
他这是又发现了陈昭的一个新优点——用人不疑。
要知道自己和韩信新来投奔,按理来说,该有个考察期才对,结果两人在献策之后,陈昭都是直接采纳,完全没有安排什么明里暗里的试探,而且给的资源,几乎是现在陈昭手里的最高权限。
不过真让陈昭得知陈平的内心想法,估计会哈哈大笑出声。
自己怎么可能担心韩信和陈平。
因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陈昭便不用担心两人会是楚人派来的卧底,至于把军队指挥权交给韩信,那些部队中高层将领都是陈昭的嫡系,韩信有着名义上的指挥权,但他想做出什么不利于陈昭的事,恐怕指令还没出营地,黑羔就先把他给绑了。
至于陈平手里的这点权限,就更不用说了,连军权都没掌握。
因此陈昭作出的安排,没有一点是在冒险,全部处在自己可控范围之内。
……
离开营帐后,陈平回望一眼。
只可惜自己尚未看出陈昭的野心有多大。
他究竟是满足于担任庶长,成为像章邯那样的大秦支柱,还是想要割据一方,裂土封王,或者更进一步……
对方的选择,同样会决定自己未来的选择。
不过跟在陈昭的左右,是自己现在的最优选项。
“天下偌大,英雄豪杰宛若繁星,不知谁者只是一闪而过,谁者又能最后胜出。”陈平轻轻嘀咕,“有趣,真是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