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陈昭靠坐在一处小丘的大石头上,眺望着大河对岸的白马津。
“你是说刚才对岸那些逆贼,有异常举动?”
黑羔应道:“是啊,不少士卒都听到了对岸传来阵阵欢呼,陈庶长,我看他们这是在用疑兵之计,想扰乱我们的心态。”
自己真想不到那些楚人有什么理由欢呼。
昨天那些逆贼在白马津扑了个空,然后又遇到伏击,按理说应该他们正处于士气低沉的阶段。
何况对方派出偷摸渡河的那批兵马,尚未建功。
那些逆贼究竟有什么事好庆祝的?
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黑羔只觉得对方是在扰乱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把精力留在观测对岸的秦军身上,疏于防备周围,最后着了那些渡河兵马袭击的道儿。
对于黑羔的分析,陈昭摇了摇头。
“如果他们想扰乱我们的注意,采用欢呼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反倒容易发现他们原本停泊在河面上的船舟消失,生起防备之心,进而察觉到他们偷摸渡河的事实,或许就直接转移离开,让他们计划再度落空,我要是项梁的话,不会用这么粗浅的办法。”
黑羔挠了挠头:“但他们总不能真取得什么胜利了吧,我也没听见对岸出现攻杀之声,而且附近哪还有别的秦军啊,濮阳那边调兵过来,也没有这么快吧。”
陈昭揉了揉下巴,他暂时还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
按照常理来说,这支楚军好像真没有什么取得大胜的机会。
一来是濮阳方面的秦军正在休整,大概率不会这么快地派兵支援。
二来则是如果章邯决定派兵支援了,那就一定会稳妥为先,派出的部队不可能被白马津的楚军整个吃掉或者打得大败。
不过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有些情况并非能用“常理”解释。
毕竟哪有八百骑兵追着十万人砍的道理?哪有四十万大军围城,结果天上掉陨石的道理?哪有大军两次东征,全部被台风覆灭的道理?
万一赵高突然抽风,让胡亥连下十八道诏书,命章邯班师回咸阳,这也说不准呢。
陈昭眯了眯眼,看着一队斥候骑马疾驰进入营地,立刻站起身来。
黑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同样起身:“陈庶长,这队斥候是我派去东边的,现在他们赶了回来,估摸是探查到结果了。”
两人没有继续闲谈,白马津的事情缺少必要线索,讨论不出来个结果,因此那支渡河楚军的具体位置,显然更加值得当下的他们去关注。
他们走下小丘,回到主帐时,正好遇见匆匆前来汇报的斥候伍长,言说自己有发现情况。
为了避免隔墙有耳,将其请入主帐中,陈昭方才说道:“你把观察到的敌情,仔细地说与我听,包括对方所在的地点,离我们此地的距离还有对方的人数、装备,皆莫遗漏。”
“唯。”斥候应下,边回忆边道,“我们接到黑千夫长的命令后,是骑着马,一路沿河向东走,大概是走了两三刻钟的时间,在处浅滩发现那些逆贼正在登陆,因为周围遮挡较少,我们没敢靠得太近,就远远观察了半刻钟,那些逆贼超过千人,而且河面上有船舟,不断从南岸运送兵马过来,最后要走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动静,导致那些逆贼发现了我们的存在,派人驾着战车追杀,折了两个弟兄,我们剩下这几个是侥幸逃脱。”
黑羔不禁皱眉:“你们让那些逆贼察觉到了?”
如果那些逆贼没有觉察,那么己方就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权,无论是采取突袭、设伏或者固守,都不失为上佳办法。
可斥候被发现了的话,对方必然会有警惕,这样一来,便无法让他们毫无防备地踏进陷阱。
“无妨。”
陈昭摆了摆手。
他冲斥候点头道:“你们这次任务完成的很出色,都可以记入军功,现在先回去休息吧。”
待到斥候离开,陈昭的神色依然平静,他朝黑羔道:“此类意外的出现,并不该怪在他们这些普通士卒身上,在侦查过程中出现意外,属于偶然事件,但并非不能避免,而最好的避免方式,就是在日常训练中添加相关教学内容,这就是你我的职责范畴了。”
黑羔一愣,陈昭所说的这个角度,自己还真没想过。
于是他摸了摸下巴道:“我以后会在这个方面多注意的,避免再发生这类事情。”
失去一次先机,在战场上就要用更多士卒的牺牲来弥补。
陈昭点头道:“嗯,以后注意即可,不过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是该如何应对这些渡河而来的逆贼。”
从刚才斥候汇报的情况,自己能基本推算出敌军的情况。
那些人在己方驻地的东边,也就是大河下游处大概十五到十八里的地方渡河,斥候探查到那些人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一千来人渡河成功,到现在少说又有半个时辰过去,那边只怕是有超过两千人成功渡河了。
若是斥候并未失误,没有引起那些楚军的警惕,自己肯定会选择一处合适的设伏地点,把主力调动过去,一举将那些楚人打痛打跑。
可对方心生戒备的话,那就不能用这样的方式了。
毕竟自己在人数上不占优势,设伏失败的话,很容易演变为硬碰硬,到时候变成对拼消耗的话,哪怕胜利,对陈昭来说,同样划不来。
用手轻叩案牍,陈昭沉声说道:“黑羔,你去把胡牛、李伯、陈虎他们几个都喊过来,我有布置要跟他们说。”
黑羔应唯,起身走出帐去。
想了想,陈昭又侧过头问道:“田仲,不知你是否有领兵作战的想法?”
“啊?我?”田仲有些惊愕。
他跟随陈昭后,一直扮演着“亲卫”的角色,统率着少量士卒,主要是在战场上翼护陈昭,保证他冲阵过程中的安全,完全没有独领一军的机会。
陈昭笑了笑说:“别太惊讶,人总归是要多多锻炼,才能成材,你这段时间跟在我身边,我见你遇事稳重有静气,颇有将帅之风,这次我给你们安排的任务都不会很复杂,只要按照规划完成,然后撤走即可,不必担心意外。”
自己这段时间因为忙于战事,没有时间去找田仲专门交流,但不代表他没有对田仲进行考察。
在行军时,在打仗时,甚至在观测战场地形时,陈昭都有意识地让田仲跟在边上,发现他虽然没有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习惯沉默寡言,但在陈昭说话时一直认真在听,并非毫不关注军略方面的内容。
因此现在有了机会,陈昭不吝啬于给予田仲一个机会,如果对方在军事上真有才华,未来自己即可提拔重用。
田仲思索片刻,然后说道:“那我试试吧。”
待他应答没多久,黑羔亦是带着胡牛等人来到帐中。
等所有人坐定,陈昭在案牍上展开一幅丝帛地图,开始给他们各自安排任务。
……
“禀宋公,我军已经全部渡河完毕,除渡河过程中不幸落水两人,余者皆已抵达南岸,共计五千三百九十八人。”
听着副将的汇报,宋义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己随军离开楚地都快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掌握军权。
而这份权力,则是他争来的。
昨天项梁指挥的渡河出现严重失误,导致楚军士卒蒙受大量损失,这让宋义是找到了把柄。
他再靠着之前在濮阳城外、在葭密县郊的谏言皆未被采纳,最后导致不良后果的理由,重新献上夜间航船,绕路渡河此策,并且强烈要求项梁采纳。
当时正焦头烂额的项梁,无奈向宋义妥协,拨给了他五千四百人,让他统率着去执行该策略。
而项梁之所以同意,是因为在他看来,靠着夜间航船绕路偷袭,只能说是有成功的机会,但如果出现意外的话,渡河的那些士卒恐怕都难能回到南岸。
宋义同样清楚项梁的想法。
如果自己失败,小命大概率都要丢到北岸,就算顺利回去,以后只要项梁活着,项氏掌权,恐怕自己就不会再有掌军权的机会。
不过他觉得自己怎么可能会输。
自己在军队数量上占据着优势,而且又是出其不意地渡河……
想到这里,宋义问道:“刚才那边惹出动静的,找出来他们是什么人了吗?”
副将回道:“禀宋公,那些人似乎不是附近的猎户,而是秦人的斥候。”
“秦人的斥候?”宋义皱眉,“荒唐,我们隐秘渡河,往南走了至少十五里路,这边怎么会有秦人的斥候存在?莫非他们有天眼不成?”
副将期期艾艾道:“可……可是我们射杀了两人,查看,查看了他们的装束,确实是秦军的装束。”
宋义这才重视起来,眯眼道:“莫非我们的行踪已被那些秦人给察觉了不成?”
“或许是秦军一直往这个方向设有斥候巡视,恰好遇见了我们在这登陆。”副将没敢直接说是宋义的计策被识破,毕竟他看得出来,宋义对自己的设想非常得意。
“那算他们是瞎猫碰死耗子了。”宋义撇了撇嘴,但随即又挂上自得的笑容,“可我军兵马是他们的一倍,况且南岸又无城可守,直接横推过去即可,不用担心太多。”
“唯。”副将应道。
宋义昂起头来:“传我指令,全军向西进军,注意警戒周围情况,防止秦军偷袭。”
随着他的命令下达,楚军很快列好行军的阵型,开始行动起来。
……
虽然楚军计划是偷袭陈昭部,但因为之前的“斥候事件”,让他们是心存提防,因此行军速度并不算快。
一刻钟过去,他们才走出不到三里路。
宋义倒没有觉得这个速度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哪怕晚一点到,刚好可以趁秦军吃晚饭的时间发动袭击。
他望见道旁的密林,哈哈大笑出声。
副将见状问道:“宋公何故发笑?”
宋义指着道旁密林道:“我笑那秦人无谋,秦将少智,他们如果真从斥候那提前得到我们要来的消息,何不在此地的密林中设伏,然后突然杀出,来一个……”
他话音尚未落下,就是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瞬间,密林中突然冒出两三百道穿着甲胄的秦卒,显然他们之前是趴在灌丛中,现在暴起发难。
“风,风,大风!”
随着秦兵的吼叫,他们手挽长弓,数百支长箭抛射入楚军阵中。
电光火石之间,秦军以极快速度,发起了三轮抛射,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就收起长弓,钻入密林深处,选择直接撤退。
在这样的情况下,楚军想要进入密林,继续追杀,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大概半刻钟后。
“宋公,秦人这次袭击,造成我们两百余名士卒负伤,阵亡了三十二人。”副将小心翼翼地望了宋义一眼,再汇报了伤亡情况。
秦军的这次袭击,强度确实不算很高。
毕竟箭矢抛射,本来就很难有准头,无法做到精准锁敌。
只是楚军列阵而行,外加赶路的缘故,士卒几乎没有穿着甲胄,于是三轮抛射的箭矢落下,那些来不及用盾牌遮挡的楚卒,自然就遭了殃。
宋义咬着牙道:“无妨,小小损失,不足挂齿,传我命令,继续前进。”
“唯。”副将应道。
……
受到打击后的楚军,再度重振旗鼓,继续前进。
只不过那些负伤士卒在阵中的叫疼声,扰得让人有些心烦意乱。
众人走到一处小丘下时,宋义再度哈哈大笑出声。
副将有些震惊地望向他问道:“敢问宋公又为何发笑?”
宋义指着小丘,面带不屑道:“之前那些秦人在密林中埋伏,实在属于下策,对我们只造成了些许微不足道的打击,要是他们派出一支军队,埋伏在这山丘之中,等我们过到一半的时候杀出,那岂不是……”
“风,风,大风!”山丘后,突然响起了秦军的声音。